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圣通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治好室主,但她想试一试。
马车到未央宫门前后便停住了,郭圣通下了车同邑城郡主一起往里走。
邑城郡主性子和善,一路上话虽不多,却一直在劝她不要紧张。
“你便是治不好也无妨的,皇祖母不会怪罪你的。”
郭圣通看着邑城郡主,总是想起她的堂姐金城郡主王妨来。
金城郡主是天子长子的长女,如若现在还活着,她便是皇家身份最贵重的女孩子。
天子四子已经死了两子,邑城郡主的父亲是第三子新迁王,因身有残疾而不被立为储君。
或许邑城郡主自己都觉得可惜,但郭圣通有非常强烈的预感,如今的太子也会像他的兄长们一样不得善终。
他们四兄弟得以善终的只有新迁王。
不知这是不是也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郭圣通心中多了几分沉重。
她跟着邑城郡主在椒房殿正殿中见到了王皇后。
郭圣通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瞎子,她怕自己出于好奇冒犯了王皇后,便始终微垂着眼帘,不直视之。
王皇后果如邑城郡主所说和气的很,并没有为难她,只说请她尽量试一试。
郭圣通应是。
这是她进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王皇后听她声音娇嫩,有些疑惑,问她道:“孩子,你今年多大了?”
“十一。”郭圣通答道。
王皇后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摆摆手叫邑城郡主带她去承明宫。
郭圣通知道王皇后是因为她年龄小而有些失望了。
她不以为意,并没有放在心上。
她恭敬道了句是后便跟着邑城郡主转身回去。
其实,王皇后现在已经不姓王了,而是姓宜春。
同姓不婚,建兴帝登基后以王皇后父亲宜春侯的侯邑为宜春氏。
其实,这纯粹就是多此一举。
帝后彼时成婚多年,儿女都已经五个,现在才想起规避同姓不婚是不是太迟了?
而且,又有谁敢指摘已经站到万人之上的建兴帝呢?
是以,私下里众人还是唤皇后为王皇后。
说来也可笑,建兴帝做得出篡位、杀子这样的事,明面上却比谁都在乎礼义廉耻那块遮羞布。
郭圣通踏进承明宫时,忍不住想室主是不是也是看透了她父亲的虚伪才会这般痛苦?
导致失眠的原因多的很,有可能是受病家其他病症影响,如甄璇当时因无根火上浮烦渴使其不得安睡;有可能是肝郁化火;有可能是痰热内扰;有可能是阴虚火旺;还有可能是心脾两虚;也有可能是心胆气虚等等不一而足。
照理说郭圣通应该在见到室主详细把脉后心中才有分寸,但她想到室主的经历,有七八分把握室主的失眠是情志不谐导致的阴阳失调。
很快便到了室主的寝殿外,早有宫人迎上前来。
邑城郡主道:“这是真定翁主的女公子,受皇祖母所托前来为姑姑看病。”
侍女俯身行了一礼,“室主正在小憩,容婢子前去通传一下。”
邑城郡主点头,姑姑不欲见人的时候都推说在休息,但这是皇祖母带来的人,姑姑应该会见。
果然没一会,那侍女出来请她们进去。
室主的寝殿内布置的很华丽,只是那华丽中透着庄严肃穆,倒有些像年长之人所居。
郭圣通心中纳闷,室主如今至多也就二十四五,正是花信年华,怎么会喜欢这样的布置?
但转念想到室主的失眠症,郭圣通立时便明白过来,心中唯有一声长叹。
孝平皇帝薨势后,王莽立孝宣帝玄孙刘婴为太子,号为孺子,尊室主为皇太后。
后孺子禅位于王莽,王莽先改称室主为改称定安公太后,后才改为如今的黄室室主。
而在室主心里,她还是汉室的皇太后。
她在无声地反抗着父亲,坚持着自己。
侍女引着郭圣通和邑城郡主到里殿后便自行退下。
郭圣通和邑城郡主各自同室主见礼。
“起——”
听得这声唤起后,郭圣通方才跪坐到下首的坐席上。
她有些奇怪,怎么是宫人唤起?
