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额尔岱道:“主子是来接七阿哥的,见到他额涅便说几句话。”
格格道:“王上可真看重七阿哥,怪不得对那位福晋也这般客气。说来那孩子运道真好,碰上豫亲王如此上心。”
英额尔岱却道:“我以为碰上她倒是豫亲王运道更好些。”
格格不禁疑惑:“这话说得,难道豫亲王还配不上她?”
英额尔岱摆了摆手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多尔衮背手站在池边,钱昭走到一丈开外,行礼道:“请王上安。”
他转身,见她穿柳绿镶滚白狐的氅衣,似乎保养得宜,比之前丰润了些,不由笑道:“你气色不错。”
钱昭颔首道:“托您的福。”
“多铎刚来过?”他随口问道。
他并非有意,听到她耳朵里却总觉得另有所指,一张脸“唰”地红了。
多尔衮看到她晕红的双颊,以及目光相触时的含羞带怯,登时愣了,哪怕是去年共处的那段时日也从未见她如此情态。
钱昭仿佛被人看穿了似的,哪敢与他对视,立刻转开眼望着池塘的水面。
他盯了她半晌,清咳了声,将一直攥在手中的嵌螺钿圆漆盒递与她,道:“贺你二人新婚。”
钱昭怔了怔,想也没想便单手去接。多尔衮就望着她袖口的狐狸风毛与他衣袖的熏貂相擦,又拂过掌心,几根嫩若春葱的手指擒住那漆盒,黑白分明,端的是赏心悦目。
将那盒子握在掌中只觉犹有余温,忽然又想起似乎不够恭敬,忙用双手捧了,低头道:“谢王上赐。”
他收回手,见她并不打开,忍不住道:“不是让你拿回去供着的。”
她抬头扫了他一眼,心道谁会供着,东西给了人管是压箱底儿还是积灰。可面上却不得不珍而重之地用左手托着,掰开盖来,见里头衬的红丝绒缎上躺着一对耳坠儿。说是一对,大小仿佛,两只样式却全然不同,一只是白玉海棠,珊瑚珠花蕊,上头停一头极小的蝶,碧玉为翅,另一只却是粉色碧玺牡丹,嵌红宝蕊儿,瓣上趴着水晶翅膀的蜻蜓。如此奇思妙想全不似宮制,手工之精巧让人惊艳。
钱昭见这对坠子,不禁去摸耳垂,一捏之下才发现原先戴的金托南珠已不见,定是刚才多铎给弄掉了,越发觉得尴尬。
方才她那一眼横过来,挑得他心头微颤,而后抚耳的动作如此亲昵自然,仿佛引他也去撩那耳畔碎发。“我帮你戴上”这句几要脱口而出,背在身后的手攥了攥,强压悸动,问道:“小七呢?”
钱昭回道:“刚醒了,正拾掇呢,就抱出来。”
他点了点头,转而道:“福陵昭陵原先规制不合,而今重修大殿宝城,最是紧要,你提醒多铎不可马虎。”
这话与其说是讲给多铎听的,不如说是提醒她的,钱昭点头应是,却又望向他问道:“王上是否笃信风水?”
多尔衮回道:“有些事做来于内安己本心,于外威服众人,信与不信何必讲究。”
钱昭想了想,似乎也有道理,听他又道:“你如今以公府为母家,有事可多问英额尔岱。”
英额尔岱隶正白旗,这么说来她也成了他旗下属人,不由问道:“是否也该称您主子?”
他一怔,答道:“随你高兴。”
“那,还是‘王上’顺口。”她肃了肃道。
这时奶娘将小七抱了过来,钱昭接过,理了理他兜帽。小七刚睡醒,还有些迷糊,闻到母亲味道十分安心地咕哝。她将孩子交给多尔衮,道:“头一晚大约会哭闹,奶娘哄一哄便好了。”
多尔衮抱了孩子,因怕他冻着,拿自己玄狐披风拢住,只露出小脸,冲她点一点头,便转身去了。
钱昭站在原处目送他们离开,舍里上前道:“福晋,牧槿和卢桂甫来了。”她点头吩咐道:“知道了,让他们仍当原来的差事。”
第六十章 (上)()
豫王府亲迎之日,定在十月二十九。前一天,嫁妆须从公府送至王府,并要布置好新房,待福晋过门。
“今儿暖得反常,明儿估摸着要下雪。”老太监骆宝格捻着辫梢站在门前望向天上道。
赵玉香笑道:“知道宝师傅会瞧面相,不晓得竟连天象都能看。”
骆宝格睨她一眼,道:“这算什么天象?人活到我这岁数,见过的多了,刮风下雨晴天雪天,能猜个七八成而已。”
赵玉香捧了柜台上的茶,端给老太监道:“您老暖暖手。宝师傅谦虚了,人跟人哪能一样,比如我这样的,就算活到您那岁数,恐怕也是糊里糊涂,东南西北都辨不清。”
