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是国本,不可能说废就废,朝中大臣大多持反对意见,因此这一问题暂时被搁置了,但是被搁置的问题不代表就不存在,皇上在这时将晋王自江都召回,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晋王和老爹在书房长谈了很久,具体谈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是经过老爹的转述,我也大致搞清楚了晋王来找老爹的目的——他希望老爹在关键时刻站出来,其实这样对老爹也有好处,站在皇上一边可以让皇上不至于在废太子这件事上显得太孤立,至于站在未来的皇帝一边,至少可以保证前途无量。
之后关于废太子的事我就没听老爹提起过,因为这时候突厥人屡犯边境,晋王被派往灵州阻击突厥人,暂时没有精力在大兴城搞事情,后来我知道我想错了,因为就在晋王出征不到一个月,内史监虞庆则就因一点小事竟被杖杀于大兴殿外,虞庆则一向反对废太子,曾说过太子是国之根本,国本不固,国将不国之类的话。中国的读书人从古到今都有点迂腐,既然皇上说了废太子,还分辨什么呢?在皇权面前挣扎,结局显然是注定了的。
老爹说虞庆则的死并不是简单的触怒皇上,而是因为得罪了晋王,杨素在皇上面前屡进谗言,甚至扯出陈年旧事,说他私通外敌,皇上终于觉得这个老匹夫太碍眼,只要有机会,杀他是迟早的事,现在事情只是按照预料之中发生了而已。
老爹讲述虞庆则被杀的过程显得很平静,我发现在古代人命实在太不值钱,这些或死或生的人,其实都是游戏中的小兵,死一个两个的,根本不会引起注意,关注他们生死的人,都是像他们一样的小兵。
开皇二十年六月二十日,秦王俊病逝。我知道他是被毒死的。
自从几年前被调回大兴城革去职务,这个病殃殃的秦王就被禁足王府哪里也不能去了,其实要真让他去哪儿他也根本就去不了。在此期间因为秦王的事朝中有好几个大臣对皇上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皇上非但没有饶恕他,还警告了替他求情的一众大臣,我知道名字的只有高颎和史万岁两个人,另外还有一个人——杨素,也假惺惺提了一句,他当然没有什么事,因为一切都是预谋好了的。大臣的行为只会让皇上感到被孤立,求情的人越多,秦王就越不可能被饶恕。
我听老爹讲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又被晋王的智慧所折服,并且同时想到,秦王生病,皇上肯定会差人去看,可是皇上却并不知道秦王被人下毒的事,只能说明太医院的人要么都是庸医,要么全都被晋王收买,站在了他这一边。这让我意识到做皇帝其实是一件非常悲哀的事情,除非皇帝极度敏感,否则就难逃被蒙蔽的命运,现在的这个皇帝就是这样,他的儿子们已经互相残杀,而他自己还做着父慈子孝的美梦。
秦王俊的死对我产生的唯一影响是念了几天佛经,因为皇后是极其信佛的人,她要替死去的儿子超度灵魂,皇上下旨命所有官员都要念佛三天,这是我第一次接触佛。听说秦王少年时因为笃信佛教曾经想要出家,后来被劝了回来,我想他要是当时真的出了家,说不定现在还能好好活着。
第23章 寺中初遇(二)()
说实话我从来不相信鬼神,当然也不相信有什么佛的存在,但我现在所处的时代几乎所有人都信。其实现代社会里也有很多人信,以前老大的脖子上就挂着一个玉观音,隔几个月总要去庙里拜拜佛,说是要求佛祖保佑,我想这可能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安慰,因为做老大的通常结仇都多的很,身边没两个人保护着都不敢出门。除了像老大这样的人,信佛的人里面最大的群体是那些老头老太太,他们信佛是因为封建迷信——我是这样认为的,剩下的是比较年轻的少数人,他们要么是在谈恋爱的时候遭遇了什么打击,要么就是故作高深或是太矫情。
至于我,光是对“佛”这个字就很讨厌,但是这几天我每天都陪母上大人要去城西北最大的十业寺烧香,我看到母上大人非常虔诚地抄了几卷佛经,在佛祖前跪着祈祷的时候,发现这个过程很有仪式感,非常有意思。唯一的不好就是不能吃肉,不过无所谓,现在的伙食太好,偶尔几天不吃肉也没关系。
在十业寺大家的分工非常明确,老爹和寺里的禅师们讨论佛法,母上大人则跟随僧人在大殿里念佛,至于我,当然不可能像母上大人那样安分,所以趁那些僧人们不注意,就从挂着“大雄宝殿”匾额的大殿里溜出来到处乱转了。
寺庙的整体构造和古代其他所有的建筑一样,都是沿着中轴线是主殿,主殿有三个,两边有偏殿,僧人的禅房靠着最后面的小丘,我逛了一圈回来,发现时间过去才不到两个小时,就坐在一棵柳树下,看水池里游来游去的鱼发呆。
我才在那里坐了没多久,就看见一个小女孩扶着一个老头从桥上往寺里走,那老头身形萧索,腰间系着一截白布,经过我身旁的时候我听到小女孩问老头道:“爷爷,您不是说过死生之事自有天命吗?《素问篇》说道‘忧伤肺,思伤脾’,死者已矣,您不必太难过了。”
这句话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跟在他们身后假装东瞅瞅西瞧瞧,一边伸长了耳朵听他们说话,他们走得很慢,我则假装很悠闲。
那老头道:“话虽如此,只是……哎,是我无能啊。”
那小女孩又道:“您不是说过吗?连太医令荀伯父都无能为力,您已经尽力了。”
那老头摇摇头黯然道:“话虽如此,只是你荀伯父恐怕已非当年的荀简了。”好像是缓了缓,他又道,“若修啊,爷爷要去找慧通禅师,你在此稍待一刻,别到处乱跑,知道吗?”