不过见邑城郡主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郭圣通也只得把不解压在心底。
邑城郡主和室主道明来意后,便叫郭圣通上前把脉。
室主从头到尾不发一言,一副对外界漠不关心的样子。
郭圣通甚至觉得,室主完全不想搭理她们,之所以没有赶她们出去是因为懒得赶。
室主瘦的可怕,已然到了瘦骨嶙峋的地步。
加之她日日待在室内,未曾见什么阳光,白皙非常。
郭圣通初看清室主的一刻微微有些心惊,不过转瞬便恢复如常。
她起身坐到室主身前为她把脉。
未几时,她缓缓收回手。
室主舌淡脉细弦,是因心胆气虚所致的失眠。
殿内并无左右侍奉之人,邑城郡主也不知何时退了出去,只有她和室主,静的叫人莫名心慌。
郭圣通问室主道:“室主是不是噩梦缠身,对声音和光影都极为敏感?”
第109章 熟悉()
室主半躺在榻上,目光似乎黏在帐子底上,对郭圣通的问话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的情绪极其低落,就像完全陷落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样。
郭圣通大胆试探道:“您是不是常恍惚得见神异?”
室主听了这话,终于有了些反应,她偏过头来,目光像冷冰冰的刀子,“出去。”
郭圣通没有生气,转身退了出去。
她心中对室主的病根已经有了定论,只是还需要最后确定。
一到外间,等候的邑城郡主便解释道:“姑姑近来脾气古怪,不喜欢治病的时候还有别人在场。”
郭圣通点头,表示了然。
邑城郡主又问道:“姑姑的病如何?”
郭圣通道:“可治。”
邑城郡主面露讶然,她不知道郭圣通是真有把握还是盲目自信。
姑姑病了几年,没有一个医者来了之后能说出这样肯定的话来。
她站起身,想提点郭圣通一二。
话说太满,不是什么好事。
但是,郭圣通目光中满含着轻松之色,仿佛这真就是一个小病,没有什么好害怕担忧的。
邑城郡主忍不住想,难道她真有办法不成?
就在邑城郡主怔仲的瞬间,郭圣通已经唤过宫人:“把室主吃过的药方子都拿来我瞧瞧。”
往常来的医者们时常也会这般要求,宫人很快就找出了室主吃过的全部药方子。
郭圣通数了数,一共是四十二张药方子,全都写在赫蹄纸上。
简牍笨重,丝帛珍贵。
赫蹄纸是用丝绵所制,比简牍轻薄方便,又比丝帛易得,正适合书写。
郭圣通摸着柔软光滑的赫蹄纸,霍然想起母亲曾说起的曹宫来。
成帝懦弱又狠毒,为了赵合德竟生生逼死为他生育皇子的曹宫。
成帝写给曹宫的绝命书就是用赫蹄纸所写,信中成帝温柔地唤曹宫的小名“伟能”,嘱咐曹宫努力饮下随书信带去的毒药。
成帝已去,飞燕合德亦化作了白骨。
只有这赫蹄纸还在,深宫内院的血泪也还没有断绝,室主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郭圣通叹了口气,回过神来,仔细翻阅起药方子来。
这几十张药方子,有养血安神的,有疏肝解郁的,有健脾和胃的,有清热泻火的,有活血化瘀的……
很显然,看出室主的失眠是因为心胆气虚的不在少数,为此开出的方子有镇惊安神的,有养血清热的,也有养肝宁心的,都很是对症。
郭圣通来开方子也左不过是这些了。
但这些都试过了,室主的病还是没有好起来,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要么是室主根本没有吃药,要么就是室主忧郁在心,脏腑功能失调,以致外界药物的治疗速度跟不上失眠加剧的速度。
王皇后日夜悬心室主的病,时时问询,室主没有可能不吃药。
那便是后者了。
这也是郭圣通的结论。
虽说心病还须心药医,但药物的帮助还是必须的。
郭圣通吩咐宫人准备纸笔,她要开药方子。
邑城郡主见她这般胸有成竹的样子,便把话咽了回去。
少顷,药方子写就,郭圣通递给宫人。
宫人接过后,并没有立时就去抓药,而是转身去了中殿。
邑城郡主解释道:“太医令和太医正都在中殿。”
郭圣通面露了然。
只怕宫外医者所开的药方子,都要经过宫中御医们的商榷方可施用。
她缓缓跪坐下来,立时就有宫人奉上热茶来。
郭圣通轻抿了口茶,望向邑城郡主,“若是药方子可用,还要请郡主再帮我一个忙。”
邑城郡主目露疑惑,药方子如能用,煎药给姑姑服用就是,还要她帮什么忙?
