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我其实听到了他的话,却还是忍不住反问。
李元吉正了正色道:“没什么,我是说大哥不会的。”
我道:“若我果真不要呢?你会认为这位置当你来坐吗?”
李元吉皱着眉头道:“大哥是在考验我吗?不会的,不会!”说着又确认了一遍,仿佛这样才能让我相信。
我想了想,放轻了声音缓缓道:“元吉,大哥的确不想做什么皇帝,而你,也未必适合。”
“那大哥以为谁……”他的声音突地顿住,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三哥?”
我没有答话,表示默认了。
李元吉退后几步,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宇文歆来了。
“大哥若真的……我……我自当举晋阳之兵,全力相助。”他说话的底气明显不足,但瞥了一眼门外渐渐走近的宇文歆,却有些气恼地接着道,“这老匹夫,险些误了我!”
说着竟似要上前去与他理论。
我一把拉住李元吉,低声道:“如今你为主将,一切皆取决于你,与旁人无关。”
李元吉想了想,回头道:“大哥放心。”
宇文歆便要进门,我一闪身,退入了屏风后。
李元吉出迎道:“宇文将军,请!”
宇文歆业已年老,李元吉一副尊重老者的姿态,宇文歆想必十分满意。
待二人坐定了,宇文歆先开口道:“殿下一日数请,卑职这身子骨可折腾不起啊。”
李元吉道:“宇文将军,您此前所言,本王仔细想过了,觉得不妥,这才把您找来,重新计议。”
宇文歆“呵呵”地笑道:“哦?那不知殿下有何对策?”
李元吉有些生气,十分不快地道:“宇文将军,长安之兵直指晋阳,将军怎么还能谈笑自若?”
宇文歆道:“卑职听闻洛阳卫王殿下已发救兵,殿下无须太过担忧了。”
李元吉一拍桌案,冷言道:“宇文将军,你……”
宇文歆又笑道:“殿下息怒。”
李元吉道:“之前将军献策,让本王臣服长安,是真的为了本王好,还是说……你根本就是李世民的附庸?”
我在屏风后听着李元吉的话,想要阻止,却不能出言。
宇文歆道:“殿下若此前便想与洛阳联手与长安相抗,便不会故意拖延洛阳粮草的供给。殿下疑心,卑职亦疑心,那远在洛阳的卫王殿下,是否的确卫王本人,还是有人冒名顶替,另有所图。毕竟卫王殿下数年前便传已经亡故。因此才建议殿下向长安示好,毕竟您与秦王有手足之情,他想必不会太过为难于您。”
这番话听在我耳中,只觉得讽刺得很,即便是亲兄弟又如何?玄武门中,李世民还不是数箭想要置我于死地?他与李元吉本就水火不容,若李元吉落在他手中,根本谈不上为难,只怕立刻便会送了命。
书房中安静了片刻,李元吉道:“的确是三哥。”
宇文歆笑道:“既然殿下已经有了计议,卑职身为殿下帐中小吏,自当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李元吉道:“宇文将军,本王多心了。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宇文歆道:“这就要看殿下您了。”
李元吉疑惑道:“怎么说?”
宇文歆笑道:“一山不容二虎,天下不容二主,殿下应当懂得。”
又是一阵沉寂。
过了很久,李元吉才道:“三哥一向聪慧,有兼济天下之志,要不是长年体弱多病,他必有一番作为……”
宇文歆没有等李元吉把话说完,便道:“殿下您又何尝不是天之骄子?当年刘武周围晋阳,您凭城内数千老弱之兵,抵挡三月有余,尚能全身而退;收复山西,殿下功不可没,军中人人皆知殿下英勇善战,体恤下属……殿下三思。”
我心中微微动了动,宇文歆想得倒是明白,若单以李元吉的兵力,当然不可能与李世民对抗,可加上洛阳就不一定了。宇文歆这番话定然触动了李元吉的野心,像他这样征战沙场的人,萌生野心实在太正常了。
那在长安的李世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李元吉迟迟都没有再开口,我不由得有些忐忑,倘若他……我不敢想,若李元吉真的依了宇文歆之见,那不但洛阳不保,只怕最后长安也会在鹬蚌相争中两败俱伤,只是不知最后的渔翁会是谁了。
第295章 兄弟同心(二)()
良久,李元吉缓缓开口道:“元吉……多谢宇文将军一番苦心了。”
宇文歆道:“卑职奉陛下之命辅佐殿下,自当尽心而为。”
李元吉道:“只是将军时常提醒本王多读史,以史为鉴,本王……本王不想看到父皇苦心筹谋得到的半壁河山拱手送人,更不愿后世之人读史,将父皇与袁本初刘景升之流相提并论。”
宇文歆发出了一声长叹。
李元吉又道:“大哥既然不在了,本王身为幼弟,便视三哥为长兄。宇文将军,请您与本王一道,为父皇,为大哥,为李唐天下,清理门庭,扫荡狼烟!”
