不知发生了何事,也不知她为何会半蹲在草坪中;但那样的背影;那样的姿势,尤其是她一边低头吐着;一边不断的攒袖擦着;无疑是想要拼命的抹去什么。
素来濯清的双目顿时如风暴虐过;是安静的萧漠。
长袍因他急切的奔出;还在风中摇摆,抬起的步子没有收回,亦不知如何再迈出,就那么愣愣的看着她一边离去,一边仍不停的抹着唇角;似还嫌不够干净。
你就这样厌恶本王?
“旁人?宇文灏么?”
一句话;穿心凿骨。
***
“王爷请用茶!”
今夜的南苑;透着一股难言的寂静,显得这娇声柔语越发的飘忽。
案上文书卷宗早已拾摞整齐,唯那歪倒的帅印仍没有被扶起,而无声坐在案前的人,目光似有似无的裹着它,眉宇却深拧。
地上正跪拜的女子衣襟低敞,颈下耸着一片诱人的雪光,正是来奉茶的婢女。
她先前奉命来收拾碎茶盏,恰巧被刺史撞见,刺史询问了三言之后,又格外‘提点’了两语,是以,她上完茶之后并未离去,此刻,正屈膝跪在房中。
这样明华如日月的男子,即便能做他通房亦是求之不得的。更何况刺史大人言下之意,这位王爷还尚未娶妃纳妾,若能被他带走做个宠姬甚至侧妃的话
婢女想着面色红臊,娇媚的垂下臻首,“王爷可要入寝,奴婢来侍奉您。”
音色已酥到骨子里去了,然而座上人声息不闻,婢女微微抬首,却连他目中的余光也未寻着,遂又捏起了嗓音低哑道:“奴婢,还是处子之身。”
语落,好半晌,仍旧没有回应。婢女索性壮胆起了身,摇着柳腰凑上前去。
冷灰色的袍摆笔垂在云靴上方,座上人漠漠的扶额,颀长的身躯勾着俊挺的流线,就那么半靠着椅背,慵懒出几分别样的疏离与冷漠。
还未触碰,光是这么看着,玉带蟒袍内,男子那隐隐精健肌腹的轮廓,已引人遐思。婢女咽了口津液,妖娆多姿的勾上修长的脖颈,另一只手,大胆的朝长袍下探去。
“七”
‘爷’字突兀的卡在喉头,那句‘奴婢给您’更未来及出口,有人终于让他知道,那两字放肆的称呼,不是从什么人的口中唤出,他都爱听的。
婢女也终于知道,在长得好看的人作深沉状的时候,不要轻易去惹,尤其是长得好看,但心情十分不美丽的某位爷。
又一道恐骇的惨叫声,从草坪连爬带滚的飘过,南苑的那一夜,注定不太平。
夜色裹着一个身影,从披星戴月到曙色熹微。
一夜风与雷的交加,光与电的错叠,直到九爷一觉黑甜的醒来,都没有怀疑过昨夜起了风暴,却在清晨推开房门,一个懒腰伸到一半,不由得又缩了回去。
因为,九爷觉得,昨夜可能不止是风暴。
院中的竹林,噢不,只剩竹笋了,还没来及长出来的那种。
所有断裂处皆是齐刷刷的一刀切,整个草地像是被犁过一般,所有的草根也都是齐刷刷的一刀断,在这蔚为壮观的天灾罹难般的南苑正中央,一柄豁口斑裂的剑,以压倒性的姿势,直直的耸在那乱坟岗般的残枝与乱草中央。
最是让九爷费解的是,院中所有漆黑涂墨的东西亦只有碎的更惨。他困惑中不禁慢慢的伸出了脖子,探了眼房上那黑漆漆的砖瓦。
喔,还在!暗自舒了口气,他将目光颤颤的转向了隔壁仍旧紧闭的房门,难道昨夜不是翻云覆雨,是狂风暴雨?
***
清晨,碗上苦涩的热气散尽,发怔的人已坐了一宿,一动未动。
一口未喝,却熏了一身的药味,竟说不出是哪里苦?
眉翎以为不会再有了,一份都不会再有,但眼前依旧是两碗药,军医亲自熬好送来的药,一碗浑黄,一碗棕黑,一个为了她旧伤,一个为给她预防。
不知是被这药气熏腾的还是,目中竟有些潮湿,许久没有人这样待过她了,可她昨晚都干了些什么?
盗用帅印临摹手谕一旦被发现,那人要承担什么样的后果,她不是没想过,却依旧动了心念,就因为她觉得他身份尊贵,这些对于他而言不过尔尔?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待你好,虽不知缘由,但不该理所当然。
手不经意的又抬去唇上,刺刺的痛,竟叫人眷恋起那突如其来的,莫名又温柔的厮磨。
“嘶!”指尖划过几道拉长的腥红时,眉翎咬牙吞了一声,其实何止是指头,若仔细看去,原本的樱唇尽是破裂的血痕。
昨晚,那样慌不择路的跑出来,她脚下不知被什么一绊,一个趔趄扑倒在地,眼前抓瞎般一黑,和满地的泥石来了个激吻。不知吐了多少泥水,到现在磕破的唇,仍旧火辣辣的痛。
真是咎由自取!
