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氏颔首,对谢珩的诸般恩情暂不评说,又问道:“我的事,他又知道多少?”
“先前我怕他迁怒处置您,用这长命锁为由头,说您或许知道内情。殿下却说,您与娘亲并无血缘之亲,想来他是查过旧日的事情。后来我面圣的时候,他却没提此事,只说您或许知道内情,皇上才会答允让人带您进京。”
事情涉及长命锁,外祖母又神情严肃,伽罗答得颇详细。
谭氏神情稍稍一松,默然沉思良久,又道:“如此说来,殿下非但不计旧仇,却帮了你许多?”
伽罗坦白承认,对上外祖母探究的目光,却不自觉地低头避开,咬了咬唇。
这自然是有些心虚了。
谭氏哪能瞧不出她这稍许扭捏?
太子不计旧仇,愿意善待,当然是好事。然而谭氏毕竟比伽罗经历得多,于人心叵测、世事冷暖,感触更深。
谢珩父子处境艰难,这般情形下,他却愿意答应营救傅良绍?从鹰佐手中救出那样要紧的人,绝非易事,更容易触怒端拱帝,平添父子罅隙。
平白无故的,谢珩为何要施这般大恩?
就只为外孙女容貌过人?
抑或,是为了那长命锁?
谭氏只记得淮南时冷硬孤傲的谢珩,于如今的太子殿下,并无旁的了解。心中猜疑不定,见外孙女隐然娇羞回避之态,心中并无欢喜,反倒升起忧愁。
十四岁的少女,乍然落入困境,被太子屡次施恩,又破格善待,太容易被触动。
然而谢珩父子深恨高家,当年跟傅家也有旧仇,贸然施恩,哪会是真心实意?北凉鹰佐那般重视的东西,谢珩未尝不会动歪心思。倘若他只是想诓骗伽罗,待伽罗被他迷惑,查明内情,届时谢珩迂回拿到长命锁,又将伽罗丢开,岂不是害了伽罗?
旁的事情谭氏都不怕,唯一害怕的,就是伽罗受伤害。
尤其是在这种事情上。
至此时,谭氏才想起姚谦来。
自端拱帝登基后,京城与淮南间常有消息传递,左相千金嫁给姚谦的事,她也有所耳闻。彼时的失望恼恨都不必说,此刻摆在跟前的每件事都比姚谦要紧,她也不愿徒惹伽罗伤心,遂未提起。
只是瞧着跟前的少女,回想这半年来的颠沛起落,愈发心疼。
谭氏目光慈和,心中叹气,愁肠百结,轻轻将伽罗揽进怀里。
“这半年苦了你。如今外祖母来了,凡事都交给我。”谭氏虽上了年纪,手臂却还是稳当有力的,满眼心疼的瞧着伽罗,低声道:“我的宝贝伽罗,本不该受这些苦。”
伽罗乖顺的靠在她怀中,却是勾唇一笑。
这些苦她都不怕。
只要外祖母和父亲安好,再难的境况,她都能挺过来。
夜已经深了,伽罗被长命锁困扰了数月,本想着尽快问清,此刻瞧着外祖母疲乏的面容,反倒没那么急着问了。只管贴在她怀里,觉出许久未有过的心安。
祖孙俩坐了片刻,谭氏拍拍伽罗的肩膀,站起身来,“早些盥洗歇下,明日兴许殿下就要来探究竟了。咱们得养好精神,方可应对。”
伽罗依言,让岚姑到外面传伺候南熏殿的侍女进来,备了热水香汤。
谭氏坐在桌边,瞧着恭敬往来的侍女,心中疑惑更甚。
——伽罗话里话外,对谢珩颇多感激赞赏。谢珩不止出手相助,还摆出这般礼遇的姿态,着实反常。
他到底是何居心?
035()
次日清晨;谢珩下朝后回到东宫;便直往南熏殿去。
南熏殿中;伽罗和谭氏已然收拾完毕;静候谢珩传召。
谢珩进去的时候;祖孙俩正坐在廊下说话;见了他;各露诧异之色。伽罗当即扶着谭氏起身,而后迅速步下台阶,屈膝行礼;“拜见太子殿下。”
相较于她的谨慎意外,谭氏则从容得多。
她在淮南时跟谢珩接触甚少,虽然熟知对方;却还是头一回当面碰见。
对面是如今的储君;未来的天子,那身太子的装束尽数未除;山岳般立在那里;更见端贵威仪;令人敬畏。
昨日伽罗一番叙述;谭氏对谢珩极为好奇;此时留意观察;便见谢珩目光落在伽罗身上,片刻逗留,比起在淮南时的冷厉锋锐;显得格外温和。甚至在抬手示意免礼的时候;若有笑意浮起,稍纵即逝。
这当然令谭氏诧异,在谢珩瞧过来之前,迅速收回目光。
初次见面,对方又身份贵重,屈膝的礼数未免简薄。
谭氏撩起衣衫跪地,端端正正的朝谢珩行礼,“民妇谭氏,拜见太子殿下。”
“免礼。”谢珩是惯常的冷肃态度,朝伽罗递个眼色。
伽罗会意,当即扶着外祖母起身,旋即向谢珩道:“殿下请厅中坐吗?”
