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配好的小柴胡汤,”医官道:“先期服用这个,会有效果,药在良医所那里,劳世子妃遣人跟我去领。”
张昭华就叫王安再陪他跑一趟,没想到两人还没出门,就碰上了气喘吁吁来寻医的太监:“宁王妃那边也有些不好,派奴婢过来延请医官。”
“良医所那里有个记录的人,是宫里司药司的女官,”那医官道:“我写一个条子,请世子妃派人过去,出示对牌,就能领药了。”
张昭华就请他先去给宁王妃看病了。
平常诸王馆里会有四个太医坐镇,到了晚上也会有两个值夜,确保每时每刻都有人听差。但是今晚上,显然这两个大夫不够用,几处都要请他们。
等到下半夜的时候,已经灌了两碗汤药的高炽看上去微微好了一点,烧也降了下来,也是张昭华一刻都不停地给他物理降温,总算见了成效。
张昭华这样守在床边又过了一天,钱嬷嬷让她去歇息一会儿,她却纹丝不动。
“嬷嬷,咱们说说话吧,”张昭华道:“我记得你说过,你在宫里待了十四年了,是吗?”
钱嬷嬷没有说话。
“这宫里,是不是每一根台柱殿基,都被血浸染过?张昭华道:“是不是每一片金灿的瓦后,都有一个屈死的灵魂?”
她看到了深厚的,不见边的刀光剑影,以及血淋淋的那些东西。最动人心魄的是,溅在她脸上的血,是真的人血。那一刻,她仿佛觉得自己刚从一场莫名其妙的梦里醒过来,又看见自己正在黑夜之中,从一个斜坡滑向一道绝壁的最边上。
她站着去看,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傅氏是如何向命运交付了她的双手,命运要把傅氏推下那深坑,那个空着的大坑一直在等着她,拖住了她,直到她心甘情愿地进去的那一刻。这好像是无法避免、命中注定的。
她现在已不能知道自己去捂住傅氏头上那个窟窿,是在阻止海水流出海岸还是以便掩盖住她的眼睛,因为那双眼睛里,好像山与海,都已经平息了。
她想起自己把傅氏裹在怀里,抬头去看的时候,忽然明白了“满座衣冠似雪”的意思。
愿黑夜给众人以光,不是为了照亮她死去的面庞,而是为了给活人,踟蹰走下去的力量。
“男人会有千军万马,得也天下失也天下。”钱嬷嬷道:“女人,只有一方故渠,得也是他,失也是他。”
张昭华低下了头。
不,钱嬷嬷没有明白。
终于在第三天的晚上,高炽睁开了眼睛,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做了个梦。”
“什么梦?”张昭华问道。
“我梦到了,”高炽看着她,“铁马冰河。”
张昭华的眼泪淌了出来。
第138章 城春()
北平城的春天似乎已经开始了,虽然大家似乎都忙忙碌碌的,还不大觉得。
在北平人心里,似乎春风拂面、冰雪融化,都不能代表春天来了,但要看到院里的树木发了新芽了,才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春天可算是到了——”
北平的树多,从王府到民间住宅的院子,横平竖直的大道和深进的胡同,到处都是槐树柳树,然而北平人不爱这样的树,偏爱那果子树,枣子树、柿子树、蘋婆树,你简直想象不到北平城的树木是如何的繁密;大家小户,屋角,墙头,茅房边上,灶房门口,都有一株株地长大起来。
尤其是枣子树,旁的杨树,柳树,榆树都发了一点微微的绿意了,可就是枣子树,不能同它们相较,就是迟迟不肯发出芽来,就像张昭华院子里这三五棵枣树,叉着枝桠保持擎天的姿势,也不嫌自己身上光秃秃地没个绿意地难看。
张昭华就看着它们,想着昨日吃在嘴里的干枣儿的滋味。
“没道理是假死吧,”张昭华农村长了十五年,知道这树有时候会假死:“若不是移植的时候伤了根部,那就是有虫儿咬了它了,有的树就是娇嫩,被咬上一口就发了脾气,不肯在春天便宜了那些虫儿,要等到秋天才肯发芽呢。”
“枣树发芽晚,”高炽那里系上了腰带:“尤其是北平,约摸要三月了,你现如今如何能看得到?”
“果然是气候不同,”张昭华道:“我老家那里,也就是这时候,枣树都满枝绿了。”
他们走出门去,张昭华站在台阶上抬头望望天,嘴里高兴地“呵”了一声:“瞧这天儿,看着就爽朗!”
