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听了我的解释,哈哈大笑道:“在下请先生入府,便是在下的客人,在下府中,恐怕还没有人敢取笑吧!”
他似乎意犹未尽,又道:“郁先生若是因此而不肯去,大可放心,我听说超然世外之人,颇有些异趣,谁要是敢取笑先生,在下逐客又何妨?”
我欲要摆手,李世民却已经起身道:“家父寿辰,在五日之后,在下自会派人来请,到时请先生不必推辞。”说着又施了一礼,便转身下了楼。
他走后没多久,隔座的长孙无忌便也起身离开了。
阿寿见他们走远了,才道:“郁先生,这人究竟是什么来路?怎么这样无礼?”
崔少卿也缓步走了进来道:“此人华贵异常,必定不是常人。郁先生,他与您,眉眼之间倒是颇为相似。”
我冷冷笑了一声,道:“夫人眼力不差,他便是李世民。”
阿寿一听,惊讶得捂住了嘴,才没有叫出来,好一会儿才压低了声音道:“他便是……”
我道:“不错。”
崔少卿道:“先生,他自己来请,正如先生之愿了。”
我点头道:“我没想到他竟会亲自登门,倒叫韦挺白忙活一阵了。”
阿寿道:“不管怎么样,先生能够顺利进宫,就是好事。”
第二日杜楚客只身前来,一进琴室便笑呵呵地道:“郁先生,昨日有事在身,因此不曾前来,先生可有新曲?”
我笑道:“这几天没有。房公子如何没有来?”
杜楚客笑道:“近日宫中准备太上皇寿诞,十分忙乱,小直被临时调入光禄寺,因此无法抽身前来。”
我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杜楚客又道:“听家兄提起,昨日议论太上皇寿诞的礼仪诸事,陛下随口问起宫中缺乐师,礼部尚书韦挺向陛下推荐了先生,小直也曾在陛下面前提起您,倘若陛下前来传召,不知先生要如何呀?”
我道:“若真是君命,自然不可违。只是昨日店中来了一位公子,也是请我去为他父亲祝寿,我推辞不过已经应允了。”
杜楚客道:“噢?不知道那位公子的父亲寿辰在何时?”
我想了想道:“四日之后。”
杜楚客一听,面露惊讶之色,笑道:“郁先生,太上皇的寿诞也正在四日之后!”
我装作并未听懂他的话,皱眉道:“哦?”
杜楚客哈哈笑道:“昨日听宫中内侍言道,陛下微服出访,想不到竟是亲自来了先生这里。”
我大惊道:“怎么?你的意思是……”
杜楚客笑道:“不错!看来昨日来拜访之人,十之八九,正是陛下。”
我摇头叹道:“难怪。”
杜楚客道:“郁先生有所不知,为先生前程计,小直总想让先生入宫做乐师,只因先生不悦此事,因此近来一直未曾提起,想不到韦尚书竟帮了他的忙,只是……若果真给先生添了烦恼,还请先生体谅他们的一片苦心呐。”
我道:“昨日他……曾有言,说寿诞之日,派人来请,若果真如你所言,便是君命,看来我不得不去了。”
杜楚客道:“扰了先生清静,实在是罪过。”
他们早有此意图,杜楚客说这句话也不过装模作样,我却并不拆穿他,只道:“既来之,则安之。入宫便入宫吧。”
四日之后,有宫中内侍来到杜康居,颁下诏书,命我入宫,门外高车骏马引来无数人围观,我坐入车中还未走远,便听到有人议论,说我抚琴的确不错,飞黄腾达便在咫尺之间,身在皇城之中,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我坐在车中一直来到后宫,在日华门外下车,有内侍接引,入后宫,一边走,我便知道方向便是安仁殿。
李世民终究没有对老爹太过绝情,仍将他安置在安仁殿,有万夫人陪伴在侧,也不至于太过孤凄。
我一路走一路想,内侍已经停步,转身道:“郁先生,陛下便在殿内。”
我抬眼望去,宫变已经过去数月,一切都不着痕迹,似乎根本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殿中的内侍宣我入内,我一边走一边听到李世民道:“父皇,儿臣知道您颇通音律,宫中的乐师您瞧不上,儿臣替您在民间寻得一位琴师。”
我走进殿中,抬眼略略望了望,又垂下了头。
李世民站在殿中,主位上老爹一副安然自若的样子,李世民同他说话,他也并未如何搭理,只是手中抱着一个类似琵琶的乐器,轻轻地拨了一下弦,发出“争”的一声。
一旁万夫人见李世民立在面前十分尴尬,只好替老爹道:“如此,承蒙陛下好意,便请这位先生坐吧。”
万夫人的话令李世民更加难堪,他只好拱手道了声“是”转头对我道:“郁先生,请坐。”指了指早已摆设好的琴案。
我拱手称谢,然后入坐。
这寿诞与我想象中大相径庭,我以为会很热闹,想不到安仁殿中竟如此冷清。
其实也不是不热闹,只是老爹只想和万夫人待着,李世民早在前殿布置好饮宴,要等到晚间才会显摆出来。
老爹看了看我,对李世民道:“你出去吧。”声音异常疲惫苍老。
我心中一颤,李世民看了看我道:“多谢郁先生能来,父皇年事已高,喜欢清静,就请郁先生为父皇抚琴几曲,以安心神。”
老爹轻笑了一声道:“皇帝诏令,难道这位先生还能抗旨不成?”