郭圣通笑道:“我还要再去求见一回皇后,请得皇后同意。”
邑城郡主本想说有御医们同意即可,但转念一想兴许郭圣通就是为了保险,才要求得皇祖母的首肯。
左右也不是什么难事,当下便点头应了。
…………
中殿中,太医令和太医正奉召而来。
都说同行是冤家,为了不有所偏颇,他们并不知道今次的医者是谁。
太医令看罢药方子递给太医正。
太医正接过细看:
白术,补脾益胃的。
当归,甘温补五脏。
白茯苓,渗湿健脾。
远志,安神益智。
木香,散滞气,调诸气。
炙甘草,散五脏六腑寒热邪气。
黄芪佐人参,可健脾补肺。
五味子、柏子仁,养心安神。
方子虽好,只是——
太医正在心中反复琢磨后,抬起头来。
太医令问道:“以为如何?”
太医正道:“失眠跳不出脏腑阴阳失调、气血不和的范畴,这方子对五脏六腑俱有覆盖。
只是——”
太医令不等太医正说出后面的话,便道:“吾以为可用,不知太医正以为如何?”
太医正心下略有不解,但却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宫人听得如此说,便看着太医令和太医正联袂在医案上签字后方才捧着药方子回去。
室主不喜外男留在承明宫内,是以结论一下,便有宫人来请太医令和太医正出去。
两人出了宫门,在宫门前分手。
太医令独自一人往椒房殿去回话。
太医正想必是觉得那药方子眼熟,是啊,怎么能不眼熟呢?
王自和曾经开过一张和这差不多的药方子。
没想到今天又有人拿着这张略作增减的药方子来了,也不知是从哪寻来的。
这医者难道不知道王自和就是因为这张药方子才远走他乡的吗?
王自和口口声声说什么因无家室之累,又心软见不惯生死,故不再诊脉转而传授学生,都是说的好听。
实际上就是因为没能治好室主,在常安城中跌了声名。
正好王自和当时又有个肺痈患者病重死去,声名愈发不堪。
其实公道来说,肺痈委实是重症。
但彼时世人并不这么想,都觉得王自和是名不副实。
再后来,王自和便没了音信,听说是四处游历去了。
没想到又有人从他那拿了这药方子来治室主。
说不得王自和就躲在这后面,等着看结果。
他这还是对从前的事耿耿于怀啊!
太医令方才本也想否了这药方子的,但想想究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王自和从前还是深受皇后信重的,要是他见方子被否了索性进宫去闹。
说起医理来,不还是太医令理亏?
是,较真说来这方子是该有大效的。
只是几年前铁一般的事实已经告诉了王自和,那药方子偏生就是不奏效。
既然他不肯死心,太医令便只好叫他再死心一次。
第110章 情志()
承明宫里间。
宫人捧着药方子回来,笑着问郭圣通:“还请您示下如何煎服?”
这是说药方子可用了。
邑城郡主起身,“不急,我还要带郭女公子去见见皇后,煎药回来再说。”
宫人不敢多言,躬身应是。
郭圣通和邑城郡主出了承明宫,即乘车往椒房殿去。
夜幕深沉,灯火迷离,已是戌时六刻了。
王皇后往常这个时间早已歇下,只是今日晚间刚送走了回话的太医令,宫人又来回说邑城郡主和郭女公子来了。
王皇后微蹙起眉来,是王自和有什么话说吗?
方才太医令来后,她使人去查问,方才知道郭圣通竟是拜于王自和门下学医。
她摆手让宫人传她们进来。
…………
郭圣通觉得有些奇怪,王皇后好像料到了她的来意一般。
刚一落座,王皇后便开门见山地道:“你不用觉得束手束脚,尽管施治。”
郭圣通不禁想,既连王皇后都知道病根何在,为何还没有室主的病还没有治好?
是因为没人敢冒险吗?
可室主又不是齐闵王,在她之上还有帝后啊。
郭圣通正不解间,又听王皇后道:“王自和还有什么话要托你告诉孤吗?
说来他也真是个忠心的,这些年始终把嬿儿的病记挂在心。”
王先生?
王先生曾经治过室主吗?
为什么王先生从未提过?
郭圣通望向邑城郡主,见她亦是一脸茫然,便直言相问皇后:“殿下,臣女岐黄一道确实承师于王自和先生。
但事出突然,先生只怕是在臣女走后,才知道臣女要进宫来为室主诊治。
是以,王先生并不曾有什么能指点臣女的。”
说到这,她顿了下,故作小心翼翼地问道:“王先生也曾为室主治过病吗?”
郭圣通敏感地察觉到,皇后会这么说绝不是因为知道了王自和是她的老师,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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