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笑,不答话,又自斟自饮了一杯。
崔少卿又道:“本是安定心神的曲,先生抚来,却平添了三分惆怅。少卿多问一句,先生是在担心长安城外?”
我笑道:“夫人耳力不减当年。”
崔少卿道:“日间厅中有人议论,言道官兵受阻,有传言说要撤兵。”
传言毕竟是传言,我想了想,李世民即便真要撤兵,只怕也没这么快。
第二日,第三日,杜康居琴师的名声渐渐在长安城中传扬开去,开始有人专门为了听我抚琴而成为杜康居的常客了。
过了好几日,终于等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大厅中喝酒的人最喜欢高谈阔论,闹哄哄本是平常,可这天却显得尤为热闹。
阿寿匆匆忙忙跑到楼上,笑呵呵地对我道:“郁先生,您可真是厉害!”
我手指不停,只问道:“下面发生了什么?”
阿寿道:“先生的琴声实在厉害,竟然连和尚也跑到酒楼来凑热闹喽!”
我闻言笑道:“有这回事?”
阿寿将挡在前面的帘子一挑,指着厅中道:“先生你看!”
我抬眼看去,见的确有一位和尚立在厅中,背对着我看不清来人模样,被一群人围着指指点点。
我易容打扮一番,除了崔少卿和阿寿,根本不会有人发现坐在这里的竟是当年的太子殿下。
我只是看着,崔少卿见厅中乱作一团,已经下楼来笑道:“这位禅师,此处是酒楼,禅师误入了。”
那和尚道:“循声而来,算不得误入。”
我听声音只觉得十分熟悉,却根本想不起来,瞥了阿寿一眼,随手便将帘子挑落了,轻声道:“阿寿,你去告诉夫人一声,想办法留下这和尚,我有些事想问他。”
阿寿点头下了楼,
我忍不住又挑起帘子,见阿寿对崔少卿耳语了几句,崔少卿点了点头,又笑盈盈转身对那和尚道:“我可替师父略备一些素酒,师父若不嫌弃,请楼上一坐,未知意下如何?”
那和尚道:“如此也好。”
阿寿将他领上楼,楼下的人也就该坐哪坐哪,聚拢的人群便散了。
我重新开始抚琴,才抚了一会儿,便觉得身边多了一个人。
但是我并没有听到脚步声。
那人道:“是你?”
我终于记起了这个熟悉的声音,没有回头,只道:“是你。”
琴室中半晌无言,只有不断激起的琴声做了我们之间的媒介,我恍然间觉得似乎已经与他谈过了。
事实上并没有。
一曲终了,他道:“你也落魄至此?不过还好,总算没死。”
我反诘道:“你又过得怎么样?”
他道:“无所谓好,无所谓坏。你看这长安城中,当年鲜衣怒马,极尽风流,如今又有谁人记得?”
我轻笑了一声,道:“说得不错,当时年少,现在也老了。”
初秋的暮色透过窗棂,落在地上,我回过头去,指着他笑道:“非是我轻看你,宇文化及,我从未想过看破红尘的人,竟会是你。”
第297章 酒楼再会(二)()
宇文化及低下头笑了笑道:“我也没想到。”说着便在我旁边坐了下来,目光似乎透过了面前的帘子,“长安已经容不下你,你还回来,想干什么?”
我道:“我离开的时候,父皇说在长安等我,我便是来找他的。”
宇文化及摸着花白的胡子,“哼”了一声道:“你明知令尊指的并非如此,自欺欺人,有什么意思?”
他做了和尚,戾气却丝毫不减,我摇头道:“如你所言,长安虽容不下我,我却偏偏想在这长安城中搅弄风云。”
宇文化及道:“你这个人实在奇怪得很。”
我轻声一笑,“你难道是第一天认识我?我若不奇怪一点,怎会入得了你的眼?”
宇文化及笑了两声道:“你很是明白。”说着竟举起琴案旁放着的一杯酒,一饮而尽。
我讶异地看着他道:“你犯了戒。”
宇文化及道:“我一向不守规矩,便是剃度出家,也只能做个酒肉和尚。”
我想了想,补充道:“是为老不尊的酒肉和尚。”
宇文化及笑了笑道:“为老不尊有为老不尊的好处,像你从前那样,活得太累。譬如你想杀他,杀了便是,瞻前顾后,一点都不痛快。或者,你想丢下这一切都不管,你独自走了便是,该怎么活着的人还是怎么活着。归根结底,还是你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以为谁离了你不行,当年我也这样想,可宇文智及……”
我低头道:“他离了你,不是立刻便死在窦建德手中了吗?”
