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个盛器看着也十分眼熟,不及细看,慕容馨已随着白藏入了一间风阁。
风阁里原先在准备茶水的两个宫女急忙施礼退出,四下里只余了她二人。
慕容馨随着白藏在阁边临栏杆处坐下,屋外一望无际的流苏花恍若幻景。
白藏自那瓶中斟了一盏,放在慕容馨的面前,“这杯今年的初酿,你可要尝尝?”
慕容馨没有半分犹豫,拿起就一口饮了,复又观赏起阁外景致。
白藏见她悠哉观景,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这酒,如何?”
慕容馨仿佛这才回过神来,“哦很好很好,就好像这流苏的香气,馨而不稠甜而不腻,味道极好。”
白藏细看她面上神色,并无掩饰躲闪却是十分真诚,缓了缓才开口,“这酒虽性子不烈,可你方才一口饮了,只怕易醉”
慕容馨连连摆手,“白大人小看我了,这么一点绝对不再话下。”
此言着实不虚,临西街头寻常酿造,她当年和柳溪泠可是当水喝的
“可还有觉察出其它?”白藏瞧着她耳根处泛起淡淡红晕。
慕容馨仔细回想了一番,“这酒似乎有些冷照理依着时令酿造,眼下已是春初,冻土回暖,新取的酒不该有如此寒意”
有什么在脑海中飞快地掠过,她却有些恍惚,耳边听着几声零星的鸟鸣,猛得抬眼望向远处林中伺酒宫女的身影。
那些盛放酒料的盛器,正是高阁与司膳后院厢房中所用。难道当真与这些霜露有关系?
一惑一愣一惊,慕容馨面上神色被白藏瞧得清楚。
白藏又斟了一盏酒水,执在手中轻轻晃了晃,“你之前的辛苦总是有些用处的,若是缺了那一些,这酒可就没这么好喝了。”
“不过是寻常草木的霜露,加在酒中能有何用?这般周折,断不会只是添些几乎无法察觉的味道”
“寻常的是不行,这般周折自然就不寻常了”酒盏里清浅的酒水,映出白藏无甚波澜的眸光。
“时节之酿,重在合气节顺时令,所用皆应是当季之选。若用了错时或是陈料,哪怕只是极微弱的一些,亦足以使一坛酒变了意思”她娓娓道。
“当季之选?”慕容馨忍不住打断,“阁中所取也是分了时令仔细选取,又怎会是错时?”她顿了顿,“变了意思又是什么意思?”
“这个,就有些复杂,好像几句话说不太清楚。大致与改了药性寒暖,逆了经脉走势,乱了心绪精神”白藏看着如浮霞般嫣然的颜色,已漫上慕容馨的面颊,心里微微一叹。
慕容馨觉得有些恍惚,恍惚中却又有什么呼之欲出,她拂了拂面颊,欲将那里泛起的热意赶了去。
她眼见着面前的酒盏中清冽的酒色,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凉意冲入五脏六腑,她忽然就想到了,直楞楞地瞪着白藏,“夏日,寒阁,温室。一错再错”
白藏垂下眼眸,“每一错,都精心算计拿捏,多一分少一分,会生出完全不同的效果。”
慕容馨勉强坐直身子,“所以之前慕容修仪失去神智,之后又被众人忘记,都是这四时御酒所为?”
“御酒是最麻烦的一种,牵涉最广,平素里不用这么复杂,普通的食材和茶水亦或养生汤羹就可用了。”白藏将慕容馨手中的酒盏拿去,“你喝得够多了。”
“为什么?”慕容馨以为自己会很生气,眼下却觉得很累,“你是医者,原是我最信任的一个”
白藏伸手将酒盏里剩下的酒泼在地上,“这些都不重要了。”
什么时候起了风,林子里一时落英缤纷,白藏什么时候离开的,慕容馨并不知道也不在意。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那酒的缘故,心里头凉凉的。
白藏给自己的酒里不知精心放了什么,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她都懒得去想。
她忽然想到萧景云,她总觉得他一直都是知道的,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之后,之后要怎么样
脑子里都是白藏临去前说的那一句,这些都不重要了
炉上沸水咕嘟了很久,零星地溅落在火堆上,轻微地嗤嗤声,方将慕容馨惊醒了。
开了春,这屋子里反倒是更冷了,她咕哝着,将热水倒入一旁的茶壶中。
慢吞吞喝了两口,门被推开,外头日光扑在面上,刺得她闭了闭眼。
萧景云进来就看见她仍是没睡醒的样子,将门在身后合上,力气有些大,砰地一声,她才慢吞吞将杯子放下了。
上一回她这个样子,尚有些精神,这一回却完全是蔫了。
除了每日仍去后头的厢房捣鼓一阵,其余时间她就窝在屋子里,关着门窗发呆。她原本也无需和其他人一起做事,自然也没人注意到她的不同。
萧景云在她面前坐下,“还是想不起来我是谁?”
