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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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风歌- 第2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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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尾声(一)() 
永嘉元年的天象、气候,与往年相比透着说不出的奇怪。秋冬之交本该是天高云淡的时候,可这些日子,几乎每天都是沉晦阴暗。浓云层层叠叠地压下来,有时候太过低垂,以至于景福殿高耸的飞檐上雕刻的那些飞马、龙凤之类,犹如随时就要纵身跃入云端那般。偶尔云层散开些,露出的天空也不见光亮,而是铁锈色的,毫无生气可言。就像传说中的妖魔用一只遮天蔽日的巨掌牢牢地覆盖在琼楼玉宇之上,令人不由得感觉到几分茫然、几分恐惧。

    景福殿前的广场上,一架牛车停驻。随从从车辕上跃下,随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刘舆从牛车中出来。

    近期寒凉而潮湿的气候影响,使得刘舆反复为痹症所困扰;不仅下肢多处关节肿胀,皮肤灼热如火,同时周身骨骼都酸痛难忍。这几日里,甚至还有瘭疽发作,手背生出豆粒般的肿块,触则痛绝。东海王忧心得力谋主的健康,亲自遣人寻了多位名医来诊治,又赐下诸多犀角、麝香之类名贵药材;但他的病情始终在缓缓恶化,更不用说痊愈了。在病痛的反复折磨下,刘舆的面容较去年苍老了很多。还不到五十岁的人,脸颊、脖颈等地的皮肤就明显松弛下坠了,眉眼间明显地流露出萧瑟之感。

    刘舆缓缓地将双脚踏实在地面后,车夫驱赶着健牛越过驰道,让到广场的侧面角落里去。车轮与车轮碾过石板路面时特有的“格楞格楞”轻响,也陡然使他联想到了膝盖和胯骨几处关节骨骼的碰撞,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随从慌忙抢前一步上来搀扶,刘舆摆摆手,让他退后,随即从袍服的里袋抽出几份公文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景福殿的建筑恢宏大气,占地面积极广。它并非简单的一座大殿,而是包括了列星、安昌、延休、清晏、永宁、承光等一系列偏殿、配殿在内的庞大建筑群。在楼宇殿堂之间,除了华丽的廊庑以外,还有无数盘旋往来的复道飞楼,像是彩练当空舞动,划出道道优美的弧线。

    许昌本为汉时颍川郡的许县。曹魏武皇帝迁汉帝于许县,始有宫室营建。武皇帝奉天子以讨不臣,从此克定大魏基业,到黄初二年时,文皇帝曹丕以“魏基昌于许”,改许县为许昌。曹魏太和六年时,明帝东巡,治许昌宫,因恐夏热而起此殿,先后耗费资财八百余万。由于工程过于奢侈,甚至连生活浮华的名臣何晏,也特意作《景福殿赋》以讽谏。

    东海王年初时率领大军出镇许昌,便入住了前魏皇宫中的景福殿。此举当然颇有僭越之嫌,但东海王既是宗室,又手掌兵权、遥控朝政,气焰有滔天之盛,谁敢说他的不是?

    可惜东海王本人并无武略,麾下也缺少真正能统军作战的帅才。数月以来,所部几十万众徒然劳师糜饷,在兵事上的建树却乏善可陈。青徐贼寇王弥、刘灵、曹嶷等为患日趋炽烈,横行州郡,始终难以制服。这一来,中原各地的地方官员可就渐渐有些怨言,甚至风声还传到的洛阳朝廷那边。这令得东海王愈发焦躁,常常刻意示人以武威。

    此时,刘舆放眼望去,但见景福殿范围内回旋环绕的玉色阶梯上,每隔五阶就对立有两名身披盔甲、手持长戟的武士。视野所及,武士的数量合计将近千人,真是威武雄壮无比。可惜,或许是执勤的时间太久了,又或许是平时操练时就那么松散,这些武士个个眼神散乱、立姿松垮。

    刘舆之弟、并州刺史刘琨乃是极擅用兵的大将,他自然知道真正的精兵应该是什么样子。

    他挪开视线,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就在他的身边,一行仆婢排成松散的队列,从景福殿前的广场东头直到西头,哗哗地扫着满地落叶。论起动作整齐划一,倒似乎比那些武士要略胜一筹。

    景福殿的主殿有前中后三进,前殿和两侧配套的宫阙连接着其它宫殿;中殿规模最大,各种仪式都在这里进行;而东海王日常起居都在后殿。另外,如重要的谋臣之类,也常常被召至后殿密议。

    论起与东海王的亲密程度,刘舆不如潘韬、裴邈二人。但刘舆曾任颍川太守,又曾在许昌辅佐河间王司马虓,对于许昌附近军政事务的熟悉程度远迈群伦。因此这些日子里,东海王召见他的此数竟是最多的。可这段路对于体质虚弱的刘舆来说,很有些艰难。那些起起伏伏的廊道很费力,更走不快。

    刘舆才走了半程,后面就有另外两人赶了上来。他向后看看,认得是两名相熟的王府青年僚属,于是略略颔首示意。那两名僚属慌忙还礼。他们不敢超过刘舆,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刘舆身后。

    刘舆歉意地向他们笑了笑,稍许加快脚步。再走过一条上坡的阶梯后,他感觉自己的腿部肌肉都有些抽搐,额角也沁出了汗,于是不得不探手去扶着栏杆歇息一下。

    这时有个声音道:“庆孙先生,可需人帮扶么?”

