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界,再也不是他们的了。
如今,它被唤作人间。
而他们这群从前地界的主宰,如今只能龟缩在各自的领地里。
可那又能怎么样?比起对外面那个“人间”的不满,妖境里各族的倾轧厮杀更直接、却也更纠缠不清,根本不可能再联手去抢回那个更广阔的地界。
他也趁势回瞪了身边的闯入者一眼——你自己不就幻化成了个人形模样?
对方却根本没注意到、亦或是懒得搭理他的无声讽刺,仍然继续着她不知所谓的牢骚。
“那些‘人’啊,有一种很奇怪的说法,叫什么‘孝’。你听过吗?”
他摇了摇头——尽管碍于雪鸮族的面子,他随着妖境长老偶尔见过几个来拜访的“人”,但他对这个族群毫无兴趣,根本不关心他们想些什么、又会做些什么。
那跟他雪鸮一族有什么干系?
她果然笑了笑,没有什么后话,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又回过身去,将眸光再次定在了对面的崖下冰原上。只这么短短半刻,那上面又添了几团血污。
良久,她才自言自语般低语了一句:“跟我们倒很像啊”
风声太大,他听不清对方话里是唏嘘还是释然。
崖顶上除了雪渣滚动,一时间再无其他声息。
然而这像是心照不宣的静默只持续了不到三刻,后者就骤然又好死不死地扬高了语声:“哟?”
她笑着又拍了拍手,像是存心要气气他:“雪鹰儿,又来客人了。”
无需提醒,他也已经看到了荒原上的变化。
西北方,又是该死的西北方!
荒原的西北角落毫无先兆地刮起了凝如山石的大股暴雪,却不是来自苍穹或山崖,而是凭空拔地而起,如同他在妖境外见过一次、海域上那足以吞没万物的漩涡。
那庞大的风势在冽川荒原上都极为少见,冰雪与空气扭转撞击的一刹那,风势的边缘甚至隐隐发着黑。
这力道,不是荒原上哪位族众、亦或某位长老的力量,更别说他——自己拼尽一身妖力,也未必能施展出动静这么大的术法。
不过隔了区区几十天,难道又有外族闯入冽川荒原、牵动了结界的风雪之威?!
他连自己周身妖力尚未完全恢复都顾不上,只觉得有股火气从肚里灼烧上来,灼痛了他的喉咙,烧红了他的双眼,逼得他当即展开双翅,冰雹般往雪暴腾起的那一处角落冲了过去。
“跑这么快作什么?”耳边的风声被那两只怪异的长袖搅动得更乱,她果然又乘风跟了上来,“这一看就是个连隐迹匿形都不懂的雏儿,你还怕他比我更麻烦?”
他没有气力再争辩,只狠狠地一扇双翅,猛地将对方甩开了一段距离——要不是你,这种卑鄙生灵怎么可能闯得进冽川荒原!
为了躲进冽川荒原里来,这自称为“甘”的厌食虫不知用了什么术法,将结界的西北方活活撕开了一大道口子,这段时日他又被她缠住,根本无心、也无力在短短数十天内将结界修补完毕,只能暂且用风雪术法挡在了缺口外层,想撑到众位长老回到荒原再作打算。
他毕竟还是大意了——数千年未有生灵硬闯冽川荒原,并不意味着以后也不会有!
不同于厌食虫的无声无息,这一次的“客人”显然并不拥有消融这风雪结界的力量,尽管从结界缺口处混了进来,却在遁逃的途中不当心撞上了仍然完好的结界部分,情急之下又以为用自身灵力去硬碰硬会逃得生路,才引得结界大发其威。
不幸中的大幸,若不是这擅闯者引发了结界之威,神志恍惚了数十天的他都未必能发现,冽川荒原上竟然又来了位不速之客!
他恨恨地飞速掠近了西北方的角落,却被那势头极凶的暴雪柱逼得只能落下地来,无法往风眼里钻去。
那擅闯者似乎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已经停了手,不再施展自身灵力与结界硬抗。失去了目标,于是那凝结如山崖的风势终于渐而淡了下去,将本就不该直接出现在荒原上的暴风雪收回了结界之中。
他这才看清了新来客们的模样。
人族!
与身边的厌食族不同,这些擅闯者的身魂中全无妖族气息,竟是他从来都不屑来往、如今已然占据了大半人间的族群。
他恼怒非常,却犹豫着没有当即冲上前去——极南妖境与人间修真界有过约定,佑星潭更是已经在人间孤掌难鸣,守境长老们曾给各妖族下过死令,若非灭顶之灾祸,绝不能与人族动手。
为了向人族示好,就连妖境秘队也常年幻化成人形模样,他雪鸮族要是率先与人间修真界结下仇怨,会不会全族被赶出极南妖境?