他说得斩钉截铁,似是下定了决心,我稍稍放了心,便听宇文歆道:“无论殿下如何决定,卑职仍是那句话,尽心而为。”
老爹没有看走眼,宇文歆的确对李元吉忠心耿耿,此前的计议,想必也是为了他好。
李元吉和宇文歆一同出了书房,留下我一个人,等了很久,直到入夜,李元吉才回来。
“大哥,此前我太鲁莽,三哥会不会多想?”他指的当然是故意拖延粮草的事。
我摇了摇头道:“来此之前,我已经替你解释过了,你放心。”
李元吉舒了一口气,道:“徐将军传来军报,说他在介州城外与李世民的军队遭遇,已经交锋过,只是兵力不足,只可勉力抵挡一阵,我已命介州城中军队为后援。”
我点了点头,笑道:“论及行军打仗,你不比我差,这些事你自己忖度便可,我要走了。”
李元吉道:“大哥要去哪里?”
我想了想道:“长安。”
李元吉愣了一下道:“长安?大哥,你去长安,岂不是送死?”
我道:“放心,大事未定,大哥绝不会鲁莽行事。”
李元吉道:“大哥去长安干什么?”
我笑道:“报平安。”
李元吉道:“大哥,一路保重。”
离了晋阳,我一路走,一路想着除了入宫见老爹,还要做点什么。
长安城不出所料,来往行人的盘查都十分严密,我一路风尘,身无长物,根本就像是乞丐一般。
路过的时候,守门军士拦住了我道:“喂,哪来的?”
我哆哆嗦嗦地答道:“将军……小人自河东逃过来的,那里乱得很呐!”说着将脏兮兮的手伸向那军士。
那军士连连后退,他身后的同伴笑道:“我说邵大哥,何必跟个叫花子一般见识,当心脏了你的衣服!”
好几个人都起哄笑了起来,那被成为邵大哥的人嫌恶地挥了挥手道:“赶紧走赶紧走!”
我进了城,发现人们大都健忘,数月前的乱况已经看不到影子,一街一道,都像是从未发生过任何变故一般,人们该喝茶的喝茶,该饮酒的饮酒,该谈天说地的,仍在茶楼酒肆里高谈阔论。
我,老爹,还有在那场变故中逃离长安的人们,似乎被这座城忘却了。
杜康居中的客人也不少,我坐在杜康居门外的台阶前,夏日的黄昏依旧很热,只有屋檐的阴影给我挡了些许日光。
杜康居的伙计送往迎来,客人们进进出出,偶尔有瞥见我的人,也都嫌恶地转过头去。
暮色已降,杜康居到了打烊的时候,那伙计见我还坐在门前,走到我近前道:“这位先生,要是饿了渴了,我们掌柜的好心请您去喝一杯酒。”
我一抬头,那伙计端着一杯水递到我眼前。
我道:“有酒无琴,怎能尽兴?我想在你这酒楼里做个琴师,不知可否?”
那伙计“哧”地一声笑道:“您这……实不相瞒,我们这里本来是有一位琴师的,可几个月前家中有事回去了,说不定便会回来,您若真会抚琴,我去给掌柜的说说,看看她怎么说。”
那伙计将茶杯塞到我手中,转身便进了店。
过了好一会儿,一阵笑声传来,崔少卿边走边道:“你这个人呐,说了多少次了,旁人的事,不要多管,你偏不听。”
那伙计笑道:“掌柜的不还是跟来了吗?”
崔少卿踏出店门,见了我笑盈盈道:“这位先生,我们这店里,已经有了琴师,您……”
我笑道:“我知道。”
那伙计抢话道:“哎哎哎,您既然知道了,为什么……”
他的话还没说完,崔少卿正色打断了他道:“阿寿,请这位先生进店。”说着左右看了两眼,“打烊了,关门吧。”
阿寿愣了半晌才道:“先生,里面请!”
我一面往里走,身后的店门便被关上了。
我跟在崔少卿身后,两人都没说话,阿寿却又道:“哎,掌柜的,您今天可和平常不同啊,”
崔少卿转头满脸忧色,却还是笑了笑道:“去准备一些热水,取一套干净的衣服,伺候先生沐浴更衣。”
阿寿道了声“是”,走到我身边道:“先生,这边请。”
洗去一身缁尘,换过一身干净的衣裳,阿寿推门而入,见了我,张大了嘴巴,结结巴巴道:“太……太……太子殿下……”便要下跪。
我上前一步扶住了他,失声笑道:“阿寿,太子殿下已经死了。”
阿寿喃喃道:“明明还活着……啊,怪不得掌柜的今天如此反常,原来……可是太……”
我又指了指他道:“嗯?”
