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走至光化门,就碰见了乐安公主身边的唐瑶。
唐瑶跟战青相似,也是陪着乐安公主一道长大的,因武功不弱,侍奉乐安公主又格外精心,遂得了个女侍卫官的身份,由从前的婢女一跃而成女官。她跟战青自然是熟悉的,见面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便压低声音道:“公主派我来递话,皇上要去南熏殿,请太子殿下接驾。”
战青一怔,“皇上要去南熏殿?你没听错?”
“公主亲口吩咐!”唐瑶笃定。
战青跟杜鸿嘉面面相觑,有种不好的预感。
虽说皇帝驾临东宫视察太子学业政务,实属稀松平常,但因谢珩办事太让人放心,端拱帝又忙碌,这半年从未来过东宫。如今不止破天荒的来了,还直奔南熏殿,必定不是好事!
唐瑶递完了话,怕碰上端拱帝泄露了通风报信的事,一拱手,拐入旁边的甬道。
杜鸿嘉和战青皆不知紫宸殿内的事,第一反应,自然是掩饰。
——该囚禁的囚禁,该审问的审问,决不能露出礼遇之态,免招龙颜震怒。
杜鸿嘉当机立断,“我去南熏殿,你去找殿下?”
“皇上的态度,你我都知道。傅姑娘还在其次,高家那位老夫人”战青看向杜鸿嘉,言下之意自明。
杜鸿嘉当然会意,“老夫人我会暂时安排在北侧看管。”
“好!”战青朝杜鸿嘉拱手,匆匆走了。
杜鸿嘉来不及感谢战青的仗义相助,当即飞速赶往南熏殿。到得那里,伽罗跟谭氏正在廊下逗弄阿白,伽罗裹着披风,沐浴阳光,瞧着风寒痊愈了不少。
他哪敢耽搁,上前低声说了情况,又道:“殿下在皇上跟前说的,是囚禁伽罗,审讯老夫人。东宫嘴严,南熏殿又没旁人来,消息没漏出去算是万幸。但今日——”他面带歉然,向谭氏道:“还得委屈老夫人,先避避风头。”
谭氏倒不见慌乱,当即起身,由杜鸿嘉安排人,绕偏僻小道前往北侧。
杜鸿嘉又将南熏殿的侍女嬷嬷遣往别处,让伽罗暂时进了偏殿,只留岚姑照应。
等他步履如飞的赶往嘉德殿时,端拱帝的龙辇才姗姗来迟。
嘉德殿两侧是左右春坊的衙署,东宫属官及宾客平常皆从此处往来。端拱帝既然来了,自然是以国事为重,先在此处走了走,见属官皆恪尽职守,要紧的事上对答如流,才算放心。末了,单独召韩荀近前,“太子带回来的那个傅伽罗,在何处?”
韩荀对端拱帝,比对谢珩还要忠心,恭敬回道:“据臣所知,暂时安排在南熏殿。”
“还有之前进京的那个高家老妇呢?”
韩荀如实道:“她的事情,殿下安排战青审问,臣不知情。”
他位居太子詹事,职在统东宫三寺十率府的政令,知道伽罗的住处,是因先前伽罗去昭文殿时碰见过几次,韩荀留了意。谭氏进东宫却是悄无声息,韩荀只是听战青依例向他禀明过此事,旁的却不知情。
端拱帝颔首,扬声道:“战青呢?”
