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才抬头看了看,道:“你们是为了刘文静而来?世民,你先说。”
李世民闻言拱手道:“父皇,刘文静谋反之事,定是有人诬告,请父皇明察。”
老爹眯着眼睛瞅了李世民半天,又转而问我道:“建成,你以为呢?”
我也道:“父皇,刘文静自父皇起兵之初便相随左右,如今我们据有关中,立足已稳,此时却通敌,说不通。”
老爹反问道:“立足已稳?晋阳已失,刘武周势如破竹,趁胜南下,我们是否还能在此立足恐怕还未可知,恐怕刘文静是想到了日后,才迫不及待地为自己谋一条退路吧。”
第243章 杀鸡儆猴(二)()
我和李世民异口同声道:“父皇……”
老爹却只摆了摆手,“此事为父自有决断,你二人私闯后宫,便罚你们禁足半月,朝中的事,也不必过问了,去吧。”
说着又开始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我和李世民对视了一眼,无言地跪在殿中,根本不肯起身离开。
安仁殿中安静了很久,万夫人见老爹根本没有再理我们的意思,起身走到我们面前道:“陛下为刘武周南侵之事心烦,二位殿下这样跪着不走,恐非为陛下分忧之道啊。”
她的话说得很轻,却在殿中徐徐地荡开,打破了无比沉闷的气氛。
我想说些什么,万夫人朝我摇了摇头,示意我不必再多言。
离开安仁殿,我只有一个感觉,老爹再次变得陌生无比了。
裴寂在宫外有些着急地朝里张望,大概是见了我和李世民都一脸颓然的表情,没有多问一句话,只陪着我们走了很久,太子府先到了。
裴寂本欲再和李世民一同去秦王府,李世民却拱手道:“裴尚书请留步,我想一个人走走。”
他的背影看上去有些萧索,裴寂缓缓地叹道:“刘文静能得秦王殿下如此厚遇,实在不简单。”
可老爹为什么要对昔日好友,立下大功的刘文静下手呢?他可并非糊涂之人。
有一个人,却深谙老爹的心思。
柴孝和。
他终于忙完了河西的事,回到太子府,听闻我去大兴宫为刘文静求情,忍不住笑了半天。
我道:“柴先生,这有什么不妥?”
子闵先道:“柴先生是笑大哥你虽然无心,但却误打误撞,竟在此事中拔得了头筹。”
原来在我去大兴宫的时候,他们已经议论过此事了。
其实很多事情,如果仔细推敲琢磨,大都能够想得明白。可我如今有太多事要顾及,便无心多想此事。听子闵如此说,我“哦”了一声,又道:“此话怎讲?”
子闵笑道:“柴先生揣度父皇之意,子闵岂能抢功?还是请柴先生说吧。”
柴孝和不推不让,笑道:“太子殿下可知刘文静是如何被告发谋反的?
我摇了摇头道:“哦?莫非柴先生知道?”
柴孝和道:“下官也不知,不过据实推断罢了。刘文静以为自己有功,陛下又是重情重义之人,便忘了君臣有分,屡屡在朝堂上顶撞陛下,又与秦王殿下私交甚好,连太子殿下您也不放在眼里,陛下如今贵为天子,怎能容忍如此行径?”
很久没有想过这方面的事,脑子竟有些迟钝——这种事情,本不必由柴孝和讲给我听,我自己便应该知道的。
柴孝和还想继续说,我我摆手阻止了他。
如此看来,刘文静必死无疑。
我想了想,突然记起裴寂刚看到我时那一刹的目光,嚯然起身便要去找裴寂。
子闵道:“大哥,你怎么了?”
我瞥了一眼柴孝和,道:“柴先生早已知道了?”
柴孝和道:“太子殿下,知道什么了?”
他的心思虽然狡黠,但在我面前却从无遮掩,我自嘲地笑了笑道:“没事,是我多心了。”
说完才对子闵道:“我要去找裴叔父。”
子闵诧异道:“裴叔父才刚离开,如何又要去找他?”
我摇了摇头道:“才刚想到一些事,心中疑惑,去问问他。”
子闵拦阻道:“你忘了父皇的话了?禁足府中,不许出门。”
我道:“管不了那么多了。”
裴寂迎出二门的时候,我闻到了一阵酒香。
他在喝酒。
我走到院中,裴寂瞧了瞧我,屏退了身边跟着的小厮,拱手道:“太子殿下有事?”
他说话的语气却很奇怪,不像是高兴的样子,却似乎很惆怅。
我道:“裴叔父有兴致喝酒?”
裴寂淡淡地笑了笑道:“太子殿下见笑了,可否同饮一杯?”