谢珩颔首,留下随行的战青在外面,大步进了厅中。
伽罗扶着谭氏随后进去,很识趣的阖上门扇。
屋里便只剩了三人。谢珩负手立在堂中,沉默不语,目光只审视地打量着谭氏。谭氏则站姿恭敬,目视地面,是要恭敬答话的姿态。反倒是伽罗,近来在谢珩跟前少了畏惧之心,陡然又落入这般沉默对峙的氛围,有些手足无措,只好站在谭氏身后。
片刻后,谢珩轻咳了声,“长命锁的事,想必傅伽罗已说过了?”
“回殿下,昨日伽罗已将此事告诉民妇,民妇已知道了缘由经过。伽罗能逃出北凉之手,在东宫安然住着,全赖殿下出手相助,民妇深为感激。”谭氏终于抬起头,对上谢珩的目光,姿态不卑不亢。
带些微蓝色的眸子,与伽罗十分相似。
她的眼神沉着、湛亮,比起伽罗的强作镇定,这份沉着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这不免令谢珩诧异。
谭氏的身份她查过,也是来自北地,作为高探微的续弦夫人居住在高府,常年吃斋礼佛,听说跟高探微在许多事上意见不合,却又十分得高探微的敬重礼遇,感情也算融洽。哪怕是高探微那些原配所出儿女,对她也颇恭敬——至少面子上过得去。
除此之外,并无任何特殊之处。
而今高家朝不保夕,高探微都乱了阵脚,她又哪来的底气,面对他的目光,如此沉着?
谢珩目含审视,如两道重剑压在谭氏身上,“那么,你可知背后情由?”
“民妇不知。”
“阿耆的事,你也不知?”
“民妇昔年住在北地,只听闻过当初阿耆的故事,旁的一概不知。至于那长命锁的事情,是伽罗自幼佩戴之物,民妇虽托了南风母亲的身份,又受傅良绍之托照顾伽罗,却不曾留意。也是昨日伽罗提及,才知道它背后有那样多的风波。”
这般应答在谢珩预料之中。
他盯着谭氏,“如此说来,关乎南风和这长命锁的事,你一概不知?”
“倒不是全然一概不知。”谭氏竟自笑了下,朝谢珩欠身回禀,“民妇当初既然敢将南风记为女儿,一则是被傅良绍的赤诚打动,再则也是知道南风的身份。昔年民妇在北地时,曾有一位故友,民妇自从进了高家,就再未见过。及至后来见到南风,才知她是故人之女,因父母亡故流落至此,与傅良绍结缘。民妇怜惜她,故竭力成全。而至于那长命锁——民妇并不知情。”
她的语气缓和却坚定,不紧不慢,一如淮南佛堂中,教伽罗道理时的声音。
伽罗心中却腾起浓浓的疑惑。
当年她住在淮南时,外祖母可是对着那长命锁出过神的,还叮嘱她务必留心,切不可丢失。有一回伽罗大意,将长命锁放在衣柜里,外祖母还颇为焦急的找寻。原先伽罗以后,外祖母那般上心,是因为那是娘亲的遗物。
而今回想,外祖母当初必定是知道那长命锁有特殊之处。
所以外祖母此时,是在骗谢珩?
伽罗愕然,却牢记外祖母昨晚的叮嘱,未敢多言。又怕谢珩察觉,只管低头盯着脚尖。
谢珩与她相处数月,一眼就能瞧出这姿态之后的异常。
遂舍了谭氏,觑着伽罗。
而谭氏,则顺理成章的,再度揣摩谢珩——他的目光在看向伽罗的一瞬间,便添了缓和,没了看她时的那种威压冷肃。随同眼神的缓和,连那紧绷的唇角和面孔都似缓和了。这其间变化太明显,谭氏一眼便能瞧出不同。
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尤其这些年轻男女,即便各自隐藏伪装,落在她眼里,却还是能窥出端倪。
谭氏瞧着谢珩神色,见他带着哂笑瞧过来,神色愈发冷肃,便知道伽罗露陷了。
不过无妨,她本就不是真心撒谎。
谭氏面不改色,迎着谢珩的目光,缓缓道:“民妇确实不知。不过既然是南风的旧物,民妇多加了解,或许能有所得。”
谢珩神情更冷,目光如鹫,盯着谭氏。
谭氏岿然不同,保持恭敬姿态,不闪不避。
伽罗站在他俩身后,察觉氛围稍变。这让她想起幼时的事,有一回她跟着父亲入山,看到山崖下两虎对峙,在互相扑杀之前,便是这般情形。外祖母与寻常的贵妇不同,这点伽罗早有察觉,只是没想到,她在谢珩跟前,也是如此沉着冷静。
伽罗看不到外祖母的神情,却能将谢珩一览无余。
那位负手于背,是她许久都没见过的冷硬姿态,却非威压阴沉,只是审视、探究。
片刻后,忽然谢珩墨色织金的袍角微动,抬头便见他脸上的冷肃渐渐收敛。
“如你所愿。”他徐徐抛下这几个字,拂袖出去了。
伽罗莫名所以,看向外祖母,便见她沉着如旧,甚至带了点笑意,“看来他待你确实不错。伽罗,长命锁的事我自会跟谢珩周旋,不想让你夹在中间。今日暂且如此,你不必担心,外祖母有分寸。长命锁背后的事,外祖母确实知道一些,待我摸清了底细,再同你说。好不好?”