“回禀皇上,战将军随殿下外出,尚未归来。”杜鸿嘉恭敬回答。
他跟战青分居左右卫率,负责谢珩日常随行护卫,端拱帝是认识的。
端拱帝遂问他谭氏的事情,杜鸿嘉只以正在北侧僻处看管回答。
这答案端拱帝还算满意,遂召来家令,前往南熏殿,杜鸿嘉自觉随行。
南熏殿离嘉德殿颇远,抬龙辇的内监走得小心,行进颇慢。这间隙里,岚姑已将南熏殿内外,稍稍收整了一番——伽罗在正殿的日常用物大多藏起,少数搬至侧殿,那只拂秣狗也暂时被抱走,只剩两人在此。
好在伽罗虽住了半年,毕竟没将这里当自家地盘,留下的起居痕迹并不多。
岚姑这样想着,心里暗自庆幸。
伽罗却半点庆幸不起来,甚至当外祖母被带走,侍女遣开,岚姑忙碌掩饰时,心中忽然浮起悲哀。抛开谢珩照拂殊遇下的华美表象,此时冷清空旷的偏殿,才该是她这个仇家之女该受的待遇——甚至能让她住在南熏殿,都算是格外恩宽了。
谢珩的照拂承诺皆难作数,这个天下,这座东宫,最终主宰的,还是满腔旧恨的帝王。
这才是真真切切,必须面对的现实。
本就存了寻机离开的心思,此刻,愈发坚定。
风寒已经痊愈了不少,八月底的天气,虽有艳阳高照,风却是冷清的。
伽罗换了件花色淡雅的烟青色披风,站在侧殿门口,收紧衣领,抬头瞧着朱墙外飞翘的屋檐。刚进入东宫的时候,谢珩待她还颇冷淡,等闲不肯给好脸色,南熏殿的侍女们虽奉命恭敬,心思如何,却无人知晓。
彼时她也曾这样站在廊下,瞧着东宫的庄重屋檐,蹲兽铁马,暗自出神。
不同的是,那时前路希望渺茫,她孤身一人,唯有表哥和岚姑可做依靠。
此刻,却仿佛能看到另一条路延伸出东宫,出京城,直至远处。
虽然不算宽敞坦途,却总归让人期待。
唯一的遗憾,恐怕就是谢珩。
晨雾孤舟中的默然对视,灯笼红廊下的夜游散心,鸾台寺后山的明媚风景和弯月湖水,南熏殿里的朝朝暮暮,中秋花灯下的陪伴守护,暗夜冷风里炙热的吻,和满目流萤中的温柔声音、宽厚怀抱。
鼻头发酸,心里空茫又微痛。
她何尝不贪恋,不想握在手中?此生能遇到的最好的男人,恐怕就是谢珩,唯有谢珩。
但千山万水阻隔,她没有底气、也没有勇气,跋涉过布满荆棘的小道,跨向深渊。
后悔吗?遗憾吗?
当然是的。但目下的情形,只能如此。
伽罗心绪翻滚,站得久了,忍不住咳嗽两声,继而听见朱墙外内监捏着嗓子的声音。
“皇上驾到——”
岚姑倏然停下手里的活,看向伽罗,眼底是浓浓的担忧。
伽罗却牵了牵唇角,缓缓步下台阶,还未同岚姑走近院门,朱红的门扇被人缓缓推开,内监躬身在两侧伺候,端拱帝下了龙辇,在东宫家令和杜鸿嘉的左右陪伴下,踏入门中。
伽罗当即同岚姑跪地,叩见万岁。
明黄的衣袍渐近,上头绣龙张牙舞爪,仿佛在云纹中俯瞰世间,翻云覆雨。
乌压压的随从紧跟在后,瞬间挤满了甬道,显得逼仄而威压。
端拱帝沉声不语,看着这座空旷整齐院落,正殿门扇紧闭,上面扣着铜锁。侧殿门扇半敞,里头不见半个人影,唯有甬道旁横放着一把笤帚,想必是那仆妇正在打扫。他心里冷笑了声,将目光落向伽罗。
烟青的披风下,少女俯首叩拜,姿态恭敬。
虽然面貌已经模糊得记不清,但他隐约记得,当时看到那张脸时,也曾有美貌的印象。
儿子以东宫储君之尊,看上的就是这个女子?他先前数次推拒姜家的婚事,直言此生只娶一人,也就是为这女子?这个傅家孙女、高家外孙?