他捂了捂嘴巴,皱眉道:“先生……您怎么敢回来?掌柜的刚才还愁眉苦脸的。”
我笑了笑道:“无妨的。”
酒馆楼上雅座,崔少卿已经备好酒食,我入席坐了,阿寿脑袋转了转,识趣地退了出去。
崔少卿笑道:“先生还敢回来?”
我拱手道:“多谢。”
崔少卿道:“先生客气了。只是此番回来,不知有何打算?”
我道:“入宫见父……父皇。”
崔少卿道:“太……先生,不可。”
我笑道:“夫人放心,我既然敢来,必有万全之策,不会有事。”
崔少卿摇头道:“荀大哥曾说过,先生其实偏执得很。”
我道:“荀先生与我亦是知交,他的话,想必不会有错。既然如此,夫人当知劝亦是无用了。”
第296章 酒楼再会(一)()
崔少卿闻言笑了笑道:“少卿并未打算再劝,只是宫禁森严,先生贸然便去,万一有闪失,没有照应,总是不妥当。”
我笑道:“七不杀山庄近在咫尺,夫人不必担心。”
当然,即便崔少卿担心,这大兴宫我仍然要去,做了几年的皇太子,对大兴宫自然是熟悉的很,但我却并不清楚老爹和万夫人如今被安置在何处。
崔少卿沉思片刻,道:“先生其实不必操之过急。”
我点头道:“我知道,因此才说,想到这酒楼做个琴师。”
崔少卿笑道:“先生是认真的?”
我点点头道:“自然是真的。”
崔少卿道:“张先生走后,这里不时有人来问,为何无人抚琴了。少卿只怕先生如此抛头露面,万一露了形迹又当如何?”
我笑道:“我来此之前,江东颜不济大夫教我易容之术,正好派上用场。”
崔少卿又道:“那如何称呼呢?”
我道:“姓郁名柯,字无伤,以字行,便叫郁无伤。”
崔少卿起身道:“好。”
杜康居的布置与当年醉鸿渐茶楼其实雷同,二楼的隔间里,轻纱之后便是一方琴案,上面放着一张琴。
来杜康居喝酒的形形色色的人中,达官显贵亦是不少,崔少卿从前在“卿不归”舞坊专事打探消息,如今到了长安,这项本领也并不差。
杜康居一大早便贴出了一张告示,说酒楼新请来一位琴师,为酬谢众人,凡入内饮酒的一律赠一壶。
如此看来,的的确确有几分像是做生意的样子,而且据阿寿说,杜康居自开张之日起,只赚不赔,只是赚来的钱大部分都被柴孝和给支走了。
我坐在二楼琴案旁,听着大厅中乱哄哄的人,想象张文苏竟能在如此喧嚣的环境中抚琴自娱,对他又多了一层佩服。
调弦一定,我轻轻地开始拨弄琴弦。
其实我很少弹琴给人听,听我弹琴的人,只有曾出入竹林雅舍的知交。
楼下的人听到琴声,喧哗的声音小了一点,但是没过多久,又逐渐大了起来,我慢慢适应这环境,渐渐地将楼下的声音屏蔽了,传入耳中的,只有从我指间流出的琴声。
这一天杜康居的生意很好,把阿寿忙了个半死。
晚上关了店门,阿寿一边收拾凌乱的桌案,一边有气无力地笑道:“先生的琴弹得真好。”
崔少卿站在柜台后面道:“你听得懂么?”
阿寿道:“怎么听不懂?我虽然一天都在忙活,但听了先生的琴,心中却十分安定。”
崔少卿一笑道:“看来先生的琴,当真是雅俗共赏。”
我走下楼来,一边帮阿寿把桌案收拾好,一边道:“是张先生教的好。”
崔少卿道:“先生抚了一日的琴,不如楼上稍坐,歇息片刻?”
我点点头。
崔少卿又看向阿寿,阿寿会意指着楼上笑道:“掌柜的放心,早就准备好了。”
到了楼上,崔少卿道:“先生要学姜太公么?”
我哈哈一笑,饮了面前的酒道:“夫人看出来了?”
崔少卿道:“阿寿只闻其声,不闻其意。曲既是旧曲,先生等的,想必也是旧人吧?”
我笑了笑,不答话,又自斟自饮了一杯。
崔少卿又道:“本是安定心神的曲,先生抚来,却平添了三分惆怅。少卿多问一句,先生是在担心长安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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