事关重大,外祖母谨慎些,总归是没错的。
伽罗微笑,软声道:“我听外祖母的。”
*
谢珩离开后再未出现。
后晌的时候,杜鸿嘉却来了。
他虽居副率之位,晚间却时常过来亲自当值。今日本该掌灯后上值,他听闻高老夫人已抵达东宫,又悬心伽罗的处境,便早些赶来南熏殿。
两下里相见,各自欢喜。
伽罗引他进去,向谭氏道:“外祖母,这是杜家表哥,我姑姑的儿子。他是东宫的右副卫率,这回途中多承他照拂,也时常过来看我。”
“哦?”谭氏起身,笑吟吟地将杜鸿嘉打量,“果真是青年才俊。”
杜鸿嘉深深作揖,“老夫人过奖了。伽罗总是提起您,今日有幸得见,是晚辈的福气。”说着,将手中拎着的锦盒递给伽罗,“老夫人路途劳顿,听说还染了风寒,想必尚未来得及调理。难得安顿下来,该补补身子——见过殿下了吗?”
他此时还是家常的衣裳,头发拿玉冠束在顶心,身上赭色长衫磊落,英姿勃发。
谭氏瞧着欢喜,道了声费心,叫岚姑奉茶。
伽罗遂将见过谢珩的事情说过了,只是未提详细。她已有许久未见杜鸿嘉,问起来,才知道他前阵子奉命去了趟云中城,昨晚才回到京城。
杜鸿嘉见伽罗神色如常,稍稍放心,又问道:“老夫人进京,可有落脚的地方?”
“我在京城还有处宅子可以歇脚。只是伽罗还住在这里,我不放心,总得摸清了情势,过两天才能出去。”谭氏感激他对伽罗的照拂,又道:“令尊可是在吏部任职,尊讳季辅的?”
“老夫人见过家父?”杜鸿嘉微讶。
谭氏颔首,“从前有过一面之缘。”
杜鸿嘉笑了笑,道:“这可真是有缘了。伽罗如今住在东宫,是以客人的身份。殿下瞧着性子冷硬,其实待人也很好,不会故意为难。何况我官职虽低,却也常出入东宫,能留心照拂伽罗,老夫人尽管放心。老夫人常年在淮南,回到京城,想必诸事不太齐备。倘若要搬出去住,告诉我一声,我自安排人过去帮忙。”
谭氏称谢,瞧他这般体贴周全的姿态,越瞧越是欢喜。
杜鸿嘉瞧向伽罗,见她稍稍出神,不由问道:“你呢,想搬出去住吗?”
“当然想,只怕脱不得身。”伽罗莞尔。
长命锁的事不止谢珩留意,端拱帝那儿也曾过问。外祖母既然已到了京城,端拱帝很快就能知道,届时会如何,还不得而知。事情没闹明白之前,谢珩恐怕不会轻易放她。
*
深宫之内,端拱帝确实问起了谭氏,是在一场小宴后。
端拱帝能够顺利回京,固然有在宫中多年的筹谋安排,朝堂中的姜瞻功劳却居首位。及至此时,徐公望妄图仗着树大根深的势力弄权,把持朝政,谢珩父子又才接手朝政,在朝堂上亲信甚少,最得力的,还是只有姜瞻父子。
所以此时的姜家如日中天,父子三人不止官居要职,更是三天两头的受端拱帝单独召见。君臣间说得投契了,端拱帝顺道摆个小宴做午膳,格外恩宠。
今日也是如此,谢珩父子和姜瞻议过徐家的事,待姜瞻告退,便往后宫来。
临近段贵妃所居的仪秋宫,端拱帝忽然就想起了高家的事——
“高探微那老贼,如今倒老实了许多。这回新政的事,原以为他会跟徐公望串通一气,谁知他倒乖觉,没来添乱。对了——高家那老妇,也快到京城了?”
“昨日到的东宫,儿臣已安排了。只是近来事务繁忙,尚未来得及审问。”
端拱帝为旁的事焦头烂额,对此也不是太在意,“高家的人都很难缠,审问时留心些。”
谢珩素来对父皇尽心竭力,这回有意隐瞒,心中毕竟愧疚,遂道:“儿臣遵命。”
“近来徐公望步步紧逼,新政在民间的评说,你想必也听说了?那新政是你所提出,我听巡查的官员禀报,百姓对此怨气不小。徐公望借题发挥,今日朝堂情形,你也见了。”
今日朝堂上的情形,谢珩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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