小女孩点头道:“爷爷放心。”
我看着老头萧索的背影就要跟上前去,经过小女孩身边时,突然一条胳膊横拦在我面前挡住了去路,我愣了一下,偏头看去,那小女孩正拿她的大眼睛瞪着我,她的漂亮脸蛋让我想起了春天书房里摆着的海棠花。她比我略高一点,穿着一件翠绿色纱衣,瘦弱的肩膀在柳树荫下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光晕,我看得呆了,一时竟忘了自己在哪里。
“你鬼鬼祟祟跟着我爷爷,想做什么?”小女孩问道。
她问话的声音稚嫩但是温柔,和她一脸严肃的表情非常不搭,我回过神来,感觉到横在胸前的那条胳膊轻轻晃动,一下一下地碰着我的胸口,我呼吸的节奏都被她打乱了,心砰砰直跳,吓得我赶紧捂着自己的心脏,感觉要是再不把它压着心都要跳出来了。
“我在问你呢,你跟着我们做什么?”她又问道。
口吻比刚才更加温和,不过更加郑重,我根本就没心思回答她的话,抬手轻轻扶住她的胳膊,笑道:“这样搁着,不嫌累吗?”
她一愣赶紧把手缩了回去,怒道:“你好无礼。”说着低下了头。
我见她双颊绯红,连眼圈都红了,想起从前经常调戏女孩子,像刚才那样分明就是在调戏她,可我本来并不想调戏她的。这也太不像话了,我整了整衣服,郑重地朝她鞠了一躬,赔礼道:“是我失礼了,抱歉。”
小女孩看了我半天才道:“没关系。可是你刚才为什么偷听我和爷爷说话?”她并没有生气,神色也缓和了许多。
我本来想说单纯就是感到好奇,可是这样岂不显得我太肤浅了?我可不能叫她看扁了,于是拿出我忽悠女孩子的本事,一本正经答道:“只是无意间听你和你爷爷说起生死之事,因此好奇,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我像个小大人似的刚说完这句话,对面的女孩子就掩口而笑道:“是这样?既然如此,想必是无心。看你的样子,是官宦人家的子弟?”
我答道:“姑娘真是慧眼。家父唐国公李渊,正是本州刺史。”
那小女孩道:“听爷爷说唐国公长子性情儒雅,为人温和有礼,说的可是你?”
“这……”听了她的话我有点心虚,说实话我这么自恋也不敢这样夸自己,不过她爷爷这样说了,我也就当是真的吧,不过还是要谦虚一点比较好,我答道,“这是过誉了。你爷爷又没见过我,怎么会知道呢?”