眉翎自嘲的抹去时不时渗出的血,起身走出,“墨玉,那披风可晾干了?”
“小姐,你昨晚回来洗了一夜”
墨玉话未说完,惆怅的望着已接过披风离去的人,洗了一夜,等了一宿,这人从昨晚一脸土灰的回来,就只说了那么一句话,“那事就忘了吧,只当没遇见过这位贵人,路该怎么走,我们不还是要继续走?”
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与她听的,然而眉翎此刻亦不知道为何,只记得墨玉那句话,‘再不去来不及了,一旦回京就没机会了’莫名的觉得昨晚那句对不起是该说的,今日再不去说,确是没机会了。
这一路走的不比昨晚轻松,怀里抱着的披风早已叠的不能更整齐,还给他,先道个谢,再道个歉,明日就要走了,再道个别,以后,确实没机会了
南苑,最大的一间厢房门,此刻依旧紧闭,却在她手刚扣上就打开了。
眉目刚毅,面色沉凝,门前立着的男子,一身的黑衣劲装倒与昨晚那人有些相像,但身材明显魁壮许多。
“爷在歇息,不见客!”
未待眉翎开口,一句话回绝的干脆利索。男子装束不似刺史府的侍卫,既唤那人爷,想来应是那人的护卫。
房门在男子手中半开半掩,屋内光线并不明晰,似乎来的又不是时候,眉翎涩然几许,低头将怀中披风的衣角也抹平之后,双手递出,“劳驾阁下把这衣物还给七爷,就说,就说”
男子目光微动,不知从哪里飞速的转过,既未接手,亦不置可否,话语仍旧直接简明,“爷午后会起榻!”
说罢,他将目光晾在递来的披风上,不拒也不接。
须臾,门阖上后,房内只闻他恭敬的声音,“爷,她走了!”
“嗯!”
良久,案前传来了低低的一声,笔下锋墨凌厉潇洒,却从知她迈进南苑起,顿下的笔毫,在纸上洇开一层又一层浓墨,如他浓黑的眼底。
第43章 吻心塞(三)()
午后;刺史府,南苑。
“驿骑八百里加急传来文书,皇上格外开恩,苏家罪臣死罪可免;发配房陵!”
“七哥;臣弟有一事尚不明了,既然太子行事一向手腕狠辣;斩草不留根,他一举打击苏家又彻底牵制了三哥,气势正盛,为何还要将苏家罪臣发配房陵?”
“据闻是江丞相请谏的;死罪可免;发配房陵,不是太子的本意。”
“这太子和丞相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
虚掩的房门前匆匆抽离了一身影;仍是慌不择路的跑起;眉翎依时辰再来;却惶惶的逃离。
脚下的草丛似比昨晚更坑洼难行;杂乱的事物在视线中跳跃着向后,足下一个踉跄,‘苏家罪臣发配房陵’,字字凿金罄鼓般的混着飞扬的泥土回荡在她四周。
她彷徨的辗转了一圈,才惊觉翠色郁葱的庭院;不知为何一夜间毛皮不覆。
偌大的南苑似就只伶仃着她一人;午后的阳光正烈;一道道光缕中的尘埃繁乱的跳跃着,像那夜猝起的焰火飞絮又在她周遭疯狂的燃烧,她从未这般厌恶过阳光,照得她无处容身。
失魂落魄的向外逃去,唯一可以依傍的,似乎就只有怀里还紧抱着的披风。
“七哥,我本还不信,你这一试,太匪夷所思了,可她相貌完全不似皇榜通缉上的画像,你是何时发现的?”
半开的房门前一拢墨色长袍负手而立,九爷坐在案几旁兀自唏嘘了一番。
苏安发配房陵,他们也是前夜接到秘报才知。岂料,方才他七哥竟叫他配合着演了这出,他寻思着啜了口茶,复又问起:“七哥,难怪你之前不惜代价的去给她换解药,你早就知道她身份了?”
声息俱寂,九爷寻目望去,房前哪还有人,两问皆未答,半扇门曳,只余微厉的声音宕跌,“九弟自知分寸,此事万不可向任何人张扬!”
晌午的日光在天穹划过轨线,划过刺史府一池的红莲清圆,将蜷坐在风亭里削瘦的身影一点点拉斜。
眉翎再抬起首时,日影已疏淡,可那柔暖的光线依旧如薄刃割过眼底。
“人言落日是天涯,奈何望断天涯不见家。”
离开的江府不是家,将要去的丞相府更不是家,曾经的苏府,也不再是家了。素来坚强的眉眼忽而就敌不过这日落阑珊了的余晖,眼角开始水气朦胧。
“七爷!”
