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雪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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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雪重重- 第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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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越仍不回她,她这次却一点也不气了,她总算摸清了这人的路数,哪怕再关心你,嘴上也不会说出半句,前两日多说了几句话,怕是因为受伤太重,意识不太清晰了。

    他的关心和在意,往往是在行动上,这只做不说的性子,细细一想,其实比那些只会甜言蜜语的家伙好多了。至少他不会满嘴谎言,骗得人团团转,让人对他心生倾慕和爱恋,实际上半点心思也不肯透漏,日日呆在一起,却连他想些什么都一无所知……

    她握紧手心,想到那一身白衣的人,满心的哀怨就出来了:分明对她的心意心知肚明,那个人仍旧一副不为所动,装作不知的样子,到底有没有半点心动过呢?

    猜不透,看不懂,近在咫尺,求而不得。再没有什么比这更憋屈难言了。

    若是不喜欢,便不要与我说话,不要对我那般温柔,平白让我误会,越陷越深。

    她心里埋怨着,这才惊觉自己竟然走了神,手上差点被烧到,忙换了一只手,将烫到的手掌缩回来吹了两口。命自己不再胡思乱想,她转头冲着寒越喊了一声,“你小心点,不要着凉了。”寒越这次倒是点点头,还冲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里了。

    月光下,他的身上还淌着水珠,身材紧实有力,看起来十分矫健,都是习武之人,比起白莫寅那略显苍白的面容,寒越看起来反倒显得明朗健康多了。说起来,那个人分明武功极高,怎么就总觉得身子不太好,气色也不太好呢。总令她隐隐心疼,莫名其妙地担心他……

    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又想到了白莫寅,岑可宣苦笑一声,忙闭上眼。

    再睁开时,篝火在她眼前不断摇晃,她透过火焰,看见水中的寒越正站起身,手里握着一条鱼,那鱼的身子摆动着,明亮的火焰也燃烧着,渐渐的,眼前的火焰竟与寒越的身影融合在一起,摇曳的火光,如同印在了他身上。

    岑可宣揉了揉眼睛,原来不是看错了,寒越的胸口,竟然有一个火焰图样的刺青,带着灼伤人的色彩,难辨真假。

    “刺青?”她喃喃说了一句。

    这是她第一次瞧见这样的刺青,很陌生,也很惊讶。

    她自小便常常往岑子非房间跑,从来不敲门,撞见过好几次哥哥不着衣物的模样,小孩子间少忌讳,因此年少时的岑子非,好巧不巧地被她光溜溜看了个遍。

    岑可宣年纪小不懂事,没觉得有何不妥,长他几岁的岑子非可不一样了。他面色通红地直把她往门外推,着急地说:“可宣,快出去。”连声音都变得不太平顺了。

    岑可宣连忙跑到柱子后藏着,吐着舌头冲他做了个鬼脸,说了句“哥哥小气鬼!”这才跑开了。

    岑子非愣在原地,不明白他怎么就成小气鬼了。

    然而也正因为这些经历,她至今仍然清清楚楚记得,年幼时的岑子非身上,是没有这个刺青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刺青,是怎么来的?又究竟有什么含义?

    “兔子烤好了,快上来吧。”她冲寒越喊了一声,站起身来。见溪水亮澄澄的,宛若明镜,她心里一动,起身摘了一片如同荷叶大小,状似芭蕉的宽大树叶,擦掉上面的尘埃后,放在地上平整摊开,将手中的那串烤好兔子肉放上。然后,竟然提着裙角往溪边去了。

    “你做什么?”寒越见她过来,将手上那条鱼往岸边一扔,目光忙投到了她的身上。

    “我也要下来,你等着。”她说着,已经走到了河边,“我来试试!待会儿把我的匕首给我,今生第一次杀生见血,就拿这鱼练手了!”她脱掉了鞋袜,径直要往溪水里走,眼里还透着些兴奋。

    岸边草地湿润,青苔滑腻,她边说着话边走,冷不丁脚下一滑,身子朝后仰去,寒越欲来拉她,一个不稳,两人一起摔倒在地。

    “你……”出口的话一下子就顿住了。

    满天星光下,他被她拉着倒在了岸边的草地上,岑可宣第一次这么近,这么清晰地看清了他的眼睛,漆黑如夜,又仿佛在夜色中宛若苍穹明亮,他的发梢有些湿,水珠顺着脸滑落,她便情不自禁地伸手去将他脸上的水珠抹去。

    他们靠得很近,近得能看清彼此的每一个表情,她看见他凝视着自己的眼睛,那眼中的温暖令她逐渐沦陷,她的脸上渐渐染上了一层迷幻的色彩,陷入了过去和今日的时空间隙里。

    会是他吗?会是哥哥他……回到我身边了吗?

