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我只有一个疑问。”太子抚着长剑,目光冷冷,“那第二朵六瓣梨花的主人是谁?”
“弟与兄长,本就是同根而生啊。”
太子忽然朗声大笑,越笑便越是大声,纳兰瑞却依旧面色如常,看着他,笑意温润。
太子举起长剑,顺着脖颈便抹了过去,鲜血溅在三爷白色的衣袍之上,像是开出一朵朵艳丽的话。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是做了十四年楚国太子的纳兰瑜留在这世上最后的言语。
血,依旧流着,纳兰瑜倒在血泊之中,再无一丝气息。这个大楚曾经的储君,就这样死了,轻巧的让人觉得荒诞不经。
四周是一片寂静,只有风裹挟浓重的血腥之气而来。纳兰瑞缓缓地蹲下身来,看着死去的兄长的脸,面色难以捉摸,只是用手合上他至死也没能闭上的双眼。
他静静地看着太子的脸,一动也不动,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苏岚听见他低低的声音,道了一句:“你的人生除了死这一刻以外,都是尊贵而快活的,真不知道,咱俩谁,赢了谁。”
“我等这一天,十二年了。”他缓缓地站起身来,不再瞧地上的那具尸首,转过身,冲着身边的人,微微一笑。
他看了看远方,便向着宫外西南的方向缓缓地拜倒,将脸贴在黄土之上,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西南方向的宫女子冢中,葬着死于延熹九年的一位贵嫔。正是从那一年开始,这位性情儒弱温和,卑微地活在宫廷中的皇子,开始了这一场局,用十二年时间,谋这一场皇图霸业。
天边泛起一丝光亮,苏岚抬头看去,觉着有微微的目眩。脸上的鲜血似乎不过是一场噩梦而已,而这场阴霾,随着第一缕阳光,开始消散。
尽管日后在不长的人生之中,她曾多次历经政变,但这一场,被称为“崇安门之变”的宫变,却成为记忆里永生无法抹掉的场景。
因为这一夜,是一个男子关于尊严,生命,以及权力的种种欲望,绘就的一夜。种种人类最为黑暗的情节如同一张大网,网在这皇宫上头,又一次地昭示着,这天家的残忍,又一次以最残酷的方式,教会她,这乱世之中如何生存。
一个新的时代,也将在这片最浓重的黑暗之中开始。这一刻他们并不知悉,这战国末年最后一个全盛的时代的绚丽朝霞,正穿过淋淋鲜血普照大地。
“二十年前,司徒旻杀昭明太子于周国晋阳宫。”纳兰瑞的声音沉稳而又有力,在短暂的伤怀之后,又恢复到了无懈可击的温雅,也划破了所有人的沉寂,“咱们就把这位周国皇帝曾走过的路,完整地再走一遍吧。”
“阿岚,接下来,该做什么了?”纳兰瑞微微一笑,“是不是将这作乱的逆贼暴尸三日,而后挫骨扬灰,以彰后世?”
“诺。”
“阿汐,你且去内宫,防着贼人惊扰了父皇。”
“诺。”
第二十五章 崇安宫变(四)()
“还有一个时辰,宵禁就要过了。”苏岚示意宋凡指挥手下打扫战场,便另带着人随纳兰瑞向着内宫而去,“京城里的局面势必得控制下来,总不能叫百姓觉得恐慌。”
“京城的百姓向来对政治都更敏感些。”苏岚却是笑出声来,“帮着张澎动手的九爷怎么办?还有张澎被处理掉之后,张家怎么办?”