他尚处于震惊中未回过神来,那远远缀在他身后跟过来的身影已落了地,此时正瞧着那些与她同样是擅闯者的人族,若有所思。
像是读懂了他肚里的犹豫念头,她蹲下身来,猛地从他的翅尖上生扯下一根毛羽,震得他脖颈后的毛羽统统直竖起来,惊恐间又展翅扑腾在了半空。
她笑嘻嘻地把玩着手里的翎羽,说的话却更让他胆战心惊:“雪鹰儿你要是放他们走了,可真是没法和族里交代了。”
他不明所以,再次定睛往缺口处望去,这才发现其中一位的擅闯者手里仍半举着一只古怪的袋囊,里头正有什么活物在扑腾个不停。
那些活物似乎受了不轻的伤,微弱的嘶叫里带着几分哀痛,像是随时都能泣出血来,却还是不肯就此放弃了残存的生机,仍然从里面疯狂地撞击着袋囊的上下左右,但力量微小,怎么都撞不出半条裂缝来。
举着这袋囊的人显然没料到猎物会不驯到这种地步,方才又被风雪结界折腾得神志颠倒,这会儿仍被这些幼小的猎物们扯得有些吃力。
他眼底的那抹赤色倏尔更浓了。
那袋里装的,都是他雪鸮族的幼崽!
若不是被抓到袋囊里的幼崽们拼命拖住了他们,让后者阵脚大乱,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人族恐怕早就从缺口中冲出去,借着妖境里混杂的妖气遁迹而去了!
“是‘人’族的散仙呐他们可有好些厉害宝贝,当心了小雪鹰。”她一直守候在旁,冷眼瞧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看得比急红了眼的他更清楚些,悠悠地又提醒了句。
宝贝?
他嗤之以鼻——妖族承天地混沌之气而生,从来都是以肉身真魂与天做对,什么时候忌惮过借外物之力的区区“宝物”?
他雪鸮族的确代代延续着残酷非常的出生试炼,荒原上最高的那座崖底冰层下不知埋着多少雪鸮幼崽的尸骨,可这是他族内的生存法则,还从来没把幼子的性命拱手交到外族手里过!
区区人族连受伤的幼崽都要盗去炼取法器的懦夫,也敢到他冽川荒原上放肆!
他的气息渐渐放缓,就连双翅也只在虚空中徐徐舒展,未惊动身侧四周的多少风雪,在外人眼里看来,他像是平静了下来。
只有守候在旁的她才能感觉到,他正在竭尽所能地将身魂里的妖力集聚一处,才能施展出致命一击。
然而身魂的虚弱哪里是这须臾片刻就能补救的。他只觉得小周天根本不听自己的使唤,不但不如常运转,竟然还叛逆地干脆调转了方向,让他气血翻腾。再这么下去,他不但聚集不了足够的妖力,反倒随时会走火入魔!
可他还是死撑着停在半空,怎么都不愿在这群擅闯者的眼皮底下泄了这口气,却拦不住自己周身妖力的迅速溃散,直到那些仍拘着他雪鸮族幼崽的卑鄙人族的眼里都浮现出不屑与嗤笑的神色。
绝不能掉下去
要是就这么败了,要是就这么放任他们带着崽子们逃出冽川荒原雪鸮一族将再无安宁。
她看着他的双翅上忽而轻飘飘地掉下两三根毛羽,看着那原本璀璨如暗夜的金渐渐布满了血色的裂痕,沉默良久,直到那袋囊里的尖细嘶叫声越来越弱、几近断绝,才终于低了头,颇为沉重地叹了句:“这些雏鹰儿有什么好抢的?”
他一直提在喉咙底的那口气差点岔了路,疼得他几乎歪着身子砸到冰面上。
她却偷偷朝他眨了眨眼,继而冲对面抬了头,笑得随意:“比起他们来,我可值钱多了啊”
仍驻足在结界边缘的那几位一时面面相觑,未明白过来她话里话外的意思。
她的右手从五行袍下伸了出来,慢慢幻化不,是回复了原本的样子。
那是只被甲壳覆盖的虫足。
与他最开始见到她显形的刹那一样,那几位人族散仙面上的不屑之色更重了——小小虫族,即便在妖界里也难有地位,难道还想与他们几个正面硬撼?
就算抓回去,也只是条修为稍胜几年的小虫子罢了,哪里比得上雪鸮幼崽的金贵?
然而下一瞬,他们所有的不屑、轻蔑、乃至过往百年积攒下来的傲气,都被摧毁了个干干净净。
天与地似乎骤然歪了歪,他们有些立足不稳,不自禁地扶住了同伴,却愕然发现这顷刻间,脚下就剧烈震动起来。
他们匆忙间抬头望去,更瞥见荒原顶上的苍穹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沉下来,像极了他们少时修炼之际有过的最可怕的噩梦。
他们这辈子从未见过的巨大雪暴,竟然从苍穹上、崖顶上、冰层下、积岩深处接二连三地疾冲现身,于苍穹中汇聚在了一处,继而更看似缓慢、实则有如雷霆之势地越过了虚空,乖乖地停在了对面那披着五行遁衣的虫族妖物的身后。
比起方才那由风雪结界中扑出来的凶猛风势,眼前这股在半空中滴溜溜打转、频频发出如同万千只鸟儿同时尖啸声的怪异风球竟更让他们胆寒。
是因为这庞大如山岳的风球**纵得有如活物?