北平城冬天的乌云厚重,但是一旦褪去了,那天色就如同刚洗过一水儿的蓝宝,叫人看着心里头都振奋。也不必说“秋高气爽”是专指秋天了,似乎北平的哪个季节,都有秋高气爽这么个感觉。
“今儿虽然暖和,”钱嬷嬷过来给她戴上了毛棉窝,道:“但是春捂秋冻的老话儿还是要听的,总得到三月底了,才能褪下来冬装。”
回到了北平故乡的钱嬷嬷,好像连脸上多出的鱼尾纹都看不太到了,令张昭华感到惊奇的是,她身上似乎又多了明朗和跃然的气质,好像北平是她活力的源泉,也确实如此。
当然北平的感染力,不止在钱嬷嬷这个久别重逢的人身上体现,连带着第一次来北平的含冬、含霜两个自小长在南边的小丫头,也都觉得这个地方是真的好。问她是哪里好,就说:“就是瞧着开阔,不比京城堂皇壮观,但是不是我们原来想的那样是个粗鄙的地方。”
南京城是真的恢宏壮丽,这是张昭华亲眼见到的,北平城也是她拿自个儿眼睛看过的,这地方是格局大,但是没有精修过,一股子浑朴扑面而来,但是就是觉得大气,怎么说——其实南方许多地方有逼得人喘不出气儿的街市门户,非是为了别的,实在是人口稠密,不得不将居住逼仄起来,但是北平就好在大和阔上面了。
就拿这已经住了一个月的燕王府来说吧,它也许不能称之为府,甚至可以说是城中之城。洪武三年燕王受封,建造府邸的时候就改元大都内殿为燕山府,元朝的皇宫虽然被徐达遵照皇帝的旨意放火烧了,但是还是留下了许多砖石和未烧净的宫殿,而燕王府就修在元朝内殿隆福宫的遗址上面,往北就是元朝皇太后的居所兴圣宫遗址。
王府建了九年,直到洪武十二年才营造完毕。究竟规模有多大,一个月了才勉强算是把整个王府的角角落落粗略看过一遍的张昭华不由得感叹一声,实在是太大。
王府是按照宫室来建造的,像南京的宫室一样,但是是缩小版的。既然是宫室,就有宫墙,城墙高达二丈九尺,下阔六丈,上阔二丈,女墙高五尺五寸,城河阔达十五丈。宫城周围三里多,三百九步五寸,东西一百五十丈二寸五分,南北一百九十七丈二寸五分,所有的宫殿门庑,及四城门楼都用青色琉璃瓦覆盖,因为只有皇宫才能用红黄琉璃瓦。
韩国的景福宫就是青色砖瓦,上辈子有幸去过一次的张昭华觉得,朝鲜那个王宫可能还没有燕王府三分之一大。
燕王的王宫有三大殿,前中后,和南京宫城布局一模一样,只不过南京的大殿叫奉天、华盖、谨身;燕王府的三大殿叫承运、圆殿、存心罢了。这两处的名字是相互呼应的,以“奉天承运”之意昭喻着朱明天下的长治久安;而华盖形制为圆形,故王府中第二殿以“圆殿”命名,最后就是“谨身存心”,前有“奉天承运”取意于天,后有“谨身存心”昭告于人——
王宫的四座城门,南为端礼,北为广智,东为体仁,西为遵义,按照“仁义礼智”的古训而制定,护城河上还建有桥梁而设有“过门”,都以所处的方位命名,在体仁门前的称为“东过门”,在遵义门前的称为“西过门”以此推类。护城河上的甚至还有吊桥,军事防御特色十分突出。
王宫所有宫室坐北朝南,以承运殿作为正殿,是燕王处理政务的地方,存心殿、圆殿是燕王日常休息所用,这是前殿;后寝就是王妃和王子们的居所,这样前朝后寝布设,秩序井然。
王宫官署区与护卫区位于萧墙与砖城之间的一片广阔区域内,下设典簿厅、纪善所、良医所、典膳所、审理所、奉祀所、典宝所、工正所和典仪所等众多官署机构,以随时听候燕王差遣,为其日常生活服务。在官署之外,相应部门辖属人员也居住在这一区域,因而这一地区既是官署政务区,同时也是服务人员的生活区。
整个王宫具体有多少间房子呢,先说四个城门那里,面阔五间,各有六间房;前门也就是正大门也是面阔五间,有门房十个,还多了廊房十八间。承运殿面阔七间,廊房八十二间;穿堂五间,后殿七间;家庙一所,正房五间,厢房六间,门三间;书堂一所,正房五间,厢房六间。前寝宫穿堂七间,后寝宫五间,廊房六十间;东三所西三所后房五间,厢房六间,还有多人房六连排,共四十二间。
还有世子府一间,正三间,后房五间,厢房十六间,就是如今张昭华住的地方,也就是说张昭华住的这个地方就是后世一座三进的四合院——你以为这就完了吗,其实只是说了王府主人一家子的地方,还没说其他仆人侍从居住的地方呢。
就是说,宰牲亭、仪仗库、茶房、净房、典膳所、库房、马房、养马房、诚奉司、诚奉歇房、厨房、六局、内使歇房、禄米仓、收粮厅这些地方,还都没有算有多少间房呢,每一处地方至少都有两间正房和六间厢房,更别说马房三十五间,禄米仓二十九间这样的规模了。