“张澎好歹也是帮过你大忙的,苏大人还真是无情。”纳兰瑞亦是笑了笑,“张家?那是你们世家的事,便是我也插不得手吧?至于,老九,成不了什么气候。”
“李成浩已经绑了,这会就送回李家去。”才过了太和殿,郦远便出现在苏岚身边。
“城中局势可是控制住了?”纳兰瑞微微一笑问道。
“昨儿神策军入宫之后,国公爷就带人亲自上了城头,九门半个时辰前就控制住了。如今太尉大人坐镇京营,萧尚书正带着人往宫里来。如今郑彧郑大人正带着羽林卫静街,另外按照您的吩咐,沈尚书已经去传旨,李家张家诸人都已经软禁府邸之内。”
“着人通知各府,今儿早朝如常,李家和张家,也得来。”眼瞧着皇上的寝宫已经被神策军团团围住,五步一岗的场面瞧着就让人觉着压抑,纳兰瑞却仍旧笑的温雅。
皇帝的寝宫里,药味浓重,此时一片寂静,一袭甲衣的玄汐静静站在内殿皇帝的床帐之前,见得纳兰瑞和苏岚进来,微微欠身,便站到了一旁。
“儿臣护驾来迟,父皇可受惊了?”纳兰瑞跪倒在皇帝床前,衣袍上的血腥味被暖炉子一熏,瞬间弥漫室内。
皇帝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扯掉了床帐,一张苍白的脸泛着病态的嫣红,手指颤抖地指着跪着的纳兰瑞,声音沙哑而急促:“老三,你这是什么意思?”
“父皇,昨夜大皇兄矫皇帝诏,命张澎率军杀沈琦于府邸后,意图入宫作乱,儿臣无奈之间,只得命苏岚玄汐率羽林神策两军镇压叛乱。幸而,大皇兄兵败,九门及京营亦被控制住,请父皇放心。”
“大皇兄。。。呵,你把他怎么了?”皇帝眼里一片血红,瞪视着这屋中几人。
“大皇兄谋逆未遂,已是认罪。儿臣念手足之情,允了他自尽。”纳兰瑞说着这话,竟是语气里都染了几分悲意,似乎逼死纳兰瑜的并不是他。
皇帝听了这话,嘴唇颤抖不止,那指着纳兰瑞的手亦是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倒在身后的迎枕上,道:“曹泉!把这些人都赶出去,朕,不想见到他们。”
“父皇。”纳兰瑞伏在地上,语气悲凉,一旁的曹泉仿若老僧入定,“请父皇节哀。”
“老三啊,他是你皇兄!”皇帝叹了口气,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似的,“是朕小瞧了你。”
“父皇,儿臣亦不想走到这一步。”纳兰瑞这时已是直起身子,连如同缝在脸上的温雅笑意都隐去,神情上的悲凉凄楚却不是作伪,“皇兄在您饮食中下毒,指使江源勾结周人杀死李由,又豢养死士肆意绞杀与他不合的大臣,这般行径,父皇都能忍他,只是禁足了事,儿臣也是无话可说。儿臣不能由着父皇把祖宗基业,交到他手里。父皇您既然不给,儿臣就只得抢!至于今日的局面,只能说是咎由自取!”