还是因为眼前这只幻化人形的小虫子让他们想起了传说中那开天辟地的怪物——混沌?
他仍坚持扑腾在她的身侧,然而身后那股惊天动地的雪暴远远超出他的预料,让他连身魂里纠缠到让自己想撕裂双翅的疼痛都顾不上了——这是他引以为傲的自创术法之一,没想到竟被这个连名字都不肯报全的外来客彻底抢走。
更让他恨不得咬下每一根翎羽的是,那夹杂着雪暴的浩大风势与他施展的术法并不完全相同,在虚空中滴溜溜地打转着,风势之乱毫无规律可言,与冽川荒原上她看过的各种风雪流走之势都有微妙的不同。
因为他不肯教她她就随便改出了这种会惊动上界的术法?
他惊骇于这术法的变幻之快,甚至忘了追究对方为了使唤得动这等术法,到底是从哪里“偷”来了这般磅礴的妖力。
“也不难学嘛”她似乎很满意这把戏,那只彻底现形的虫足极为突兀地在身前摆了摆,像是在和他炫耀着。
兜帽下的那双与人族极为相像眼睛里带着笑意,极为挑衅地又朝着已经瑟瑟发抖的擅闯者扬了扬虫足:“比起这群连自保之力都还没修炼到的鸟崽子们,你要不要来试试抓我?”
冽川荒原上迎来了数百年来最大的一场雪崩,震得所有在洞穴里、窝里的雪鸮都受了惊,尽数展翅扑腾在了高空,往西北方眺望着,却发现那本该平静的角落被暗沉且肆虐的暴雪与风浪遮掩了个彻底,根本无从看出发生了什么。
在他们全体乘风往西北方翱翔聚集之前,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那方风雪中展翅冲出,多少有些跌撞地往回飞了回来,停在了幼崽们出生试炼的那座高崖顶上。
他带回了一只不属于妖境的袋状宝物,里面装的是已然断绝了声息的十余只雪鸮幼崽。
但袋囊上也染了不属于雪鸮一族的大量血污——擅闯者尽数被歼,这笔血仇,已然结清了。
这变故来得太快,亦结束得太快,然而雪鸮全族向来不纠缠细枝末节,对他的信任更仅此于对族内诸位长老,既然他这么说了,那这场变故便到此为止。
至于结界被破、那几位人族散仙引发了荒原上少有的巨大雪崩而自取灭亡,这些祸事要怎么解决,待诸位长老从妖境里回来,再商量也并不晚。
族众极快地散去,他也将幼崽们的尸骨一起葬在了崖底下,却一直未离开。
直到天边的暮色渐渐稀薄开去,又到了破晓时分,他才再次扑腾了双翅,往西北方飞了过去。
她仍坐在雪坡边的冰岩附近,直到看见他的身影在高空中悠悠接近,才站了起身,却没有和他招呼,只照例伸出双手、拍了拍五行遁衣上的雪尘。
他落在了最近的冰岩上,却更沉默了——雪鸮一族从未承过外族的情,他更是极少与荒原外的生灵有过交情,并不知道该怎么与她说这声谢。
倒是她,又笑嘻嘻地朝他摇了摇仍未变幻回人形的那只虫足:“你也看到了,困在这个结界里,就算再大再安静的地方,也是个迟早会被他们闯进来破坏殆尽的,再这么下去,你们全族迟早会无处可去,为什么不干脆住到外面去?”
外面?
厌食一族早就被驱逐出了极南妖境,你孤身闯进妖境已成了众矢之的,如今竟然还要说服他雪鸮全族也住到那个“人间”去?
“冰封术法太过霸道,一旦施展就很难收回来,到妖境外哪怕是到冽川荒原外,都保不住当地的其他生灵的。”他犹豫着在肚里转过了这种说词,最终道出口的,却是他来来去去想了近千载、甚至没有告诉过诸位长老的几句话,“我们一族受不了其他族群的指手画脚,就算住到妖境里去,也会和其他妖族斗个不休,还是守在这块雪原上,于他们于我们,都安生。”
她听完这话,竟然呆怔了片刻,像是没有预料到自己随口的一问,会换来这么正经的回答,但紧接着,还是抱着肚子笑得蹲在了雪地里:“你倒是真能为全族考虑啊明明还不是妖主,担心这么多做什么?”
等到她终于吃吃笑完、再意犹未尽地站直了身,半空中也已有一个比方才小上百倍的风球慢慢成了形。
她将五行遁衣的两条袖子绑回了腰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