    她忽然看不清眼前人的脸,只是陷在自己的回忆和执念中,内心一瞬间变得十分温柔,眼眶涌起了泪水,顺着脸颊流进草丛里,伴随着深夜的虫鸣声。

    下一刻,眼前一暗,嫣红的唇被他的唇轻轻覆盖住,带些温热,带些深情。

    她的眼睛瞬间就瞪大了。

    ……不对……错了……一切都错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分道扬镳 (四)() 
“不对——”她忽然叫了一声,惊慌失措地推开他,突如其来的荒谬感瞬间笼罩了全身,令她不住地战栗。寒越竟然被她那么一推就开了,他顺着这力道侧身,然后躺倒在地面上,仰头直直看着天空。

    广褒浩瀚的苍穹,银河星光璀璨,静谧无垠,他沉默了很久,终于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绿树碧草,山涧流水,月上山头。岑可宣抱着身子缩在一边,将头埋在双膝之间,脚趾微微蜷起,突然生出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寂寞感。

    那种无人理解,无人知晓的情绪,令她无端开始思念起一个人,这个人仿佛存在,又仿佛早已经消失了。

    这世上唯有岑子非能令她全然依赖和信任,可是她把他弄丢了,再也找不到了。

    渐渐入了夜,两人沉默着吃光了烤兔和烤鱼,又各自收拾了一番,将外层的衣物晾干了,也将身上的水渍拭去,寒越整理完后,便坐在她对面,两人围着火堆,难得的静谧了下来。

    篝火相对,夜半无人,原是彻夜长谈的好机会,也是相逢叙旧,重温情感的好时机,然而一切都似乎不对。岑可宣透过燃烧的火焰,望向对方那双沉寂的眼睛,竟突然就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原本是打算找到哥哥,与他一起计划将来的,然而现在……

    “天一亮,咱们就回去取走段先生的尸首,将他好生安葬。然后……”突然开口的寒越停顿了一下,还是将离别的话说出了口,“自此别过吧。”

    果真如此……岑可宣猛然抬起头,他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火光,压根没看她。灼热的火焰在他眼中微微晃荡,将黑色的瞳孔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岑可宣喉咙哽咽,觉得不该如此,又不知除此之外,她还能怎么办。于是她闭上眼,没有回话。

    “你回了碧柳园,想必白家人定会保你周全,不会让你这般受伤。”他难得解释了一句,只是目光仍旧落在火堆之上,仿佛唯有那火焰才能吸引他全部的注意。

    这话听起来,倒好像是在为她考虑了。

    见岑可宣神色阴郁,兴致缺缺,他突然道:“难道你是逃婚出来的?”

    岑可宣摇摇头,失去了向他解释甚至告知他一切因由的兴趣。我是为了找你而来,为此不惜甘冒风险,置宫主的命令于不顾,亦将初次动心的那个人抛之脑后。可如今找到了,却发现还不如没有找到。

    “我会回去的。”她最后如此说。

    她会回去的,回去面对她应该面对的一切。

    一直到天亮,月落,日升,薄雾聚拢又散去,在长达整夜的静默中,他们二人再没有说话。

    次日,两人原路返回,途中都各自沉默地赶路,回到寺庙后山,寒越先上前探查,没有瞧见刀柏峰的身影,这才回去找到岑可宣,两人循着昨日的痕迹,往原先的地道洞口找去,刀柏峰没见到,远远却瞧见一个僧人站在树下,正从洞里将段文轩的尸体抬出来。

    这并不是一个轻松的活计,他从后山砍柴经过,不小心掉进了洞口,意外发现里面的尸体。死者不是寺庙的僧人,穿着风尘仆仆,面带刀痕,却毫无戾气,他上前探查了一下,发现这人胸骨碎裂,是被人一掌击毙的,心知寺庙附近有人为非作歹,他决定赶快告知方丈。

