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光道尊心里咯噔一声,表情微变。
“道友,我这边有些急事要处理,余下事项以后再议。”
“前辈请便。”容宽立刻站起来行礼送他。
容宽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露出一点若有所思的神色。
含光道尊刚刚离开驻地,立刻御剑往问道门的方向疾掠而去。
他伸手从储物袋里夹出两只传音纸鹤,灵力注入其中一只,纸鹤微微发出白光。
“含源。”他说,“立刻把宸元带回含光峰,暂时看着她一段时间。不要让其他任何人接近或是带走她,我很快就回来。”
纸鹤化作一点灵光,朝着问道门遁去。
含光道尊没有丝毫犹豫,又激活了另一只。
“含华。”他略顿了一顿,“我知道你不好受你别冲动,无论是为门派还是为你自己考虑,千万别冲动,如果这次的事情真的是宸元的责任,我会亲自惩处无论如何,等我回来再说。”
“算是师兄求你。”
阆台仙踪(116)()
他一生高傲;何时有过这样放低姿态求人的时候。
可他现在根本顾不上这么多。
含光道尊紧蹙了眉;内心焦虑难抒。
怎么会这样?
他原本以为宸元只是在原本世界受得影响太深;多习惯习惯就能适应修真界的规则;但从她到这里也有将近四百年了;怎么会到现在都无法融入?还在这种关键抉择上犯糊涂?
该不会
不;不会的,也许她只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也许只是失手,事情究竟是怎么样;他还是要回去当面问过才能确定。
等到确定了事情的真相,才能处理后续是否要判罚、如何判罚等等问题。
如果真是宸元的过错,他要如何判罚?
含光道尊按了按太阳穴;深深叹了口气。
宸元入门时已经是元婴修为;向来又乖巧懂事;偶尔有错,他也只是言语斥责;最多也就是让她在家面壁思过,动手却是从来没有过的。
如果她真的是故意而为,间接导致派中化神嫡传、金丹真人身亡;按照门规来判;应当是一百打神鞭。
打神鞭下;皮肉之痛都算不得什么;那种直击神魂的剧痛能让人痛不欲生;为了避免受刑修士当场自绝;都是要先用缚灵索捆住;行刑过程中时刻要有人盯着的。受了此刑的,修为倒退是必然,境界跌落是常事,就是当场陨落,魂飞魄散的,也不是没有。
他昔日觉得这些刑罚都是理所应当,但现在放在宸元身上,别说执刑了,他想一下都觉得心神俱碎。
可如果真是
他手下尚且有分寸,换了别人呢?
他心绪纷乱,想到这一处,突然猛一警醒。
“说来奇怪,她这一劫,竟是应在你的身上。”
鸿明的话仿佛在耳畔回响,含光道尊掩面苦笑。
这算什么?
该来的始终躲不掉?
他一面往回赶,一面快速思考着对策。高阶修士刑减一等,一百砍半也就剩下五十鞭;他先回峰训完徒弟,再带着她去给含华道歉,取得了他的谅解,事情就会好办很多大不了他豁了面子不要了,用往日情分相求,能补偿的尽量补偿,应当能够再减一等,剩下的刑罚若是能换成思过崖是再好不过,若是不能,应当也不会有太大影响。如果含华实在是不同意,在刑法堂稍施惩戒,全了他的面子也就罢了,不当众行刑,也不会伤了宸元颜面。
这样一来,这一劫应当也不是不能避过。
他当然知道这不合宗门规矩,但他本就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自家徒弟关了门训也就罢了,要让她当着众人的面去受这样的重刑,他怎么可能忍心?
罢了,教不严,师之惰,发现问题却没能给她及时纠正过来,他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又叹了口气。
这回一定要刨根究底把源头给她掐了,否则若是她日后再犯,他总有保不住她的时候。
他想了一想,又取了几枚纸鹤出来,传回门内,吩咐纯宁等人控制局面,不可胡乱宣扬。
周竹桢驾着飞舟回了门派,派了这些筑基修士中的一人去天极峰向掌门汇报事件经过,自己则带着其他人飞往剑峰刑法堂。
她回来之前已经给纯宁发了纸鹤,简单概括了一下事情,但她既然作为被告,一面之词自然不能尽信。
纯仪道君见她突然来访,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待她讲明来意,面色数变,十分为难,“这”
这简直是他执掌刑法堂这么多年来碰到的最大危机!