他的酒桌设在书房中,我如今其实早已滴酒不沾。
我进了书房,与他相对而坐,才坐下便道:“裴叔父,刘文静谋反之事,是叔父在背后谋划的吗?”
裴寂手中的酒杯一晃,重重地放在了桌案上,我以为自己的猜想得到了证实,却听裴寂道:“若真是我,只怕肇仁心里还稍微舒坦些,可惜……并非是我。”
我闻言一愣,又道:“那是谁?”
裴寂又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他不回答我,我并不追问,只又问道:“今日一早便到太子府,请我去为刘文静说情,时不时叔父的意思?”
裴寂苦笑道:“是。”
我举起酒杯道:“建成……多谢裴叔父一番苦心了。”说着一饮而尽,烈酒入喉,太过刺激,我忍不住咳嗽起来。
裴寂道:“太子殿下见笑了,我不过顺水推舟,做个人情罢了。陛下愁闷,太子殿下今日入宫,陛下兴许还高兴些。”
我默默无言地看着裴寂,原本心中积压的一团怒火被他这句话一吹,竟都飘散了。他说的不错,刘文静既非他陷害,不过是借此事让我在老爹面前多表现表现,其实并没有错。
他也真心希望刘文静能够没事,可面前的数杯闷酒却明明白白告诉我,刘文静的确无法可救。
能让裴寂如此的,我只能想到一人——其实诬告刘文静谋反的,正是老爹自己。
为了巩固皇权震慑朝臣,为了太子的地位稳固,为了杀鸡儆猴警示那些怀有异心的人。
难怪裴寂会觉得心寒。
过了很久,我才问道:“是父皇?”
裴寂看着我,默然地点了点头。
我起身道:“建成无礼,请裴叔父不要见怪。”
裴寂也起身,却哈哈一笑道:“太子殿下怪我不要紧,陛下九五之尊,太子殿下也要多为陛下考虑。”
我点了点头,便出了裴府。
刘文静谋反的审讯由老爹亲自主持,无论刘文静如何申辩,有人证在场,他百口莫辩。其实那人证不过是刘文静府上一个不得宠的小妾。
可老爹相信。
一个月之后,刘文静以谋反罪被鸩杀于府中。
而我违令出府的事,尽管有人向他报告,可他像是根本没发生过这件事一样,并没有对我有任何的惩罚。
第244章 宣室长谈(一)()
刘文静之死,受打击最大的,并不是李世民,而是一手策划了这场谋杀的老爹。
我根本不愿意进宫见老爹,尽管知道他这全都是为了我好。
身为皇子,老爹大概是觉得我的心机不够深,可我平素最厌恶的便是玩弄心机,这种厌恶感恐怕从很多年前两仪殿中的惨剧便已经开始了。
那时候我不过略动了一点歪心思,便几乎万劫不复,直到今天,每次踏进两仪殿中,都会想起倒在血泊中的一张张面孔。
那日闯入后宫为刘文静求情,老爹便是推说生病。刘文静被杀后,老爹便真的生病了。
老爹生病的消息,是万夫人托内侍到太子府告知我的。子闵本欲同去,可天气转凉,她也受了寒,我便哄她躺着,自己却在她睡着后悄悄去了宫中。
安仁殿的正殿中,万夫人早已候着了。
内外有别,我与万夫人一众人也日渐疏离。老爹的后宫里,又添了不少佳丽,有些我甚至已经不认识。
万夫人见我来了,还没等我行礼便自榻上起身走到我面前,示意我不必了,只指了指身后道:“陛下正在偏殿歇息,太子殿下进去吧。”
我低头想了想,突然问道:“万夫人,您,知道吗?”
万夫人先是一愣,随即以目示意身边的侍女,那侍女施了一礼,便退了出去。她见那侍女走远了,才悠悠道:“知道。”
我苦笑了一声,道:“夫人也知道?是不是只有我不知道?”
万夫人道:“太子殿下还在为此事置气?”
我道:“非是建成无理取闹,只是此事……夫……哦不,贵妃娘娘。”
我才记起万夫人如今的身份。
万夫人却连连摆手道:“太子殿下,你这一声贵妃娘娘,叫我如何承受得起?还是原来那般好,况且已经习惯,又何必改口?”
万夫人身后传来重重的一声叹息,“阿瑶,你也不喜欢?”
万夫人转身便要跪下,老爹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一把扶住她,摇头道:“我并非是怪你。”
我拱手道:“儿臣见过父皇。”
老爹又是长吁了一口气,缓缓笑道:“你如何今日肯来了?且进来吧。”
万夫人道:“陛下稍待,臣妾去备些点心来。”
我跟在老爹身后进了偏殿,老爹道:“你在怪为父杀了刘文静?”