忽如其来的一声唤,叫风亭中另一个始终伫立的身影微地一晃。
他一直跟在她身后,不远也不近,看她一路跌跌撞撞,看她一人枯坐半日,只是,她始终不曾回过首,此刻,依然!
“嗯!”
似是而非的应了声,微沉的声音落下时,人已转身,他在她身后站了半日,她昨晚那般的厌恶,叫他不敢靠近又不舍走远。
那么一个清瘦的身影偏夺走了他所有思绪,他想了一夜也没想明白,自己突然就失控了的心。
他极少穿墨色,可她那日醒来,突然说他穿墨色很像一个人,宇文灏吧?
他当时就知道,可他今日竟鬼使神差的也穿了墨色,盼她回首一顾么?
可笑!这是要做谁的影子?一切,该到此为止了!
“七爷特意叫我午后去听见那话,是希望证明我是她么?”
眉翎望着晚风揉皱的池水,平静无波的将隐晦描白。
就凭那两位爷的身手和警性,从来是她未到门前他们就已知,昨晚听到的几声谈笑想来是无伤大雅的事。
但即便如此,亦在她扣门前就已敛声,他们是何等的身份,更遑论还有护卫在周边,谈论的话,怎会平白无故叫她听了去,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他刻意为之。
饶是有试探的成分,她依旧感谢他的一场不动声色,感谢他不动声色的告诉她,父亲已被发配房陵,告诉她,小心太子小心江忠。
她此刻终于明白,为何她面对江逸时千篇一律的面具,到他这却有百转千回的顾虑,他跟江逸,不同!
身形再次顿住,七爷回首探了眼那红莲碧绕的背影,“本王还是那句话,相较于询问,更喜欢洗耳恭听,你何时想说了”
似是答非所问,留白的话与人一同转身,他轻轻一嗤,倘若本王说不是呢,本王一点都不希望你是她,哪怕你不是江洛雪,是个寻常女子也好过她。
不过,现在也不重要了,其实,本来就不重要,不过是我一厢情愿,你日后若有所需,我自尽力护你,也算不辜负故人了
“你我,仅此而已!”
低不可闻的音节忽而散落,墨袍的衣摆极快的消失在风亭的尽头,似霎时将夕阳的余晖也带走,夜色蓦地就在他身后罩了下来。
他头也不回的走着,既不知身后有人捧着披风,未来及追上他急快的步伐,亦不知此刻,他突然停下来,回首望着空荡的南苑,望着昏色渲染的天,反复呢喃的那一句,是在说服着谁?
“你我,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
冷月一半缺,夜未眠。
床幔未散,和衣而卧的人仍旧怀抱着明紫色的披风,似泥雕般的姿势,不过从风亭换到了床榻,她双目空洞的睁着,蹙起的眉黛似比那窗外的月更难圆。
吱嘎一声响忽的划过寂静,携进一抹月光。
“你怎么又来了?”
说者目未转睛,似也不以为然。门前转瞬传来的一声轻笑,若有若无,昏暗中,似也看得见那月色下勾起的一抹冷魅,“来看你死了没有!”
“托你的福,还没死!”
眉翎半边身子有气无力的挂在床沿,不知看见了她怀里抱着的什么衣物,来者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头,玩味的笑起:“噢?你知道是托我的福?”
一袭峭立的身影陡直笼下,墨袍横金,不是宇文灏还能是谁?
目光慢慢的定在他身上,心怦的一动,恍然有什么念头转过,眉翎不经意就牵住他手,她记得那夜就是这样,不过隔了半帘鲛纱,此刻指尖微凉,无磨无茧,她心里有不确定的希冀。
“宇文灏,你前几日不,你总共来过几回?”
“我来过几回你都不记得了?还是说,你想我”
轻佻的音色跟着长身一同欺下,只是笑声没来由的猝断,宇文灏忽而反握住她手,眉翎尚未来及反应,人已被从榻上携进墨色的衣袍里,同一时刻,耳珠有低灼的气息压下,“嘘,别说话,跟我走”
***
斑驳的星穹在柔荑的指缝间忽明忽暗,身后温香软脂,男子负手而立,由着人蒙上双目,并不动作只了然一笑,“今日玩的可还尽兴?”
身后人轻哼一声,玉指挽向男子的臂弯转到他身前,一拢黑袍修身,男装,却是娇俏的女子。
“你今日也不陪我,否则,就尽兴了!”
“你知道本王和九弟一旦与你同行,太过张扬,你万一叫人认出来就麻烦了,倒不如你一个人玩的自在!”
“在扬州也会有人认出来呀?”
“自是谨慎些好,否则不会让你扮成暗卫出入刺史府了!”
女子娇嗔的抿唇,勾起墨袍腰间的玉佩,饶有兴致的把玩起佩下璎珞,“这扬州的小玩意,果是别致!”
垂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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