纯仪哪敢给她判罚。
这位可是未来的门派首座,现在罚了人家,就是她不记恨,万一心里留个坎儿呢?万一道尊回来觉得他罚重了迁怒呢?他还想不想在问道门混了?
“这个,按理来说这种重案应由刑法堂裁决。”他心思电转,快速地思考着对策,“但是师姐也是为了救人性命才贸然出手,门规没说这种情况如何判罚况且此事涉及两位高阶修士的嫡传弟子,含华道君和含光道尊必须到场听证。道尊现在恰好不在门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大家都是刚从外面回来,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吧,待到道尊返回,再请他裁决如何?”
那些低阶修士这时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刑法堂不敢判,要惊动含光道尊
也对,宸元道君是他的徒弟,此事他不可能不管。他们平日根本见不到这些高阶修士,只是在讲道之时遥遥见过几面,现在听闻此言,感觉颇不真实。
“如果只按照门规判会怎么样?”
纯仪摇摇头,笑了笑,也不回答他的话,负手出去了。
那个筑基修士看向旁边那个雪白的身影。
问道门的门规是入门之时所有弟子人手一枚玉简的,他自然知道触犯门规会有怎样的后果。
故意杀害同门,处一百打神鞭,熬不熬得过去看天意。
周竹桢站在一边,她细心敛了化神威压,避免让他们感到不适。雪白的交领道袍裹在身上,洁净出尘得像是天边的云。她神情平静,只是微微低着头,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他突然在心底有一丝愧疚。
她其实是救了他们性命的。
如果她看到求救信号之后置之不理,或是慢一点赶来,他们这一队必然全灭,此事也和她扯不上什么关系,她最多担一个搭救不力的罪名,这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门派责备两句也就过了。
即使她伤害了纯澈师兄,但她并没有伤害他们。纯澈师兄的事情自有门派裁决,可是他们凭什么对她恶语相向?
打神鞭的威名在低阶弟子中如雷贯耳,是问道门最重的刑罚之一,传闻受此刑者根本感受不到皮开肉绽的感觉,因为神魂的疼痛已经盖过了一切这东西还会随修真者修为的提高而增加威力,受了一百打神鞭下来的,不死也去了半条命。
不过不过她既然是首座首徒,应该会减轻很多,不至于直接把人打死或者打残吧?
纯仪命人摆了桌椅茶水,出了刑法堂就召了执法队长过来。
“带人在这里守着。”他说,“今天的事情,半个字都不许往外泄露,等到道尊裁决后按他的意思处置,明白么?”
“是!可是为什么”志远揣摩着他的意思说,“您觉得道尊多半会保宸元道君?”
纯仪拍了拍他肩膀,“首座首徒关乎门派颜面,你见过哪个门派把这种事情闹得人尽皆知的?除非是要换人!此事虽然触犯门规,但没有对门派利益造成太大损伤,咱们现在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无论道尊是保是罚,此事都绝不可往外宣扬,明白?”
况且按照他们道尊的行事作风,十成十要往下压,知道的人越多倒霉的人就越多,外调都是轻的,有可能被派去挖矿,他这是为了大家好。
能以元中修为坐稳刑法堂主的位置,他为人处世自然是十分的张弛有度。
“可是陨落的是含华道君的弟子,万一阵峰那边闹起来,我们怎么可能压得住”
“那就不关我们的事情了。”纯仪说,“我估摸着大范围也闹不起来反正咱们这儿不出差错就行”
化神威压传来。
纯仪吃了一吓,他也顾不得探查高阶修士是不敬之举,神识一扫,发现是含源道君,这才松了口气。
“师尊?”他躬身行礼,“您怎么来这儿了”
“宸元不是在你这里吗?”含源道君点点头,“我奉师兄命令,先带她回去。”
“师伯回来了?”
“还没。”含源道君摇摇头,“但也快了。”
纯仪恭敬请他进去。既然是含光道尊的意思,周竹桢自然没有违抗的余地,只能跟着含源回了含光峰。
含源不太了解发生了什么,但从含光道尊信上也看出事情严重,他看周竹桢神色郁郁,问:“犯错了?”
周竹桢不知道该如何答,她内心挣扎痛苦,面上也带了两分出来。
“没有人能做到永远不犯错。”含源安慰她,“即使是神仙也有个犯天条的时候,更何况我们这些还没挣脱凡尘的小虾米呢。重点是犯过的错误,我们就不能再犯,吃一堑长一智,对不对?哎——怎么了,别哭啊出什么事儿了?”