    刘舆闻声转头看时,只见竟陵县主远远站在那里,像是刚从回廊后面绕行而出。

    竟陵县主穿着一袭广袖飘拂的曳地长裙,青色的多折裙裾上有以银线织就的鸾鸟。随着脚步轻移,银光闪烁的鸾鸟与上身华丽的配饰相呼应,既突出了青春美态,又显雍容华贵之感。而在众多侍女簇拥之下昂首行进的她,确实就像是穿行在众多凡鸟中的孔雀。

    两名僚属瞬间为县主的容光所慑,不禁神情微滞。待到反应过来,两人有些狼狈地俯首下去施礼,随即小步后退,远远地避开了。

    “多谢县主关怀,我并无大碍,只是疲累罢了。”刘舆放开扶着栏杆的手,向竟陵县主行礼致意。

    “那我便放心了。庆孙先生乃幕府肱股,务必保重身体才好。”县主关切地上下扫视了刘舆一眼。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微笑道:“对了,先生是要去拜见父王么,我们或可同行一段呢。”

    刘舆肃手道:“固所愿也。县主请。”

第一百三十一章 尾声(二)() 
景福殿的中殿与后殿距离约二百七十步,以三条南北向平行的复道相连。其中,居中的复道规模较大,装饰也很华丽,但通常都封闭着,仅在典礼仪式时启用;常用的是左右两侧复道。这两条复道如彩虹般带着弧线,既体现出建筑物的柔美一面,又恰好延伸出岔路通向后殿两旁的一些廊室。

    东海王日常起居和处理政务都在后殿,但诸多相关的簿册、版籍不可能都放在殿里,因此临时将那些廊室都利用了起来。平时这些廊室封闭着,一旦有事,则将之辟作基层文吏的办公场所。这时候,正有一队小吏捧着许多卷轴和简书从右侧的复道匆匆经过。当他们看到竟陵县主时,立即退到复道两边,俯首跪倒。而县主则放缓了脚步,微笑着向他们一一问候,嘘寒问暖。见到其中较年长的,还亲自将之扶起,嗔怪地命令下次万勿再如此多礼。

    虽然东海王已权倾天下,但幕府中的吏员依旧有许多是来自东海国的旧人。他们对县主既有仰慕,又有尊重,多年积累下来的深厚情谊,彼此的紧密联系,绝非刘舆这样的后来者所能企及。刘舆本来想要说些什么,眼看这样的场景,便即住口。

    待到这批吏员退下,两人默默地又走过一段,眼看着折过下一个拐角将至后殿。竟陵县主突然问道:“先生此来,想是有要事禀告父王?”

    “正是。”刘舆当然知道任何机密军情在竟陵县主面前都无隐瞒的必要,于是索性将公文取出,递给县主:“苟道将与石勒、王弥会战不利,现已退兵定陶。王弥另遣副手刘灵急攻甄城,威胁苟道将侧翼。这便是甄城守将王赞的求援文书。”

    竟陵县主露出惊讶的神色。她接过公文,却不打开:“难道石勒竟如此厉害,连苟道将都非其对手么?”

    若是在公开场合,朝廷官员自然必须将贼寇们都贬低为乌合之众。但此刻既是私下谈话,刘舆便直率地道:“那石勒乃是河北群盗中的佼佼者,部众中多有昔日成都王麾下大将公师籓的旧部,堪称兵强将勇。兼且战马极多,往来如风……此人又得王弥相助,深悉中原各地驻军虚实……咳咳,不瞒县主,其势实在非同小可。”

    刘舆所说的王弥,乃东莱巨族子弟,汝南太守王颀之孙,因为勇力绝伦而有“飞豹”之称。王弥虽然家世二千石,却自幼好乱乐祸。妖贼刘柏根起兵后,他弃家投奔,因他颇具权略,凡有所掠举无遗策,随即成为刘柏根的得力副手,率军掳掠中原州郡。

    青、徐、兖、豫四州,乃东海王断然不容有失的根据地所在。去年仲秋,东海王亲率大军出镇许昌,一来为了避免与皇帝的矛盾激化,二来便是为了剿灭这股贼寇。谁知半年里接连派出多支兵力,无一例外地遭到惨败,二千石以上大员战死数人;直到年末,才由兖州大将苟纯将其部击溃。刘柏根授首,王弥仅以身免,逃亡深山。然而到了永嘉元年秋,石勒在河北突袭击溃苟纯,强渡大河,直抵中原腹地。这一来,王弥立即死灰复燃,招引群寇与石勒结盟。