她的头发都没梳,大概是刚洗过,还有些湿湿的披在身后。
“想起来了”她忽然抬眼,“你什么时候娶我?”
第63章 北境子归()
隔着火光,她的面容亦镀上一层融融的暖色,只是原本清亮的眸色透出倦意。
萧景云知道她大约是去了那个地方。他想过她会去,却没想到她如此不顾后果。
这一刻她认真地看着自己,有一瞬他以为她又回到了从前。可若是从前,她应是说不出这样的话。
萧景云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我是谁?”
她皱了皱眉,“你是糊涂了还是喝多了?竟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我救过你,你也救过我,你叫什么或是做什么我不在意。我记得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的,这就够了。”
萧景云的手紧了紧,“一个姑娘家的,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就想嫁给我,若我是坏人呢?你不怕?”
她的手动了动却没有挣脱,“怕?如今我脑子里空落落的,除了能看到你,什么都没有。就好像站在一个孤岛之上,身边只有你。我不晓得什么是害怕了,只知道若是连你都走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不喜欢被关着,却好像总是被关着,你带我出去,好不好?”
他清楚,她这一次比上一回伤得怕是厉害的多,但至少她仍是记得自己的,心里总算有些宽慰。
“往后在我身边没人能关着你,眼下你尚需在这里多住些时日,我会派人过来照顾你。等手头的事了了,我来接你。”萧景云心里却并不如面上的沉静。
他的袖中揣着北域的战报,此番即便皇兄不提,自己跑一趟北夏边境是躲不开的事。
一旦赴了战事,眼前的人倒是仍在这宫里安全些。
她原本就倦意深重的目光又暗沉了许多,将手抽了回去,“还是我一个人在这里或许是我记错了,我们之间本没有什么”
萧景云自怀里掏出一个匣子,递到她的手中,“打开看看。”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将它接过,放在自己的膝上小心地打开。
里面是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瓶,却并没有瓶口。瓶里浅浅的砂土中,两瓣极小的绿芽,嫩的仿佛掐得出水来,十分可人。
她面上先是讶色,接着露出喜爱的意思,目不转睛看得出神。
“这叫子归,花开双色,待到它盛开的时候,我就回来了。”他一字一句道。
她凝神望着那琉璃瓶,再未出声。萧景云悄然起身,推门而出
外头仿佛一夜之间就暖了,慕容馨不记得那人离开有多久了。
而那叫做子归的,纤细的茎叶已经有一指高了。
琉璃瓶并没有开口,无法浇水,也不知它是如何长大。
她每日白天将它放在窗沿上,夜里就搁在床榻边一睁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偶尔会有人来自己的屋里,有一个叫做安心,一个叫做妙言。
她们来了也不多说什么,仿佛都有自己的心事,无非是陪着她坐一坐,多半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
待到子归抽出第一片叶子的时候,又来了一个人。
他的头发很长,披在身后,仿佛初雪的颜色。他长得也很好看,虽然进了屋子以后一直皱着眉仿佛很不高兴的样子,还是很好看。
他的手凉凉地搭在自己的前额,慕容馨不禁打了个寒颤。
接着他在对面坐下,眉头仍紧锁着,“你没事能不能不要乱吃东西?”