老皇帝转过头来,看着纳兰瑞,面色震惊似是全然不认识面前人,纳兰瑞亦是一脸平静地与他对视着。
“能叫玄汐给你做细作,老三,是朕,从来没有看清过你这个儿子。”皇帝的声音虚弱而又无力,“苏岚,你去,把朕的旨意记下来。”
“废太子,命赐死。皇三子着封为太子。”皇帝语意讽刺,说着竟是笑出声来,“左右你早就想好这圣旨的内容了,便自个写吧,玉玺,你也自己盖上。”
“诺。”苏岚恭谨地应了声,下笔极快,顷刻间便写好了旨意,由着曹泉加盖了玉玺,将那旨意拿给纳兰瑞。
纳兰瑞上下扫了一遍那圣旨,将它又交回苏岚手中,便笑着站起身来,对着皇帝道:“父皇身子虚弱,儿臣就不耽误您休养了,至于殿外兵马,如今朝堂局势不稳,就留下保护父皇吧。”
“朕身子不妥,老三,即日起你便监国吧。”皇帝瞧着纳兰瑞缓缓道,“不必报朕裁决,自个拿主意就是。”
“诺。”
寝殿又恢复了一室静寂,皇帝颓然地倒在床上,愣愣地看着明黄的床顶,眼角缓缓流下一颗泪来。
方才,他是真的怕了,怕了这个他原来从未看透的儿子。
然而,也直到此刻,他终于确定,纳兰瑞才是最适合这个位子的人。在这个残酷的大争之世,只有这个儿子,能带着这个帝国,登临天地。
“皇后啊,朕对不住你。”半晌他才叹了口气,擦掉了眼角的湿痕。
京郊护国寺第一声晨钟响起,这城中五十四间大寺的钟声,随之次第响起。京中九门在这钟声之间,亦再度被开启。
第二十六章 崇安宫变(五)()
二月初八的早晨,长平城又下起雨来。雨落如丝,冲刷着城里的石板路,将血迹也卷入两侧的水沟之中。
今日东市街官道上净街的,并非京兆尹衙门的衙役,黑甲蓝衣簪红缨,这乃是禁军第一卫羽林卫的装束,十步一岗,面无表情,在这细雨蒙蒙之中,显得尤为严肃。即使是住在京郊大兴县的官吏,此刻也已隐约知悉昨夜里这京城已是改换天地,更不要说,这消息灵通的京中官员。
所有官员的马车都被黑衣银甲的神策军,拦在了庆安门下,竟不容得再走,往日里官员皆是在宫中最后一道大门崇安门处才下马步行入内。约摸一盏茶过后,仍着甲衣的玄汐才打马从庆安门而出,直到了苏家的车马前,拱手行礼道:“劳国公爷久候,请入宫。”
下了马车,才瞧到,这庆安门直通到太和殿前,满眼看去,尽都是神策军帽上的赭红色簪缨,才过了庆安门,便隐隐闻见血腥之气,越往前,便越浓烈。
近得崇安门,有些官员已是颤抖起来,空气中还夹着几声压抑不住的惊呼和呕吐声。地上尚有未清理的尸首,整个崇安门广场上,血迹斑斑,初春时节,广场上一片空旷,刚刚长出的草,亦被染成暗红一片。
行在后面的几个文官,频频看向自己的衣角,只觉着,那血迹似乎仍在流着,染在自个的衣角上,心上。
前头的几个世家家主,亦是神色各异,虽都是一副神色平和,目不斜视又面无表情地走过崇安门。朝堂之上的波光诡谲,生死相搏,他们早已看惯。昨夜里,亦是顺应时势,各自维持着京城安稳。可待见到那被放置在太和殿前广场上的纳兰瑜的尸首,还是不由得心中一震。
这位新君的手段,太狠辣了些啊。十二年的温和外表,在这一夜之间便被撕裂。以如此残忍地方式,在获得胜利的第一个早晨,就震慑群臣。可就连苏晋都必须承认,这或许也是最仁慈的方式,以最少的血挽回最大的利益或是稳定。这不由得不称赞为高超的政治智慧,而苏家宁可抛弃流淌着世家血液的纳兰瑜也要选择纳兰瑞,看重正是这所谓的政治智慧。
后面的惊呼声中,有人终于承受不住,昏厥过去。但更多的人,只是在短暂的震惊之后,便恢复如常,低眉敛目,更加快速地行走。