    这两名强贼巨寇多年纵横于河南、河北,一旦携手,其势如狂风烈火。两人合兵一处,旬月之间,就连续进犯泰山、鲁国、谯、梁、陈、汝南、颍川、襄城诸郡,所到之处,杀伤军民不可胜计,被其挟裹的部众几达数万之多。东海王虽领数十万大军在手,却殊少与之野战的胆略,故而只能坐看着分布各地的兵力被一一歼灭,渐渐有些应付维艰起来。

    “不过……”刘舆终究觉得累了,他弓下腰,依靠着栏杆喘息了几声:“苟道将带领的是兖州子弟兵,素来坚韧耐战,又依托定陶坚城,想来纵有小挫也无大碍。王赞守把甄城,兵、粮都很充裕,也非流寇所能轻易攻陷。您不必过于忧虑。”

    竟陵县主一时没有注意到刘舆止步不前,径直向前,走过了好几步又折返回来。她望着刘舆,叹了口气:“我并不忧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

    “县主请说。”

    “石勒肆虐如此,举朝将帅难有与之匹敌者。可曾经两度击败石勒之人,却被先生刻意压制。请恕竟陵蒙昧,实不知先生出于何种考虑?”

    词语一出,刘舆顿时心中揪紧:正如适才所见的,东海国旧人遍布于幕府上下,无一不是竟陵县主故交旧友,无一不是她的耳目。而自己在东海王驾前的机密奏对,终究也难逃侦测啊……

    刘舆用手指轻轻敲打着石质栏杆,发出有节奏的轻微声响。沉吟半晌之后,他才徐徐道:“此人武略有余,然而不知是否忠诚可靠。仅以他拥兵于一隅,虎视幽州的表现来看,至少非是纯臣。”

    “纯臣?”竟陵县主抿嘴微笑:“东海王殿下用以驱使天下英雄的,本来就无非功名利禄罢了,何须要什么纯臣?先生以此来要求边疆武人,难道不觉得太过苛求了么?何况……竟陵思来想去,却不知大晋江山之内还有谁可称纯臣?莫非……是庆孙先生你么?”

    世人皆知,这位深得东海王信赖的谋士虽然貌似风度弘雅,其实也曾为了功名权位不择手段。不仅历仕于齐王司马囧、范阳王司马虓,更曾矫诏迫死成都王司马颖及其二子,引得天下士人哗然。以至于东海王招募刘舆时,左右都说:“舆犹腻也,近则污人”。所谓“纯臣”云云,用来指称刘舆,未免像是一种反讽。

    刘舆脸色微变,旋即也笑了起来:“县主真是风趣。”

    他边笑边摇头:“可是您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哦?”

    “县主,元康以来,皇帝暗弱,垂拱而治如周天子。因此,天下宗室诸王纷扰,争夺的乃是挟天子以讨不臣的霸主权柄;而我辈奔走呼号于诸王、大夫之间,求的是施展治国主张的机会。此情此景,仿佛春秋。”

    竟陵县主颔首道:“哈哈,庆孙先生原来将自己与诸子百家相比。”

    刘舆躬身道:“不敢,只是情势相似,姑且言之罢了。刘某不才,敢请继续为您解说当今的大晋局势。”

    县主将一缕被风吹动的鬓发拢回而后,不经意地道:“但请说来。”

    “如今的大晋局势,已经不同于昔日。十数载征战之后,惠皇帝驾崩,诸王凋零。天下权柄俱在东海王之手,而能与东海王抗衡的,唯有手握君臣大义的当今陛下。这般局面不似春秋,而如楚汉。”刘舆一字一顿道:“岂不闻郦生曾言:两雄不俱立?县主,你所说的那人却依违于两雄之间,是大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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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重辟谣,所谓《尾声》,是扶风歌第三卷的尾声,不是全书尾声。谢谢。

第一百三十二章 尾声(终)() 
刘舆说的这番道理听起来费解,其实设身处地去想就很容易明白。

    自从开国的武皇帝驾崩,大晋朝廷就从来没有一天安稳。为了将智力有缺陷的皇帝陛下控制在手,攫取王朝的最高权柄,外戚、勋臣、皇后、宗室彼此攻杀,酿成了波及天下大半、数十万人参与的连场大战,硬生生地将大晋的开国盛世摧毁。在这个过程中,是非黑白早已经纠缠不清,谁也说不明白。而牵扯进其中的无数人,是为了功名利禄也罢、是为了伸张大义也罢、是为了苟全性命也罢……林林总总,也都说不清楚。到最后,怀抱着不同目的之人,还不是都在同一潭混浊污水中扑腾么?

    既然那高高在上、自以为是胜利者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身首异处;那么,所谓的失败者就大可以坦然地面对失败,顺理成章地另仕新主了。既然身在泥水之中,一时的浮浮沉沉算得什么呢?那些阿谀、投靠、出卖、背叛又算得什么?待到高踞上位者三五回更迭以后,每个人都是朝秦暮楚之辈,每个人都由里到外黑得通透,再无区别。

    便如刘舆、刘琨兄弟,虽然辗转高门、历仕多主,一旦投入东海王麾下,立即就凭借军政长才成为重臣。刘琨身荷一方之重就不必说了,刘舆为幕府左长史,许多时候甚至可以直接与东海王讨论决定幕府大政,足见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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