李世民瞥了一眼,目光怨毒,却压住了怒火拱手对老爹道:“父皇,儿臣告退。”说着一挥衣袖,转身出了殿。
身后的内侍立刻便跟着他离开了。
殿中冷清,竟只剩下我们三人,一片静默,良久无言。
我见老爹和万夫人看着李世民离开,十分无奈地对视了一眼,老爹又抱起他的琵琶,开始挑弦。
第302章 入宫祝寿(三)()
我看着他落寞的样子,只觉得心中难受,如鲠在喉,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最好什么都不说。
老爹的挑弦不成曲调,只是想到了便拨弄一下,然而扣在心上,竟凄苦至极。
我从未想过一向达观的老爹竟遇到无法排遣的忧闷,沦落至此,更无法想象他征战沙场半生,如今却被困在这尺寸之地。我压抑着心中的愤怒,回头看了一眼殿门,门外秋日的天气却正好,阳光尽管有些苍白,却仍然普照大地。
再转过头时,却正撞见万夫人的目光与我对视,我心中一虚,低下了头,听见万夫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老爹仍在一声一声地拨弦,我心中一动,也亦步亦趋地跟着老爹抚了起来。
我第一次拨弦的时候,老爹明显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看我,复又将头低下去,呆呆地看着手边的弦,又是一声。
我等了片刻,也挑弦应和。
一来二去,终成曲调。
良久,老爹才罢手。
他终于将琵琶放到桌案上,抬头看了我一眼,道:“先生倒是颇知我心。”说完自嘲地笑了笑。
我也罢了手,回道:“曲为心声,上皇之曲,未经雕饰,信手弹来,直抒胸臆,实在可贵。”
老爹道:“想不到他找来的人,竟也能不俗,方才怠慢之处,请先生勿怪。”
不论世事如何浮沉,他依然平易近人。
我拱手道:“上皇言重了。今日上皇寿诞,理当和乐,发此悲音,似乎太不应景。”
老爹苦笑道:“寿诞?想必先生对数月前的宫变也有耳闻,长子被诛,我该为他守丧。”
我心中难受,只道:“上皇……自古以来,只有子守父丧,未闻父为子守丧,这……于礼也不合。”
老爹道:“他是为我,若非我优柔寡断,他怎会……哎。”
万夫人坐在他身旁,替他轻轻地抚背。
我道:“子孙之福,自由天定,上皇实在不必牵涉于己。”
话才说完,老爹猛地看向我,有些发怒道:“你不知内情,如何竟敢妄言?”
万夫人忙劝阻道:“这位先生好意安抚,你何苦为难于他?”
老爹怒气稍平,深呼了一口气,缓了缓神,拱手问道:“方才多有冒犯,还未请教先生高姓?”
我沉默了片刻,才拱手回道:“姓郁,名柯,字无伤。”
老爹闻言,呆了片刻,随即却嚯然起身,万夫人也跟着站了起来,扶住了老爹才不至于摔倒。
老爹轻轻推开万夫人,一步步走到我面前,上下打量了我很久,才缓缓道:“你说,你叫什么?”声音却很轻。
我目不斜视,重复道:“姓郁,名……柯。”
老爹又呆了片刻,慢慢朝后退了几步,转身回到了万夫人面前,二人坐回榻上,才问道:“那么,请问先生,为何入京?”
我道:“与人约定在此相会,不敢食言,所以回来了。”
老爹摇头不语,万夫人却再次看向我,老爹的反常表现,我的答非所问,她也听出了我的言外之意。
过了很久,万夫人轻声道:“妇人虽短视,也以为先生实在……实在不该回来。”
我沉默无言,万夫人看了老爹一眼,又道:“先生来此谋生,未知家中可还安好?”万夫人既是自己相问,也是替老爹问我。
我答道:“一切安好。”
老爹点了点头,又问道:“先生来长安多久了?”
我道:“一月有余。”
老爹道:“如此想必对长安之外的情形,也有所了解了?”