端拱帝眸色渐沉,良久,抬了抬手。
身侧内监遂道:“平身——”
伽罗叩谢,起身垂首,脊背微躬,姿态恭敬。
“傅伽罗?”端拱帝眉目冷沉,声音都似秋日凉风,“抬头。”
伽罗应命抬眸,带病跪在冰凉的地砖,那滋味并不好受。她的脸色略显苍白,脸上却平静如水,不卑不亢,不畏不惧,仿佛丝毫没被方才君王刻意的沉默威压所震慑。
还真是,出人意料。
端拱帝暗想。
047()
谢珩得到战青禀报;得知端拱帝竟然突然袭击东宫;措手不及。
好在手头的事已商议完毕;他不再逗留;急匆匆赶回。
到得南熏殿外;龙辇停在门外;随从内监皆站在甬道上;杜鸿嘉和家令亦恭敬站在那里,唯有端拱帝贴身的内监徐善守在门口。一群人鸦雀无声的站在那里,见得谢珩大步走近;忙行礼拜见。
谢珩面色沉肃如常,见院门紧闭,直接看向徐善。
“父皇呢?我要求见。”
“回禀殿下;皇上和傅姑娘在里面;单独问话。”徐善恭敬回答,瞧见谢珩带着寒意的脸色;忙补充道:“皇上已经吩咐了;任何人不许打搅;老奴不敢通禀;还请殿下见谅。”说罢;恭恭敬敬的行礼;脸色作难。
比起旁的内监首领,他的处境也颇微妙。
譬如睿宗皇帝、永安帝时,帝王膝下都不是独苗;虽立了东宫太子;但尘埃落定之前,万事皆有可能。皇子们都觊觎储君之位,要博得皇帝欢心,对皇帝身边日常伺候的内监,也颇客气,于他这种知晓议事殿一举一动的内监首领,更是有意招揽。别说是不时送东西套话的王爷,就是地位仅次于皇帝的东宫储君,偶尔也会屈意,探问帝王心思。
搁到谢珩父子身上,情形就截然不同了。
中宫之位虚悬,端拱帝四十余岁的年纪,不像旁的男人贪恋声色,宫中除了礼遇贵妃,甚少让旁的嫔妃侍寝。
谢珩不止是他膝下独苗,更有雷霆手腕、威仪气度。朝堂上的事,端拱帝大半都交给他和姜瞻商议,没有父子猜疑,也不避讳太子与宰相交往过密,是铁了心将皇位交给谢珩,也丝毫不担心谢珩手握重权、逼宫篡位。
这东宫的位子稳稳当当,只消端拱帝还在皇位,就不会动摇半分。
谢珩有十足的底气,当然不会屈意招揽,一切按部就班,徐善对他颇存几分畏惧。
见那位爷阴沉着脸,徐善到底退让,侧身向门缝里道:“启禀皇上,太子求见。”
里面没有动静,不知是端拱帝没听见,还是不想理会。
徐善心惊胆战,无奈之下,只能歉然看向谢珩。
谢珩没再为难他,跨步上前,拱手朗声道:“父皇,儿臣求见!”
“等着!”端拱帝倒是出声了,带着不悦,却无怒气。
这多少令谢珩松了口气,退后半步,朝杜鸿嘉递个眼色,走至僻处,问他经过。
院内,端拱帝脸上确实没有怒气。
院里除了凉亭躺椅,别无坐处,他也不进殿,只负手站着,“欺君罔上是重罪,你可想清楚。”
“民女所言,并无不实。鸾台寺的方丈说此物或许是阿耆旧物,民女对阿耆知之甚少,外祖母对此也不知情,正在翻看些书籍,虽有些头绪,但无实据,不敢胡乱揣测。”伽罗当然不敢在他跟前耍心眼,心里平静如水,面无波澜。
端拱帝不信不疑。
此时此刻,他对长命锁也没有太浓的兴趣,转而道:“前几日,你去过太子别苑?”