宇文化及摇摇头道:“那是他自己的造化,与我并没有什么关系。”
我笑道:“你如今是看破红尘的人,自然一切都随缘,可我不一样。”
宇文化及道:“人生于世,都一样。”
我住了口,他不知道,我们的确不一样,我是后来者,无端闯入这世道,将这世道颠覆得不成模样,怎么能够随随便便抽身而走?
宇文化及见我不言语,道:“算了,你若有空,回十业寺看看吧,我要告辞了。”
他突然提起十业寺,我心中一动,过去已经十分久远,若非故地重游,我只怕记不起当年的情形,可宇文化及却偏偏旧事重提。
我不懂他的用意,却不敢问,只点了点头道:“会回去的。”
宇文化及道:“你去了那里,若要找我,法号承止的便是。”
我点点头,目送着他离开,崔少卿上楼瞥了他一眼,并未留意,只向我道:“今日天色已暗,先生可以歇息了。”
宇文化及置身熙攘的人群中,即便有人相识,只怕也不再敢相认,大隐隐于市,他倒看得十分通透。
我点了点头,笑道:“今日有何收获?”
崔少卿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却道:“虽无甚收获,但先生的琴声,却引来了两位贵公子。”
我道:“哦?是何人?”
崔少卿笑道:“中书令房玄龄长子房遗直,尚书仆射杜如晦的胞弟杜楚客。”
我心念一转,道:“这位房氏的长公子我不甚了解,可杜楚客……听说此人性情古怪,与乃兄心志并不同,他们二人如何会相约饮酒?”
崔少卿道:“不知道。听他们今日议论,似是慕先生之名而来,所发议论,皆是琴音。”
我道:“果真如此,他们还会再来。”
崔少卿点头笑道:“方才那位师父,与先生是故交?”
我道:“夫人眼力一向不差,怎么竟不识他?”
崔少卿朝楼下瞥了瞥,摇摇头道:“身入红尘,一向远佛门,实在不识佛门中人。”
我笑道:“他便是宇文化及。”
崔少卿闻言,惊讶地“噢”了一声道:“这……恐怕少有人会想到。”却并没有表现出十分的惊讶。
她也曾阅人无数,对宇文化及出家的行为,估计也见怪不怪了。
第二日午时才过,崔少卿便上楼来告诉我,那两位公子又来了。
其实论及辈分,房玄龄与杜如晦同朝为官,二人往来通好,房遗直本是杜楚客的后辈,但据我所知,杜楚客似乎不在乎这些。
我抚完一曲,拨开帘子朝下看了看,座中果然有两个人,其中一人年岁似乎稍大些,举止不羁,目光却十分深沉,我猜他便是杜楚客。
二人交谈甚欢,我重新坐回琴案前,又开始抚琴。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我并不着急,他们若真的对这琴音感兴趣,一定会送上门来找我。
江东与长安因了动乱之故,音信不通,我无法知道张文苏和魏徵有何动作,但有冲突的山西和洛阳,有些消息便是李世民想要封杀,也无法堵住悠悠众口。
李世民扬言要取洛阳实际上却进攻山西的动作被识破之后,李元吉与李玄霸互为照应,洛阳分兵河东,替晋阳解了围城之急,李世民的大将侯君集面对南下的李元吉大军节节败退,山西原本在李世民掌控之下的诸郡县也倒戈归附了晋阳。
这些当然都是好消息。
杜康居上午的客人并不多,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弹琴,一边想着远在建康的子闵和承宗,我打算在长安长住,他们若也入京却太过危险,可子闵的性子我一向知道,她是宁可危险也要与我待在一处的,不知道有了承宗之后还会不会如此任性。
手中一滞,楼下有一人高声道:“听闻杜康居有位琴师琴音冠绝天下,不知为何,入在下之耳,却不过尔尔,似乎有点名不副实了。”
我一听声音,竟是韦挺。
阿寿在一旁替我倒了一杯茶,正要说他两句,我却吩咐他将帘子卷起来。
起身站在栏杆前看着楼下,韦挺抬头看向楼上,我的容貌全改,他自然不认得我,只道:“先生高姓?”
我拱手道:“在下姓郁,字无伤。”
韦挺仔细地打量了片刻,笑道:“在下慕先生之名而来,不知先生可否用心抚琴一曲。”
我点点头道:“既然如此,这位先生稍坐。”
韦挺点了点头,我退回琴案旁,阿寿又把帘子放下了。
第298章 愿者上钩(一)()
一曲终了,我再次站在栏杆前,果然便见到韦挺有些怅然若失的神情。
他见我看他,轻轻笑道:“先生琴艺高超,实在像极了在下一位故人,刚才冒犯,不多打扰了,告辞。”
说完竟转身走了。
阿寿在一旁撇了撇嘴道:“这人真奇怪!”