“我爷爷去过府上,见过你的,你大概没有留意。”女孩笑道,“爷爷这样说的时候我也不信,因为官宦之家多纨绔,不过你与他们不同,看来爷爷说的也对。”
虽然是快到秋天的下午,太阳光仍然强烈,透过树缝射下来,把周围的一切都照得晕乎乎的,只有她像海棠花一样的漂亮脸蛋仍然清晰无比,我呆呆看着她,感觉非常不真实,像是在做梦。听了她的话,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
我努力定了定神,道:“我瞧你爷爷似乎很是愁苦。”
她转身望向她爷爷离开的方向,点头道:“爷爷说他身为医者,却医不好病人的病,十分自责,所以才……”话说了一半,头一低,就说不下去了。
我安慰道:“所谓医者仁心,尽人事知天命而已,你不要难过。”
她抬头冲我挤出一点笑意,清澈的目光直直看着我,仿佛很感激,眼中含泪,却并没有哭出来。
她道:“谢谢你。”
我看着她,试图感受她的悲伤,没有成功,但在心里却划过一阵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好像也是难过,但又和之前经历的难过不一样。很久以后我才理解了,这种想要保护却根本做不到的感觉,叫做无能为力。
我笑道:“不用。还未请教你的名字呢。”
她轻笑了一下,将刚刚的悲伤藏了起来,道:“我姓许,名若修。”
我突然明白了,她爷爷就是西街巷尾的许仁大夫,经常到府里看诊的,怪不得他说见过我,可我从来没有仔细瞧过,所以竟然会不认识。
我道:“我姓……李,叫……”
她“噗呲”一声打断道:“岐州城的人都知道唐国公长公子叫做李建成,我知道的。”
我在心里暗暗骂自己笨,挠了挠脑袋,以前碰到女孩子侃一天都不嫌话多的我,被她这么一抢白,竟然不知道接下来再说什么。
许若修见了我的尴尬神色,继续看着寺中主殿的方向,道:“爷爷身体也不好,近日又……发生了一些事,所以……”
直觉告诉我她的爷爷不太简单,我想起他们之前的对话,问道:“近来发生了一些事?指的可是秦王殿下病逝?”
许若修开始沉默不语,接着便点点头说道:“爷爷说秦王殿下宽和仁义,并非传言所说骄奢淫逸之徒,还说……殿下的死另有隐情。至于是什么,爷爷却不肯说,只是因为两年前曾到秦王府中看诊,却治不好殿下的病,殿下英年早逝,爷爷很伤心。”
我从许若修的话里听出了另一层意思,她的爷爷似乎知道秦王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却因为某些顾虑而选择了沉默。我意识到我们谈的话题有点沉重,本来想转移一下注意力让她别那么郁闷,谁知道聊了一会得到的效果却恰恰相反。
我想和她说一些别的适合小孩子说的事情,却发现不论是我还是她,似乎都很早熟,我知道我早已在从前的二十五年生活和老爹的指引中慢慢了解了成人世界的险恶,而面前这个女孩波澜不惊的神情告诉我,她经历得也已经足够多。
“你信佛吗?”我突然问道。
许若修似乎是愣了一下,随即道:“信。”仿佛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思考,她平和的声音斩钉截铁,容不得别人的半点质疑。
“你呢?”她问。
我冲她笑了笑,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直觉告诉我如果我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她一定要失望,只道:“既然如此,我们去拜一拜如何?”
我得到她的同意就准备去拉她——伸出手却意识到这里不是现代社会,我不能就这么随便碰一个女孩子的手。宽大的袖袍横亘在我们俩之间,我有点黯然地停留了片刻,将手收了回来,道:“走吧。”
第24章 寺中初遇(三)()
我们去了观音殿。我和她一同跪在观音菩萨面前,感觉有点奇怪。我并不虔诚,睁着眼睛看着高大的佛像——她那张慈祥的脸有点像母上大人。我瞥了一眼许若修,她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在默念着什么,我见了她虔诚的样子,也学她认认真真地向菩萨磕了几个头。
等我睁开眼睛站起身来时,许若修仍然一动不动地跪着,殿中除了我们俩竟然没有一个人,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存在于她而言也是一种打扰,就默默退了出去。
我在殿门外盯着“慈航普渡”几个大字看了很久,许若修出来时眼眶微红,见我在外面等着似乎觉得很惊讶,轻轻说道:“谢谢你。”
其实我根本就什么也没干,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谢我,只好指着我们过来的方向道:“你爷爷似乎已经出来了,在找你呢。”
她抬眼看去,脸上略显悲凉的神情消失不见,换上一张笑脸,对我说道:“我要走了。”
我点点头表示我知道了,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心里觉得空落落的怅然若失,转身看到殿中的观音像,折回了观音殿。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个从不信佛的人,却希望观音菩萨能够看到这一切,能够知道我深藏的小心思,能够宽恕我的非分之想。
我学着许若修之前的样子,在观音面前跪下——这是我第一次虔诚地许愿。我以为我一定会希望自己将来能够扭转命运改写历史,闭上眼睛想到的却根本没有自己,老爹和母上大人,我希望他们长寿安康,聿如和三娘,我希望她们平平安安,还有许若修,和从前的想法完全不同,从前我一旦开始和一个女的鬼混,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得到她,但是我现在却只希望许若修快乐,除此之外竟然没有别的任何邪念。
然后我想到的是不满一岁的弟弟李世民,我希望他也能够健康长大,平安一世——不是因为我有多么高尚,恰恰相反,我还是出于私心,如果他有什么事,老爹和母上大人又怎么能安康?
我在觉得眼睛快要湿润了的时候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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