伽罗眉心微跳,颔首称是。
“去做什么?”
“殿下他”伽罗迟疑。那晚的事,唯有她和谢珩,端拱帝即便能查到外出之事,也未必知道内情。但以他九五之尊,若没有要紧缘故,不可能平白无故的驾临南熏殿,单拎着她独自审问。既然特意点出此事,恐怕他已觉出端倪。
稍稍抬头,看到端拱帝的脸色,冷凝沉肃,如含警告。
她竟然松了口气,缓缓道:“皇上既已知情,无需民女赘述。民女自知身份低微,无才无德,能够留住性命已是天恩浩荡,不敢奢望其他。民女无意冒犯太子殿下,更无意冒犯皇上。事毕之后,自会离去。”
这态度令端拱帝诧异,诧异过后,依旧不信不疑。
对于那个脾气又臭又硬的儿子,他若不想伤了父子感情,确实不能太强硬,而一旦有了顾忌,行事总归掣肘。但对付伽罗,端拱帝没有丝毫顾忌,拿皇帝的威严压过去,叫她知难而退,只是弹指之间的事。
今日特地过来,无非是摸个底细,顺道釜底抽薪。
“如此最好。”端拱帝听得门外再度响起谢珩求见的声音,皱了皱眉,看向伽罗时,眼神却阴森狠厉,“朕原本只杀傅玄、高探微抵命,若你再添乱,朕拿他们两府陪葬。毕竟,朕只有这一个太子,不容任何闪失。”
伽罗原本镇定的脸色倏然变了。
不知为何,她忽然就想起了永安帝那个吐血而亡的太子和暴毙的小皇子。
这个男人的狠厉跟谢珩截然不同。谢珩有底线,而他,恐怕不择手段。
至少,拿两府性命来威胁年弱的女子,就不是君王该做的事。
伽罗来不及愤怒他的恶意和卑劣,咬牙道:“民女绝无此意!”
端拱帝满意,拂袖出门。
院门敞开的一瞬,谢珩当即跨步上前,目光越过端拱帝,看到伽罗犹自站在檐下,背对着他,身影孤单。
他冷着脸行礼,抬头时,对上端拱帝的眼神。
紫宸殿中的事过去还不到一个时辰,父子俩彼此是什么心思,各自心知肚明。
端拱帝抬手,命徐善带着内监们去准备龙辇,只留谢珩在身边。
“紧张至此?”端拱帝若含哂笑,不想在大庭广众下跟儿子闹脾气,淡声道:“朕不会拿她怎样。”不再理会将信将疑的谢珩,上了龙辇,起驾回宫。
家令胆战心惊,杜鸿嘉满面忧色。
谢珩挥手令他们退下,进门见岚姑忧心忡忡的站在角落,也让她出去。
门扇阖上,院里只剩伽罗和谢珩两个人。
谢珩抬步,还未走至伽罗身边,伽罗已经转过身来,屈膝行礼,“拜见殿下。”
她的神色迥异于往常,病中脸色苍白,眼神却分明倔强。整个南熏殿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侍女嬷嬷,正殿不知是何时落锁,唯有寻常仆妇居住的侧殿半敞,斑驳冷清,仿佛这样,伽罗才能有资格居住在此。
谢珩一瞬间明白了这伪装用意,怒从心起,袖中折扇突然甩出。
扇内藏有利刃,切金断玉,金戈撞击声里,铜锁落地,撞开门扇。
“南熏殿本就是给你住的,无需伪装。我要你住在这里,父皇也不能阻止!”谢珩跨步上前,隐隐含怒。心中其实明白,杜鸿嘉这样安排是为伽罗着想,本身没半点错处,然而却还是有闷气上涌,让他愤怒,甚至觉得无能——喜欢的人就在跟前,却还是在他的地盘委屈受辱,他位居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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