骆宝格捧了茶,微微一笑,便又转头看向街上往来的各色人等。
赵玉香见他不再说话,就回过头去催促伙计们手脚快些。
她自从被提回摄政王府,就再没见到过多尔衮,关了几日后,便被丢去狗房做杂活。
狗房有各色犬只上百条,伺候那些狗畜生既腌臜又辛苦,光铲屎都得半日。心里骂娘了好些天,终于寻到个机会巴结上了管事的老太监骆宝格。她人美嘴甜有心计,老太监可怜她是个女子,便配些端茶送水的轻省活计,喂食打扫之类终于不用她沾手了。
这天骆宝格出府采办些东西,使唤的人还缺一个,平时看她伶俐,便点了她同行。赵玉香多久没离开弥漫着牲畜臭味的院子,这次出来虽然只是跟着跑腿,但能放风瞧瞧街景,也够她乐上半天了。回程时经过生药铺,骆宝格需要食疗的几味配料,便进来问价。
等铺里的伙计将他们所需的药材都包好,结了账,小太监提了东西刚走到胡同口,却发现路口堵得水泄不通。骡车过不去,骆宝格便让一名小太监去打听,没过一会儿回来禀报说:“豫王府明儿迎福晋,这会儿正过嫁妆呢。”
骆宝格闻言了然,道:“哦,好像是明儿。走,咱们也瞧瞧热闹去。”说完就下了车,带头挤到人堆里。
赵玉香紧紧跟着他,等捱到最前面,发髻也有些乱了,喘着气问:“宝师傅,这是豫王府办喜事儿?”她听说与豫王有关,立刻起了好奇之心。
骆宝格答道:“是豫亲王娶福晋,满州管夫人叫福晋,这回是续弦,迎娶王妃。”
赵玉香心道,姓钱的妖精是那豫亲王的外室,如今王妃进门,不知会不会被打出来。她幸灾乐祸地想着,又笑问道:“王妃得是宰相家的小姐吧?”
骆宝格朝她看了一眼,似乎觉得这问题傻得可怜,叹息了声,回道:“是户部尚书、二等公英额尔岱之女。不过,这出身么……呵……”
赵玉香却未及想那“不过”之后的意思,因围观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一*的往前涌,幸好有维持秩序的护军祭出兵刃拦截喝止,才终于安定下来。原来送嫁妆的长龙中,千篇一律的箱笼之后,出现了橱柜桌椅等家什。
按这妆奁的排场,箱笼之内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陈设珍玩等必定价值不菲,可既都装了箱,也没人瞧得见里面是夯得严实还是虚得发飘,只当瞧个热闹。但这些做工精细的家具的一出现,在场的哪个不想看个究竟,多难得才能见识王府用的东西,瞄上一眼,记下来,可做足一年的谈资。
赵玉香看那一个大柜几乎要八人抬,不由问道:“宝师傅,这柜子里头装了什么?瞧着忒沉。”
骆宝格道:“柜子是空的,不过木料沉重罢了。原先海禁的时候,这样的料是从没见过的。你猜为什么江南豪富之家都不用榆木榉木制桌椅几案了?”
赵玉香瞧着那些家什眼馋得很,随口回道:“太便宜了吧。”
骆宝格哈哈大笑,道:“说得对!就是因为便宜。做一架床榻,不费千金便不能显出豪奢富贵之气来,于是便全是舶来之紫檀花梨。”
赵玉香看得眼热,心想若是哪天她也能有这样的排场才不枉白活这一世。她忍不住向骆宝格求恳道:“宝师傅,明儿再带我出来瞧瞧迎亲成不成?”
骆宝格却道:“甭想了,肯定不能。要瞧就今儿瞧个够。”
按满俗,二十九这日,喜轿于夜间戌时方可从公府出发。燕京一直宵禁,别说是赵玉香了,京城官民若非受邀观礼之近支王公贵妇,谁也瞧不着这热闹。
这亲迎之仪斟酌了几次,本也是可以委使节以代迎,最后多铎还是决定亲自去公府接轿。
新娘新郎还在途中时,宾客却已齐集。男女宾分坐两厅,女客中郑亲王与英亲王的福晋为一席。宴席已撤,桌上供着果子点心,众福晋们小声闲聊着。
郑亲王济尔哈朗的三娶福晋乌日珠占轻叹道:“我听说昨儿送嫁妆的仪仗走了大半日,整一百八十抬。豫亲王为了给这位福晋做脸,真是下足了本钱。就是不知能有几日好。”
英亲王阿济格的继福晋是科尔沁左翼前旗冰图郡王孔果尔之女,名苔丝娜,是她哲哲太后从妹,生性厉害,阿济格对这位妻子颇有几分畏惧。她吹着茶,闲闲回道:“这么郑重其事地娶进来,便是不好了,莫非还能退回去不成?”