我道:“儿臣不敢。”
老爹笑道:“不敢?不敢,却心中有怨,是么?”
我坐在老爹对面,沉默不言。这片刻的寂静,便是回答了。
老爹摇头道:“刘文静与为父相交,廿载有余,如此草率便杀了他,你以为为父忍心?”
我道:“既然不忍,父皇为何不饶他一命?况且勾结突厥如此糊涂之举,不像是刘文静做得出的。”
老爹摸着胡子道:“为父如何不知?只不过防患于未然罢了。”
我道:“父亲,如今我李唐据长安一隅之地,北有刘武周攻占晋阳,欲图长安;东有王世充窦建德虎视眈眈,如此危急之势,父皇却在此时屠戮大臣,即便刘文静真的有过,父皇也该徐徐图之,不该如此武断。”
说完了,我才发觉自己言辞实在有些过激。
这不但是老爹不该杀刘文静的理由,也是如今我并不为难李世民的理由。
老爹却摇摇头道:“内不安,何以攘外?洛阳之战,刘文静为世民帐下参军,却献计构陷于你,此等心机为父如何放心?你身为太子,大唐国本,他却公然与你作对,这非但是轻慢于你,更是不将为父放在眼里。世民本无心机,他却从旁挑唆,如今连世民也变得有几分不纯了。这些,都是他刘文静之过。你可知道?”
老爹一厢情愿地认为李世民从前单纯,我无言以对。他的野心岂是区区一个刘文静便能奈何得了的?
他无法怪责李世民,只好迁怒于刘文静。
见我不言,老爹又道:“今日你我非是君臣,只是父子,有什么话,你尽管对为父讲。”
我想了想,道:“父皇,建成想问一件事。父皇取这天下为了什么?”
老爹明显愣了半晌才摸着胡子道:“你可记得当年杨广为晋王,曾以七不杀山庄之力,胁迫为父构陷废太子之事?”
我点点头道:“自然记得。”
老爹凝神道:“兄弟相残,父子相离,为父那时便觉得天下必乱,便立志要还天下人一个安宁,止戈者武,为父从前对你说过。”
因此才定年号为“武德”。
我道:“既然如此,父皇为何一心定要我做皇太子?若换了其他人,能体恤天下苍生,不是一样也可以吗?倘若将来并非是我,而是世民,他若能开大唐之治世,不是一样如父皇所愿吗?父皇何必为此而耿耿于怀?”
这番话必定超出了老爹的认知,他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很久才笑道:“你如此想,为父倒是未曾料到。”
我又道:“天命有常,唯有德者居之。倘若那有德者不是我,而是世民呢?”
老爹才注意到我对李世民的评价,摇头道:“知子莫若父。他若真如你所言,将来做了……只怕为父辛苦开创的基业,便要毁于他手。”
我想了想,即便从历史上讲,也不应该——李世民开创了贞观之治,在他的统治期间,万国来朝。
这如何会是毁了老爹辛苦打来的江山呢?
我道:“父皇之言,恐怕失于偏颇。”
老爹笑道:“建成,为父亦了解你。”
原本事要说刘文静的事,千回百转却又转到了我的身上。我听到老爹如此自信地说出来,只觉得心虚。
我不希望老爹再继续说下去,便将话题拉了回来道:“可是父皇,即便刘文静有过,父皇如此问罪于他,只怕会让他们寒心。”
老爹道:“哪个他们?裴寂,长孙顺德,还是刘弘基?”
我点了点头。
老爹继续道:“刘弘基与长孙顺德,虽与世民亲厚,如今也收敛的多了,他们聪明之人,自然知道为父为何偏偏要杀刘文静。至于裴寂……建成,裴寂看重你,众人之中,只有他才是为父的知己啊。”
第245章 宣室长谈(二)()
安仁殿中的一番长谈,我知道老爹并不觉得他的做法有什么不妥,皇帝杀伐自有决断,根本不需要询问别人的意见,更何况刘文静因何被杀,大家心知肚明,参与皇子之间的争端,很少会有好下场,不论到最后是赢是输。
我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老爹也没有接受我的观点。
我到最后才说明自己这次来的目的,请老爹注意身体。
离开安仁殿时,我心里不知怎的,很不是滋味。
虽然老爹早已说明,我们是父子,并非君臣。
可身份的转变已成事实,那方御座早已在我与老爹之间划出一道深深的鸿沟,即便我们都想弥合,早已不可能。
连万夫人也不喜欢这样,我不知道老爹喜不喜欢,但我却讨厌的很。
老爹并非是自恃身份的人,却也不再是从前的老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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