我闻言转头,再次看向殿外,偌大的安仁殿,竟没有一个伺候的人。想了片刻才道:“长安城外,反叛者甚众,与长安抗衡者,当推洛阳的卫王殿下。”
老爹皱眉沉思片刻,又猛地转头看向我:“卫王?他是何人?”
我纷乱的心绪终于平静了一些,恢复了常态,道:“上皇未免健忘,卫王殿下不正是您亲自册封的三皇子吗?”
老爹道:“他已经亡故多年,如何还能……他并没有死?”
我低下头去,看着面前的七弦琴,不再说话,却开始调弦。
过了一会儿,安仁殿的正殿中便只剩下琴声,老爹也默然不语地开始品茶。
得知爱子并未离世的消息,他起初十分激动,但随后的表现却又十分平淡,只是比起我最开始踏入安仁殿的时候,心情似乎好了不少,万夫人的表现则更为明显,原本也是与老爹一般落寞,在知道我和李玄霸都还或者的时候,虽然没有说话,眉间眼角,却全是笑意。
李世民自然不知道原因,他只知道我在安仁殿中抚过数曲之后,老爹的心情的确大为好转。
老爹见了李世民自然还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态度,但也退了一步,表示愿意赴今晚特地为他安排的筵席,但有一个条件,要我也入席相陪。
李世民并没有多想便答应了,我哄得太上皇兴致盎然,他自然乐意。
我跟在李世民身后出了安仁殿,老爹要沐浴更衣,毕竟是为他庆祝,无论如何也要十分得体。
出了后宫,宫门前有韦挺和房遗直相候,见了我,房遗直以目示意,同我打了个招呼,韦挺则表现得完全不认识我的样子,只大略瞅了我几眼。
李世民对韦挺道:“韦尚书,你道听途说向朕推荐的这位郁先生,果然是琴艺高绝,竟能打动父皇,果真有识人之明。”又朝房遗直道,“安排郁先生去偏殿歇息吧。”
房遗直领命,示意我跟他走了,离李世民很远了房遗直才道:“郁先生,我知您本不欲入宫,陛下亲自相请,您才勉为其难到了这里。宫中是非太多,先生须要注意些。”
我笑道:“弹琴以娱人罢了,其余的似乎与我无关。”
大兴宫又到了秋天,从前大兴宫给我的感觉一向十分萧索,直到老爹入主,如今换了主人,它又现出本来模样,我并不想看,目不斜视地低头走着,仿佛不看这周遭景色,便会忘记自己身在何处,也就不必太过感伤了。
第303章 入宫祝寿(四)()
为老爹贺寿的晚宴安排在大兴殿,按照宫宴的最高规格举行。
我在筵席进行了一半的时候被叫到席间,为参加宴会的人弹琴助兴。
我走进殿中时,抬头看了坐在主位的老爹和万夫人一眼,他们也看了看我。
在安仁殿中的一番谈话之后,老爹的心情好了很多,得知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尚在人世,应该没有什么比这个消息更令他高兴的了。
李世民却不知情,以为自己的一番动作终于让老爹对他的印象好了一些。
但是,座中的裴寂、陈演寿等与老爹相厚的老臣仍是一脸严肃,听房遗直说,裴寂在此次筵宴之前曾多次上表,认为方今四海未平,战局不定,前线将士出生入死,身为君王,不应该贪图享乐,只做表面文章。
这些道理本来十分浅显,但裴寂是老爹的心腹,因为这层身份,李世民恐怕只会认为裴寂在危言耸听扫他的兴,绝不会认为是忠君爱国,即便忠君,那个君王也不是他。
因此他在超会上当面诘难裴寂,说为老爹贺寿,乃是尽人子之孝,难道要他弃孝道于不顾?如此天下之人又如何会诚心来朝?
裴寂并不傻,当然知道李世民不可能听进他的谏言。
其实在我看来,裴寂还能够坐在这里,依李世民的性格,已经算是很给老爹面子了。
李世民的皇后长孙无玥坐在李世民身侧,宫宴如此安排,她也功不可没。
我坐在殿中的琴案旁,还未抚琴,李世民便问道:“郁先生以为,为此盛宴抚琴,与此前在酒肆中盘桓,有何不同呢?”他冷峻的脸上露出一抹十分客气的笑意。
我拱手道:“回陛下,并无不同。”
李世民“哦”了一声道:“那就请先生献技吧。”
他似乎没有听到他想听到的话,却并没有如何发作,大概是想起了几天前在杜康居的对话,觉得我这个人的确有些不通人情。
我想了想,觉得此情此景还是不要让李世民太过难堪,便挑了一首比较安适恬静的曲子,不至于如此前在安仁殿中一般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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