第六十章 (中)()
乌日珠占被她噎了回去,心生不悦。阿济格夫妇两个都是蛮横跋扈的性子,人憎鬼厌。苔丝娜嘴上从来不服输,多说一句恐就要吵起来,乌日珠占不去理她,转而望向身旁的苏泰问道:“姐姐知道那位福晋的来历么?”瞧这调理爷们的手段,不是一般人。
济尔哈朗的原配早逝,继室便是苏泰之姐,也于十几年前去世,目前郑亲王的妻室便以乌日珠占与苏泰地位最高。乌日珠占虽然比苏泰早进门,又为郑亲王诞下了三女一子,但年纪比苏泰要小上一岁,所以一直称呼她为姐姐。苏泰平日话不多,为人恬淡,两人相处还算融洽。
此时苏泰还未说话,苔丝娜便道:“能有什么来历,小门小户出来的,偏是运道好……”碰上个爱闹腾的。最后这句并未出口,也算给多铎留了点颜面。这位小叔总是压自家一头,阿济格早有不忿,她难免也有些怨气。
苏泰眨眼望着她,奇道:“你怎知她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家帖你瞧见过?”她问得认真,苔丝娜顿时语塞。
这席的议论,隔邻几桌都听得清楚。承泽郡王硕塞的福晋宝琪挑了挑眉,冷笑道:“哼,小门小户倒好了。南方初平,谁晓得哪里冒出来的!”
豪格继福晋塔娜听她话里的意思颇为不堪,皱眉道:“行了!想想今儿是做什么来的。再怎么着,往后相见还不得喊声婶娘。”
宝琪被冠冕堂皇地训了一通,偏偏她是长嫂,纵然气得脸都白了,也发作不得。她只觉委屈难堪,加上本就病弱,被一口窝囊气呛着,抽了帕子捂唇咳嗽起来。
塔娜却不看她,望向堂姐摄政王大福晋那一席,见她微笑着与代善福晋说话,似乎完全听不见四周的流言蜚语。
时至亥正,迎亲的队伍终于回来了。众宾客纷纷起身,由王府的侍从引领着到正门观礼。
天黑之前就开始飘雪,此时地上已积了几寸。刚从暖意融融的室内出来,站在廊下,扑面的寒意让乌日珠占打了激灵。檐下挂满了灯笼,虽已近午夜,却是亮如白昼。
东边廊下是摄政王为首的王公,西边则是各位福晋命妇,俱是朝服顶戴,大致按辈分年齿依序而立。院中莹白的一片空地,有仆从搬来一个火盆放在甬路正中。
“婶子。”
乌日珠占回头见是豪格福晋塔娜,便点了点头道:“轿子大约在外边了。”
喜轿便是在鹅毛大雪中从正门抬入,绕过照壁,停在灯火辉煌的院中。十八名随从与侍卫或提炉或执灯,从轿子两侧鱼贯向前,在二门前夹道站成两列。
乌日珠占侧头向塔娜轻道:“这排场不知太后当年有没有。”
塔娜对她耳语道:“我听说,豫亲王之前与礼部讨论婚仪,尚书侍郎都说太过了,他一句话就把人打发了。”
塔娜颇得两宫太后喜爱,又有个为摄政王大福晋的堂姐,乌日珠占倒不疑她如何得来消息,急问道:“什么话?”
塔娜轻笑道:“他说,‘进了燕京这两年,宗室什么喜事都没大办过,接二连三都是丧仪,还不兴爷娶亲去去晦气’。”
乌日珠占闻言也禁不住掩唇而笑,道:“也就他能说得出来。”
她俩窃窃私语,一身吉服的新娘已在众人的注视下被搀出了喜轿。等在二门檐下的命妇上前从她手中接过苹果,将宝瓶递给她抱着。新娘头上蒙着盖头,被侍女搀着跨过火盆,在雪地里踩出一串脚印,一步步迈上台阶,穿过二门。
二门内阶下停着一顶轿子,红顶红缦,青缎垂檐,是为和硕亲王福晋所用轿车形制。新娘又被塞入轿中,由仪仗前导,抬往内院,与新郎完成合卺礼。
皇室并没有闹洞房的习俗,对于宾客来说,婚礼到此便结束了。喜乐设而不作,一切在静默中完成。王府的侍从请王公福晋们回厅,奉上一盏热茶,就开始忙着送客了。
当然,对于劳累了一天的那对新人,这几乎才是婚礼的开始。
钱昭整日只吃了一枚煮蛋,水也不敢喝,既渴又饿,在轿中颠簸了近一个时辰,好不容易把手里捧的苹果捂暖了,想啃上一口却不能。当被引入铺了地龙的新房,坐在喜床上,她才轻轻吁出一口气。
洞房内依旧是静悄悄的,钱昭闭目养神,感觉坐在左侧的多铎探手过来握住她一只手。这个动作引得赞礼的妇差频频咳嗽,他却丝毫不为所动。
妇差咳了半天,两人皆是理也不理,便不再自讨没趣,随他们去了。又等了约一刻钟,吉时已到,妇差道:“请王爷揭盖头。”
多铎迫不及待地将那红纱盖巾撩起,倒是并不介意看到一张扑得厚厚脂粉惨白的脸,反正洗干净了,仍旧能还他一个千娇百媚的人来,此刻一瞧之下却是愣住了。
除了覆面的纱巾,钱昭只觉呼吸都顺畅起来,睁开眼望向他笑道:“久等了。”婚礼的妆容让她绞尽脑汁,终于还是不愿从旧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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