这天黄昏时,崔少卿又来告诉我酒楼中听到的各种消息,却是窦建德原来的一位部将刘黑闼拥兵反叛,以河北漳南县为据点,收窦建德旧将,声势十分宏大,从前归顺唐廷的诸多窦建德部将也纷纷响应,李世民的朝廷为之震动。
我想到这酒馆中流传的消息未必是真,即便是真,应该也有夸大的成分,因此并不放在心上,只想着日间韦挺的一番话。
崔少卿见我有些心不在焉,问道:“先生似乎有心事?可是为了今日来访的那位韦尚书?”
我点了点头,望着渐黑的天色道:“他也许马上就来了。”
崔少卿一愣,阿寿已经跑上楼来道:“郁先生,白天那位客人又来了,似乎还……还偷偷摸摸的。”
我看了崔少卿一眼,崔少卿起身笑道:“先生料事如神,少卿拜服。阿寿,请客人进来。”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阿寿随后便将韦挺领了进来。
韦挺见了我,还未落座便道:“郁先生早就知道在下要来?”
我点了点头,用手指着我对面的坐榻道:“坐下吧。”
两人相对无言了好一会儿,我才先开口道:“不言……你把它葬在何处了?”
韦挺听罢,猛地抬头,神情激动地看着我,片刻却又平和了许多,只道:“韦府后院。”他坦诚地看着我,轻轻笑了笑道,“郁先生到长安,可是有事?”
我道:“我想入宫。”
韦挺思忖良久,道:“可否多等些时日?一个月之后正逢太上皇寿诞。”
我道:“如此也好。”
韦挺又道:“长安城中颇不安宁,先生在此,多加小心。”
我笑了笑,点头答应,却不禁想到韦挺从前也是潇洒之人,立志兼济天下,只是这天下变故频生,竟叫韦挺也变成了一个老成的人。
如韦挺所言,老爹的生辰李世民绝不会草草便过了,他弑兄的恶名已经远扬,当年跟随老爹起兵的多少旧部都拥兵归附了李玄霸和李元吉,他也清楚人言可畏,绝不敢大意。
我一边等着韦挺的消息,一边仍在杜康居不紧不慢地弹琴,一连好几日,房遗直和杜楚客都在下午准时出现在酒楼。
此前七不杀山庄经营人命的买卖,名声渐渐又在江湖中流传开去,仇不度亲自来到长安,问我何时回建康,我告诉他打算长住京城,他便带着我的消息回了南方。
我在等待韦挺消息的时候,曾杀死王世充的独孤修德有一日来找我,说是江东有消息传来。
柴孝和家中早已无人居住,我潜入屋中,顺着阶梯来到七不杀山庄,山庄中的人比起最初的寥寥数人,已经增加了不少,这些人都是仇不度从各处物色而来的江湖人士,大都落魄,七不杀山庄收留他们,各取其利。
独孤修德将我带到他的房间,从旁边的柜子里取出一样东西递给我道:“张文苏先生,听说太……郁先生有心留在长安,特以此相赠。”
我接过来看时,是一卷琴谱,并附有张文苏写给我的一封信,言道既然留在京中,自然有我自己的考量,他不过问,这份琴谱是依偶然觅得的《广陵散》残谱改编而成,或许能派上用场。
我仔细地看过一遍,并未试琴,已觉得此曲精妙。
我看了半晌,独孤修德道:“郁先生,要是没事,小的告退。”
我拦住了他道:“等等,夫人可有信来?”
独孤修德摇头道:“夫人知道先生留在长安,并未多言。”
不知为何,子闵对我的决定一句话都不说,我竟有一丝慌乱,似乎惹子闵伤心,心中十分不安。
我又确定了一遍才回转杜康居。
第二日下午,阿寿告诉我那两位又来了。
这一次,我没有弹这些天经常弹的曲子,却将昨日张文苏给我的曲谱展开来放在一旁,羽音乍起,自成一曲。
起初我本来一边弹奏,一边注意楼下的动静,可片刻之后,我的思绪竟消融在这曲自己此前从未弹过的曲调中。
楼下的喧嚣声何时安静了我不知道,阿寿何时已经站在了我身边我也未曾察觉,直到一曲终了,我压着琴弦,眼中竟落下一滴泪来。
阿寿在一旁似乎也呆了很久,琴声已经安静了很久,阿寿才颇为小心地将一盏茶放在了我面前。
又过了片刻,楼下突然传来拍掌之声,只听一人朗声道:“好!”
阿寿拨开帘子看了看,一向戏谑的他也有些黯然地道:“先生,正是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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