周竹桢摇头,她长睫上挂满晶莹的水珠,过了一会儿才哽咽道:“没有。”
她很愧疚。
她去门派刑法堂,是做好了接受所有惩罚的准备的。她心里知道门派不会站在她这一边,但她总要让含华师叔出气。
若是含源师叔他们知道了这件事,又会如何看她?
她真的做错了吗?
含源从储物袋里摸了块手帕出来给她擦眼泪:“怎么就至于这样了你只要没做什么欺师灭祖的事情,有什么是罪无可恕的?你师父之前还给我传信来着,也没被你灭了啊?”
他本意是想逗她笑,周竹桢根本笑不出来。
她眼泪止都止不住。
“唉。”含源道君也没办法,把她送回含光峰,在侧殿守了一日,含光道尊终于风尘仆仆从外面赶了回来。
“辛苦师弟了。”
他送走了含源道君,领着周竹桢进了正殿。
周竹桢调整了一天,总算勉强恢复了平静,只是面色有些白。她把事情经过客观详细地陈述了一遍。
含光道尊叹气。
“你明知道阵法一破,纯澈必死无疑。”他用得是肯定的语气,“你可知错?”
“弟子不知。”
含光道尊转过身,他敛着眉,罕见地对她带了厉色。
“跪下!”
请大家记住我是个不走寻常路的作者。
阆台仙踪(117)()
“一群不知道从哪来的凡人;和你的同门师弟;你难道分不清孰轻孰重?”
周竹桢垂着头端正跪着。
含光道尊看她半字都不敢反驳;渐渐压下了怒气。
他是要把她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挖出来;不是要对她发火。
他提了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总算平静了一些。
他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和缓了声音问她:“你为什么想救那些凡人?为什么觉得纯澈做得不对?把你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告诉师父慢慢说;把你当时想到的东西全都说出来,师父听你说。”
他斟了杯茶,把茶杯塞进她手中。
周竹桢抿了口茶;握紧茶杯;低头看见茶水轻轻漾动;水面上映出她的影子。
她轻轻地说:“那时情况太紧急,我神识扫过去;就看到那些凡人被锁在阵眼抽取生机,纯澈在主导绝阵。”
“我那个时候以为是他们抓了那些凡人充作阵眼。”
“那如果你知道纯澈之前保护了这些凡人,你还会这样做吗?”
周竹桢迟疑了一下;点头。
“为什么?”
“人命不能被当作一种手段。”她说;“没有人应当被非自愿地剥夺生命如果人命可以作为达到某种目的的工具;那么吃人也是理所应当的了我无意伤纯澈性命;但是阵法由他主导;要想关闭;只能伤他手臂。”
“你认为不能用凡人的性命去支撑阴阳相克阵。”含光道尊问;“可你用纯澈的死去换那些凡人的生,不也是把纯澈的命当作是救回他们的手段吗?”
周竹桢陷入了矛盾之中。
“宸元。”他沉沉叹息,“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处在什么位置?”
“我不知道”周竹桢表情麻木,眼神里是深深的痛苦和迷茫,“我不知道我没有选择”
她自言自语地低喃。
“为什么没有选择?”含光道尊心里一惊,他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微微躬身问她,“宸元,你告诉师父,为什么你没有选择?”
“我的道就是这样的如果我不阻止他,就是违背道心行事,我不可能看着他们生机耗尽而死我知道纯澈师弟也没有选择,可是我没办法”
“宸元,为师问你。”含光道尊神情严肃起来,“你的道是什么?”
我的道是什么?
周竹桢心里突然涌出一股恐惧,血液和心跳仿佛被冻结,一种强烈的预感如同阴霾一般笼罩心头,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逃避这个问题,可是含光道尊逼她开口。
“回答我。”
“是以杀卫道。”
“以杀卫道?这个道,所指为何?”
“道德。”
一直担心的事情成了真。
含光道尊居然生出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他斟酌了一下语句,轻声问她:“可是你遵循的道德,是哪一个世界的道德呢?是这个世界,还是你来的那个世界?”
周竹桢沉默。
从他的话语中,她逐渐发现了什么可怕的事实。
“宸元,你既然以道德为道心,那你知道道德的本质是什么吗?”
她不知道。
她从前竟然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盲从的道德是真正的道德吗?
她脑海中乱糟糟的,想了一会儿才回答。
“是是社会中大多数人所接受和认可的公序良俗?”
“那你看,你伤了纯澈,导致他陨落,其他修士认可吗?”
不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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