慕容馨对他莫名地有些亲近,虽然自己也说不上是为什么,慢吞吞道:“这几天只喝了些汤”
她指了指案上的碗,“方才妙言送来的鱼汤,你可要喝一点?你的手很冷”
她注意到他的手握成了拳,竟是能看见青筋暴起,她将目光缓缓转到他的面上,那里极盛的怒意。
她诺诺道:“这是在哪里受了委屈气成这样怪可怜的”
素鲔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才勉强压着掐住她脖子的想法,“你在等他?你怕是上当了。”
“不会。”她的回答很迅速,但并不如她自己所想的那般确定。
素鲔觉得心里好过了些,“北境那边已经乱得一塌糊涂,他便是有这个心,一时也是回不来的。”
他抬手用壶里方烧开的水将茶盏烫了烫,才给自己斟了一盏。
还没凑到嘴边,他的手腕已经被她捉住了。
素鲔一向憎恶被人触碰,那个人自然是例外,眼前这个他心里虽是百般不乐意,却不知为何竟没有想要摆脱她。
“怎么去那里?你有办法么?”她的眼里有什么让他难以拒绝的东西。
他犹端着茶盏,“你若是去了,我会被人炖了”他竟有些支吾。
“他们不会把你怎样,有我。”她的眸光里忽然亮起的芳华,令他楞在那里。
素鲔咽了咽口水,她眼前的样子和一个人很像。
山行,在这世间本是个匪夷所思的存在。他掌控着某种不可想象的力量,可以随意交换不同生灵之间的模样和心神。比如自己,究竟是鱼还是人,将来又可能会是什么,不过是山行动动手指的事。
那是世间万般生灵敬畏的所在,虽然他样子还算是很亲和的
这么想着,他又将面前的这个姑娘仔细看了看。她已恢复了之前懵懵懂懂的样子,只是仍扯着他的衣袖。
他小心将袖子从她手中抽出来,“那个地方有点远,你现在的样子恐怕去不了。”
她倏地站起身,“现在就走,其它的事情,我相信你都办得到。”说罢拿起琉璃瓶就往门外走去,没有半分犹豫。
待到马车出了京城的城门,沿着垂柳如烟的官道辘辘而行的时候,素鲔仍旧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揽下了这个差事。
慕容馨靠在窗边,面前的案上是那个仿佛又高了一些的花茎。
看到现在,素鲔总觉得自己是不是被她骗了,其实她心里清楚的不得了这么想着就觉得很是憋屈。
日暮的时候,马车已经走了很远,投宿的驿站门口却立着一个熟人。
一身紫色的衣裙,亭亭而立。
慕容馨下马车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她,木然与她擦肩而过,直入那驿站里去了。
而素鲔却几乎没从马车上滚下来,她竟来了,她来了就是最好的。
第64章 樚溪之伤()
“你来了”素鲔的长发飘得有些激扬。
她的目光只在他的面上停留了极短的一瞬,“公子与陌生女子都是这么搭讪的?”
素鲔没有分毫不悦的意思,“这世上,唯有在下与姑娘不是陌生的,是不是,樚儿?”
“你认错人了,再者,我最讨厌鱼腥味,麻烦离我远点。”她兀自望着驿站旁的深巷。
素鲔不怒反笑,“就知道你还是记得我的,安宁那个名字不好听,你也该做回你的樚儿了,这一回也不会再让你离开了。”
深巷中传来隐隐的车辘声,樚溪的眸光亮了亮。
那马车在黑暗中渐渐显出,上至垂帘下至车辕,连悬在檐上的鸾铃皆极尽奢华。
那马车稳稳停在客栈前,后头有侍从立刻铺了勾了银丝的落车软垫。
车帘掀开,一人下了马车,踏在那软垫之上,目光却是落在怀中一团毛绒绒之上,仿佛生怕惊醒了它。
素鲔的笑意凝住,那一团他认得,赤离一直在找的那一位。
那么抱着她的这位,应该就是飞白门的门主了。
这位澹台公子,手段素来狠厉决绝,与眼前的神态甚是不合。轻罗在他手上,竟不知是福是祸。
他回头就看见樚溪的目光仍在澹台明的身上,那里面含着的情绪,让素鲔很不舒服。
澹台明抱着小狐狸从素鲔和樚溪的身边走过,连正眼都没瞧上一眼,很快消失在驿站的院门内。
樚溪的神色又恢复了初时的冷漠,越过素鲔,也入了那院子。
外头只余了素鲔和院门外悬着的一盏风灯,一时欢喜一时伤神。
他与樚溪之间的过往,很长很曲折,他试图回忆一下,发现无论从哪一段开始都有些艰难。
末了,他安静地踩着自己的影子消失在暗处。
简单吃了些东西,慕容馨就趴在窗前的案上继续看那个琉璃瓶子。
这些日子,她觉得四周越发热闹起来,夜虫的呓语,飞鸟的碎念乃至各种走兽的絮絮而谈一日比一日清晰起来。
这个样子,似乎就没有那么寂寞,偶尔被闹得烦了,嘀咕一声怎么这么吵,四下也就安静了。
至于去北境,她觉得除了去找那个人,好像还有什么在推着自己往那里去。至于是什么,她觉得到了那里就知道了,眼下倒不用想得那么通透。
她忽然听见细微的声音,自门口传来,仿佛有人在小心地挠着门板。
她走过去开了门却没看见人影,目光落到脚下,才看见那只极漂亮的小狐狸。
慕容馨俯身将它抱在怀中,重新回到屋子里。
不知为何,她就想到了那只红狐狸,也是如此漂亮无暇的毛发,非但没有传闻中的异味,抱在手中反倒是很好闻的。一双眼睛仿若点漆般,却又莹莹有光。
慕容馨将她放在案上,抚了抚她的后背,“你可是走丢了?我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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