李由瞧了那地上的尸首,一眼又一眼,终是低下头,却连叹息都不敢发出,只惨白着面色,踏入太和殿内。
太和殿的御阶之上,纳兰瑞早已负手而立。前夜里染了血的白袍换成了重紫的锦缎长袍,一百零八种龙纹盘旋其上,竟是显出从未有的尊贵。往日温和的面孔,此刻依旧带着温和笑意,只是,往昔叫人觉着如沐春风的模样,此刻只叫底下人隐隐惧怕。
御阶下此刻只站着一个人,苏岚亦脱了甲衣,只一件大红色袍子,静静而立。大红色锦袍上,黑色线条勾勒出繁复的苏氏图腾,被暗红色的血迹灼的斑斑点点,整个人身上似乎都散发着浓重的血腥之气,一身的肃杀之意,弥漫在这太和殿中。昔年的苏家公子,琴棋书画样样玩的风雅,楚京里的少年常挂在嘴边的那句“人不风流枉少年”,便是她醉时所说。可眼前这人,风华依旧,却再不是,他们眼中的一等富贵闲人。
如今她站在那里,展开明黄色的圣旨,一字一句地读出陛下的旨意。
“敕。储贰之重,式固宗祧,一有元良,以贞万国。皇长子瑜,矫诏行谋逆之举,罔顾人伦,不堪为君。废其太子位,命自尽。皇三子瑞,器质冲远,职兼内外,彝章载叙,遐迩属意,朝野具瞻,宜乘鼎业,允膺守器。可立为皇太子。所司具礼,以时册命。”
“敕。朕君临率土,劬劳庶政,昧旦求衣,思宏至道。而万机繁委,成务殷积,实疲听览。皇太子瑞,夙禀生知,识量明允。自今以后,军机兵仗仓粮,凡厥庶政,事无大小,悉委皇太子断决,然后闻奏。既溥天同庆,宜加惠泽。文武官人,节级颁赐,务存优洽,称朕意焉。”
纳兰瑞站在那里,只听着苏岚缓缓念出这两道圣旨,成为太子,监国摄政的喜悦,不过是崇安门下那一瞬,此刻也已消弭。他却依旧微微一笑,只觉着,苏岚果然文采斐然,不负大楚文坛宗主的风流之名。
苏岚已将诏书念完,转身呈于纳兰瑞,苏晋率领百官跪于地上,高呼:“殿下千岁千千岁。”
第二十七章 江山谁主(一)()
纳兰瑞依旧恭敬地站在玉阶上,离那空置的明黄色龙椅,不过是一级台阶,却半分也不曾靠近,只是站在原地,道:“诸位卿家平身。昨日,宫禁大乱,陛下痛心之余,病体愈重。本宫受命于君父,居储位,暂摄国政。望诸君克己奉公,勿受朝局所扰。若有意图扰乱视听,趁此时得利作乱者,本宫绝不姑息。”
众臣的脑海里都浮现出崇安门前太子的尸首,皆是一凛,哪敢起身,跪着到:“臣等定当肝脑涂地,为君分忧。”
“自然,兢兢业业者,本宫亦瞧在眼中,诸位,平身吧。”纳兰瑞笑了笑,又对着礼部尚书说,“赵尚书,本宫的太子册封典仪,就先省了,不必再议。”
“今日,朝会依旧,诸君有本,可启奏了。”纳兰瑞笑着叫人搬了张椅子,坐在了龙椅前方,脸上依旧挂着和煦笑容,哪里像是那个逼死亲兄长的人。
“殿下,臣有本奏。”纳兰瑞刚刚坐定,却见一人出列,跪在地上,竟然是张桓。
“延熹九年,瑞嫔娘娘卒于宫中。娘娘终身简朴,素有贤名,临终时尤言,无需丧礼,不事厚葬。今上怜其贤德,故允之。”张桓微微低头,跪于殿中,并不去瞧纳兰瑞的神色,“而瑞嫔为殿下生母,理应厚葬。臣知殿下至孝,不忍违母临终之遗愿,奈何朝廷早有礼制。臣请追封瑞嫔娘娘为皇后,迁葬皇陵,入宗庙,永飨后世之香火。”
大殿里,一片静寂,只听见张桓叩头的那一声响。
御阶之上,只有纳兰瑞一人站立,听了这话,他只是侧过身,缓缓摩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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