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坤道:“我能怎么说呢?你对你自己都不原谅。”
思凌低头扯了旁边叶子来在手里揉,忽想起来:“有个东西我得给你,你要能给许宁,就给她。不然你想办法处置了罢,留在我这里不是个事。”便将石头鸽子说了。
陶坤欠身:“好。小姐先回,我随后便来。”
思凌便先回去,没一个人想到盘诘。不久后,陶坤与一个中年师傅挎着衣包到了。那位师傅虽是陶坤的前辈,手艺活实在不行,幸亏自己也知道自己的短处,非得靠抱个粗大腿才能讨碗饭吃的,于是甘作陶坤的跟班。陶坤则自知年纪轻,许多时候压不住场子,便带他出来一起跑。譬如上陈家这种府第,一个年轻裁缝、加一个中年师傅,便叫人顺眼很多。行过礼,陶坤垂首站到一边,还像小学徒的样子,谦卑得不得了,那中年师傅负责取出新旗袍来奉给顾客看,果然是烟云的那块料子,款式竟没一点花巧,简得不能再简,最多不过有捆边、花扣,穿来一试,倒合身极了。思凌对镜自望,难以置评。
不是说料子不好、或者衣服不好,可是
她初初见这料子,只觉那绵绵的烟云如一片胜景,是她所不曾体验、却颇想体验一番的,及至真的揽上了身,整个人陷入那绵绵惆怅的一片中,从背脊骨上微微的发麻,说不出个所以然,定定神,还是脱下来还了。中年师傅细细的将衣裳叠好,陶坤问:“敢是太老气些?”
思凌瞅了他一眼,道:“便是这样罢。你再改一改。”
陶坤应诺而去,将出门时,陈太太却叫住了,神情好似安祥得很,徐徐道:“小姐要什么衣裳?”
陶坤只管打躬,仿佛口拙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中年师傅发挥了用处,恭恭敬敬回禀道:“太太,是一件灰底流云纹的旗袍,中领子,长到足踝,衩开到膝。”
陈太太道:“哦?拎出来我看看。”
陶坤就与中年师傅一起将旗袍打开拎起,还抖了抖。陈太太看了看委顿在地的包袱皮子:“这却有些无聊。”
陶坤欠身道:“正如太太说的。”
陈太太看着他,笑了一笑:“我听说小姐上你们铺子去过?”
陶坤低头道:“小姐念旧。但我等是不敢以老街坊自居的。小姐千金玉体,原是我们上门侍奉才应当。”
陈太太这才容色稍霁。陶坤上前一步,低声道:“有件事,恐怕小的多嘴。”
陈太太看了看旁边人,着老妈子引陶坤到边上门里。她自己随后进来,问:“什么事?”
陶坤说的是那杜家九姨奶奶带着温如玉上门来,说做衣服,口中抬出陈大帅的事,末了道:“我们以服侍奶奶们为己任,听到什么,本不敢多言,但那二位说话也不避人,恐怕终究有人传出来,叫二小姐听见就不便了,故此不敢不先向太太知会一声。”
陈太太心头也突突乱跳,终于压住了,对着陶坤推心置腹问:“难得你这孩子心好!不瞒你,此事我也犯难,你既给她们做衣服,可知道她们是怎样的人、平常来往些什么人?好孩子,对我说说罢。”
第七十四章 小老板前途无量()
陶坤告罪:“太太,正为我们常服侍在太太们身边,师门有训,所见所闻,不好对别人言说,这才配吃这碗饭。om小人虽然敬重太太,也不敢违师训,请太太见谅!”
陈太太听他这样回绝,倒也敬重他,自己换了个话题:“听说你改姓吕了?”
“太太见笑!是改了叫吕陶坤。”
陈太太赞道:“小老板前途无量。”
陶坤谢过,与中年师傅共乘一辆洋车回到了铺子。下车前,陶坤瞥到店门口旁边假山石和梧桐木后头有个人影,半旧的豆青底洗朱红镶边衫子,是个女子。
莫非是来等陶坤的?陶坤也不理会,且大喇喇下洋车,进铺子,坐了片刻,也不见有女客进来,倒也奇怪,便从旁边门口出去,悄悄绕到胡杨木后一看,那女子还在,梳着两条柔滑的长辫子,手把着树干,向裁缝铺方向探头探脑,竟是许宁。
陶坤捣蛋心起,蹑手蹑脚走到旁边,觑着日影,将兜里剪子取出来,拿当中光滑的那一块对着太阳,往许宁脸上只一晃。
许宁吓得叫出一声,回头看,陶坤双手别在背后,轻飘飘的笑。许宁恼道:“还这样闷坏,从来不改改!”
陶坤指着她道:“有话还是不肯老老实实的讲。你是不是来蹲着守二小姐的?不敢去陈府守,到我这边,以为她会来?”
许宁变了色:“你说什么?!”
陶坤继续道:“你是不是家里又有什么困难,你妈妈叫你来?”