除了沿袭前朝后寝三大殿的格局,用以祷祝祭祀的的“山川”、“社稷”二坛东西相邻,位于宫城之右,用以祭祀先祖的“宗庙”则位于宫城之左,是为“左祖右社”。
除了规模宏大之外,宫室构景也堪一提,宫里凿有两处池塘,其中一处在书堂后面,一处在后花园那里,遍植莲花,池塘中蓄养金色鲤鱼,在池岸上击梆作响时,金鱼就会跃出水面,争抢鱼食。
据说这池塘水引自就是元朝后妃经常游乐玩耍的海子,所以不存在工程繁杂的问题,池塘后垒土石为山,池畔假山亭阁倒映水中,四周花树团簇,赏心悦目。
说起来倒是好笑,在听说北平引水方便之后,远在陕西的秦王不服气了,不知道抽了哪根筋,也引龙首渠水引入秦王宫中,形成深三丈、宽五丈、周长超过五里的水面——这事情已经违制了,但是因为皇帝厌恶御史参奏诸王,御史们也就装作不知道这件僭越的事情,直到秦王世子在京师的时候,自己有一天说漏了嘴了。
于是秦王辛辛苦苦建了一年还没欣赏一月的池子,哈哈,又被推倒了,还得了申斥,估计秦王世子回西安之后,一定被揍得连亲娘都不认识了。
第139章 随俗()
张昭华和高炽不急不缓地朝王妃的寝宫走去,世子所和王妃寝宫离得不太远,走上一刻钟也就到了,每天早上起来,张昭华和高炽就结伴走,锻炼身体,还能进行愉快的聊天,而且徒步走这种行为,也被大家狠狠称赞了,认为是很大的孝顺。
因为今日是二月二,是龙抬头的日子,所以一路走来,都听到用长竿敲击房梁的声音,这是为了把龙唤醒,除了这个还有其他的习俗,比如撒灰,所用之灰,一般是柴灰,也有用石灰或用糠的。一般是从井边开始,一路逶迤撒来,步入宅厨,环绕水缸,灰线蜿蜒不断的才称为有福,将灰撒在门前,谓之“拦门辟灾”;撒在墙角,意在“辟除百虫”。
走到王妃的庭院中,张昭华就看到有仆妇在院中的空地上用柴灰细细地围着大小不等的圆圈,围好一个就往圈里面并放一把五色豆子,张昭华一问,才知道这个叫做“打灰囤”,就是今年一年仓满廪实的意思。
“我们永城便没有这样的风俗了,”张昭华道:“各地过节日还是不太一样,比如北平这里在这一日是要剃头的,据说剃头有好运,但是永城那里,妇女一般都不动剪刀,不做针线活,怕动了刀剪伤龙体。”
“北平也只许动剪子剃头,”高炽道:“也不许动针,说是怕刺瞎了龙眼睛。可见风俗也是相近的,你们永城吃熏虫吗?”
“吃熏虫?”张昭华惊讶地长大了嘴巴:“难道北平还有这样的风俗,把虫子熏死了之后还吃掉?”
“想到哪里去了?”高炽好笑道:“薰虫是用黍面枣糕,以油煎之,或者用面摊为煎饼,名叫薰虫。”
张昭华又问了是哪个“薰”,然后道:“我以为是烟熏的熏呢,永城是在今天燃烧熏香,希望凭借烟气驱走毒虫。”
两人走进中殿,中殿其实不是一个殿,而是对王妃寝宫的称呼。进去之后,就看到徐王妃坐在椅子上,身边是永安郡主朱玉英,两人正说着什么。
张昭华和高炽过去问安,徐王妃看到是他们,笑容满面,朱玉英便打趣道:“弟妹一来,母亲就开怀了。”
“便是我天天来母亲这里蹭吃喝,”张昭华也笑道:“母亲取笑我呢!”
“你来我这里,”徐王妃温柔道:“我岂不知道是你的孝心,你这样我只有更高兴的份儿,见到你吃地香,我也能多吃两口。”
“这就是娶了媳妇的好处了。”高炽插嘴道。
王宫中,其实饭是分开吃的,大家都有小厨房,可以随时随地地吃。吃饭的时候,都是各人吃各人的,不但各做各吃,连买菜的时候,都是由典膳所买来,把肉菜等等原料,分给各宫。每日某人应分多少,如猪肉几斤、羊肉几斤、鸡蛋多少个、菜若干斤等等,都有详细的规定,每日照单往各个王子郡主那里送。
一家人吃饭,都是各人吃各人的,这话乍听,或者有人不相信。但是请想,每人单住一处,每人都有太监若干,宫女若干,难道管了王子郡主的饭,还要分开再做宫女太监的饭?况且此宫到彼宫,距离之遥远,也要过几个院落,一样的菜,聚齐了人,菜也就凉了。
所以张昭华每日早上准时来陪徐王妃吃饭,能被人称赞为有孝心。
张昭华一来做了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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