许宁待要回话,心里作痛,手扪着胸口,出不得声。om
陶坤见她这样子,也怜恤,轻声道:“能被人分得去的,本来就是身外之物。在意他作什么?十几年的交情,不容易,难道都是假的吗?”
许宁听这话大大的拉偏架,摔下袖子,还没发火,陶坤又道:“你听我讲个故事。”
许宁只好捺下脾气,先听他讲故事。
陶坤却又不说,对住那碧青的梧桐叶尖看了片刻,怔忡的笑笑:“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个男孩子,跟了父亲到异乡去,父亲染上赌瘾,欠了大笔债,还不上,怕人拿刀来削鼻子,赶紧跑了。跑得匆忙,没带上他孩子。那孩子到垃圾桶里翻东西吃,不知今后如何是好,讨债的上门来,揪了他还是讨债,那孩子怎么还得出来,却有一个人相了相他,桀桀笑道”嘴角抽搐一下,转成嘲讽,“那笑声真是难听得紧。――他说:‘长得倒挺好,卖去作个小兔儿,也值几个钱了。’那孩子要跑,他们揪住不放,正厮打,有人走来,说:‘咦,你们为难一个孩子作甚?’那几个人就跟他打躬,说”讲到这里不知为何顿了顿,再道,“说,爷,有这笔债,这般如此,如此这般。那位爷把那孩子也相了一相,道,果然长得好,算了,跟我回去罢。那孩子跟他走,才知道,那位爷不好女色,专喜欢男孩子。”
许宁倒抽一口冷气。
陶坤毫不在意,闲闲叙完:“亏得如此,过段时间,那孩子债便了了,还得到一笔钱,能回家乡,也不过就是这样过日子。”
许宁从开头时已知道是他自己的故事,竟不知当中有这样一段,听他说完,知道须立刻安慰他,却因太惨痛了,竟不知如何安慰起。陶坤已飞快道:“我讲这个故事呢,主要是告诉你,别想在我这里求同情。我连自己都不同情,怎么会同情你呢?”
许宁咬唇:“我才没想在你这里找同情!”
陶坤不客气道:“那你一脸想找同情的表情?”
许宁顿时要哭出来了。
这要是思凌,准瞪起眼跺脚:“帮帮忙!我是在同情你好伐!”那陶坤就可以笑微微退后一步欣赏她怒而尤艳的容颜。许宁与思凌是两样人,偏要梨花带雨,陶坤只好趋近去哄:“行了行了,日子总能过的。来,这个东西拿回去。”
思凌给的石鸽子,他拿出来,放在许宁手中:“收着罢!没人说你想的一定能得到。手里得个东西,不管什么,也算运气了,留着作个纪念也好。”
他指尖在石鸽子的头颈上恋恋流连,并没有真正触到,隔着一张蝴蝶翅膀的距离,风吹不到蓬山远。
许宁悄声问:“你也有想要而配不上的人?”
是。懵懂初见,繁花开了满眼,当时已知距离太远,可还信人家说,上海滩都是传奇,日子长着呢!一步步行来,怎么,更远了,蓬山不觉万里遥,于是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却还是要过日子,周旋着,笑着。掌心中的石鸽子,不管得到怎样廉价的体温,永远不是它渴望的那颗滚烫的心。
陶坤合起许宁的手:“拿回去做个纪念也好。”
许宁迷惘道:“我是应该原谅思凌吗?”
但凡陶坤说个好字,许宁说不定也就顺从了。可陶坤回答:“没有什么错不错、也没有什么原不原谅。人跟人,就像风吹起来,什么絮滞留在什么枝上,风又吹,它又走了。这阵风吹,正好在一起,那阵风吹,再也没办法留。”
许宁咬了咬嘴唇、又咬了咬嘴唇,艰难开口:“我走了。你们帮忙垫付的费用,我一定会还。”
陶坤点点头。
许宁回自家铺子去,走在巷中,便见铺门口也有人等着,等了有一会儿了罢?带点焦灼。焦灼的姿势都如此舒展挺拔。
是江楚人。
她还没躲,他已看见了她。其实,要躲,也应该是他。毕竟是他亏心,她一毫无负。但这年头,怎么说呢?被刺了一刀的受害者,缩到洞里疗伤,行凶人倒是甩着膀子晃,都因没有警察。情场是没有警察的,不管社会文明如何发达,这一块区域永远是丛林世界。
许宁慢慢的迎他上去。
“呵,”江楚人快步走近她,“你好吗?”
这话真客气,于是讽刺,许宁索性答得更客气些,于是加倍讽刺:“怎么不进去坐坐?”
江楚人抓头。他要有脸再进许家铺子见许妈妈就怪了!红着脸,他对许宁道:“我来告诉你一句话,你一定要听。”
第七十五章 和解()
许宁洗耳恭听。om
江楚人道:“跟你说明之后,我才去向思凌告白,她没有答应。”岂止没有答应江楚人脸上的耳光,现在还在热辣辣的。非得如此响亮的回应,他才确知他是完全没有机会了,赶来告诉许宁一声:“思凌对得起你的友谊,错全在我这边,你不要再责怪她,与她言归于好吧!”
许宁听着听着,眼泪就掉下来了,往陈宅的方向跑去。江楚人欣慰的看着。他知道她是这样透明可爱的女孩子,遇到挫折,就哭,遭到伤害也哭,一旦感受到善意,就会和解。
他愿意看到这两个女孩子和解。
可许宁又停住了脚步,说:“我不去了。”
江楚人奇道:“为什么?”
“如果我同她和好,她只要看到我,就会记得你伤害过我,不会再同你在一起。如果我不回去,她恨我铁石心肠,过段时间,就不肯再想起我来,那末还有可能接受你。”许宁低头剥着手指甲,说。
江楚人不信:“正常思维的话,难道不应该是我弥补了你们间友谊的裂痕,大家的嫌隙才能掀过去,然后才可以展开新的感情吧?”
许宁望着他浓美的鬓角,慢慢道:“正常思维是这样子啊?那么,所以呢?”
“所以——我是纯粹的想来弥补你们之间的友谊,请千万不要顾念我的私心,影响你的决断。om”江楚人急切道,“我确实对思凌有仰慕,这是我单方面的,思凌没有错,她配得上你的友情——”
许宁连嘴唇都在微微哆嗦:“思凌一切都好。什么都是她付出。是我配不上她。那借这个机会,就这样拗断好了!以前我欠她的,她抢走你来抵,算两清了。我也再不用背负她恩情的重担了。”
“你说真的还是假的?”江楚人对着她的脸揣度片刻,“我不相信你这番话。那么,先前说的那番才是真的?”
“随便你怎么想!”许宁把辫子一甩,“你要再敢到我们铺子前面来,左脚给我看到我斩左脚,右脚给我看到我斩右脚!”哎呀,她到底是上海女孩子。上海女孩子是甜起来灌得你醉,狠起来抽得你筋。江楚人给骇住了。许宁回到铺子中,许妈妈正找东西,把刚装好架的水果又翻出来,最后从个纸盒子底下找到新扫把:“原来在这里。”怪不好意思的捶着腰,“我这记性!”
她现在大不如前,老态疲态毕现。上海女人即使老了,也是个精明的斗鸡似的老太太。许妈妈好像一下子连上海女人的身份都失去了,变成她前二十年最看不起的“乡下女人”。
许宁帮她把水果重新归整。许妈妈坐在旁边,絮絮道:“刚打完日本,又开始打共党。现在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租金越开越高,过路费越收越多。回乡下算了,我们好歹还有一亩三分地。”
许宁不是第一次回答了:“好的。等冬天租约满了,我们不再续租,搬回去。”
许妈妈却道:“那你爸回来该找不到我们了。”想想,又恨道,“那个老棺材板子,让他找不到好了!他反正知道乡下那点地皮的,铺子没有也能找到那边去。那样都找不到,也不用他找了!我们也不要他找呢!干脆卖了田到其他地方过活好了,谁要见他!”
都是车辘轳话。许宁知道母亲的奋勇最多去到放弃铺子回乡下的地步,不可能真的卖去旧田、往陌生地方谋新营生。这些不过是“你等着瞧!”之类的意气话。许宁很放心,继续做家务。理发店的小伙计端了一大碗家常煎饼过来,口里讷讷的,说些邻里照应的场面话。许宁抬了抬头,又低下,跑到后院去做事。许妈妈不再发牢骚,接了碗,谢了他。小伙计搭讪着磨了半圈,走了。许宁蹲在门廊那儿洗墩布,许妈妈将煎饼放进纱橱里,转身窸窸窣窣去摸东西,找到了,递到许宁面前。许宁一看,是书本。她诧异的抬头望妈妈。许妈妈道:“这下子学费没着落了。你明年想升学,怎么办?学费也叫陈家少爷小姐掏吗?”
许宁拨浪鼓一样摇头。
“是啊,”许妈妈道,“那你就要好好念书了,非考个奖学金不行。”
“妈妈——”
“干嘛?你妈妈又没发了疯,难道叫你中途辍学?不读书怎么过日子?嫁人?嫁人也不知靠得一辈子不能呢!还不如自己两只手。念书去!活儿放着我来。怕啥?反正一直有他没他,里里外外还不都是我来。”许妈妈说着,眼圈都红了。
“我好好念书。”许宁飞快的说,抱着书本子坐回桌边,看看那些课文,还是熟的,重新温起来也不难。坐在那陈旧的矮书桌边,翻开书,许宁心里有那么刹那间希望回到最小的时候,没有引起争夺和痛苦的男人,只有安安静静、一点一点落下来的雪白小槐花,美丽热情的邻家女孩子,温暖的人家。可惜暮气漫过窗棂,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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