    无论如何,先将此人带去寺内,让诸位师兄师叔代为超度,再做定夺。他不过是个佛法和武功都薄弱的小弟子,轻功更不怎么好,因此将那人的尸体捆在自己身上,使了天大的劲儿,才从洞里面攀着绳子,踩着墙壁勉强上去。他长长吐了口气后抬起头,看见岑可宣二人时先是一惊,忽然想起了方才隐约听见的话。

    “他的尸体应该还在洞口里。”他听见两人似乎如此说过。

    他们应是来寻找此人的,他瞧见寒越和岑可宣衣服上未完全洗净的血迹,恍然大悟道:“是你们杀了人?”他已经解开了身上的绳子,段先生的尸体便落在了草丛里,被高高的草木掩盖,只能依稀看见,小僧人颤抖着不断后退,不知绊住了什么,一不小心跌倒在地。

    岑可宣忙解释道:“不是我们,我们是来……”那小僧人却根本不听她说,自个儿颤抖着说:“我要告诉方丈去!我要告诉方丈去!”一边说着一边爬起身来,就要往寺庙里赶。

    岑可宣吓得不行,生怕把事情闹大,迈开腿要追,谁知有人比她更快一步。只听见“刷”的出剑声,寒越忽然拔出剑,从他后颈处刺去。

    瞬息之间,快若闪电,毫无反应的余地。那小僧人还未来得及发声,一下子倒在地上,再没有了生气。

    干涩的风拂过丛丛草木,连带着两声蝉鸣,令空中的气氛越发凝固。岑可宣望着瞬间变成了尸体的小僧人,头皮一阵阵发凉,从头顶又蔓延到四肢甚至脚趾,全部变得麻木僵硬,她的腿竟然迈不动分毫,出口的话语也生生咽在了嗓子里。

    那担惊受怕的小僧人,不过误会了他们,在今早不幸撞见了他们,却得到了这样的下场,他是何其不幸,何其无辜?倘若段先生知晓了,又能否安心呢?

    在那一刻,她竟然不敢去质问他。

    她终于意识到,寒越是一个杀手,从来视人命如草芥。

    “就将段先生葬在这槐树下吧。”寒越收回剑后回头说道。与之伴随的,是长剑入鞘的声音,干脆,果决,毫无迟疑。他说话的声音非常平淡,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何不妥。

    那株槐树苍翠茂盛,遮天蔽日,岑可宣仰头望着斑驳错落的枝叶,稍微眯起酸涩的眼睛,终于点了点头。

    没有寻到石碑,便用旁边捡来的木块为碑,没有笔,便用随身携带的那柄匕首,一笔一划雕刻而上,岑可宣握紧手中利器,却迟疑了好半天,没有刻下半个字。“那便这样吧。”她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旋即收回匕首,站起身来。

    他们最终为这位段先生立了一个无字碑,因为不知道他全名如何称呼,又是何方人士,唯有无名无姓,埋葬于茫茫天地间。

    “唯愿明音寺的佛音,能为段先生带来片刻的安宁,希望段先生长埋此地,能不受外界半分的叨扰。”

    可是,那不幸死去的僧人,又是否会告知佛祖,祈愿佛祖不再庇佑他呢?

    天空不知为何下起了蒙蒙细雨,她跪在碑前,悲痛突然而至,令她无端地开始流泪。

    “我们会就此别过吗?”视线朦胧间,她望着眼前的墓碑问道。

    很久很久,她才听见身后的人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轻若拂过的风,被淅淅沥沥的雨声一吹就散。

    如此也好,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如个各奔天涯。

    她闭上眼睛,忽然失去了挽留的动力,点点头道:“你先走吧,我想再陪陪段先生。”她双膝着地,目视前方,雨水浸湿了泥土,沾染在拢住膝盖的裙边上,又是一身泥泞狼狈,可她无暇顾及。

    身后渐渐起了的脚步声,越来越轻,越来越远,她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一股慌乱和焦急。连忙回头看去,依稀的雨水中,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背影。

    陌生,带剑,流浪天涯。那是他已经选择的人生,且不会再为谁改变分毫。

    她忍不住张了张嘴,脑海里恍惚浮现那僧人戛然倒地的画面,喉咙竟似哑了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的泪水不知为何一直停不下来,朦胧的雨水中,她想起了那个死去的僧人,想起了曾经的哥哥。

    寒越下手的狠戾令岑可宣心中发颤,当初张敏之落水的一幕再次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他是被岑子非一脚给踹下去的,那一天,怀里还抱着小兔子的岑可宣,远远瞧见张敏之在水里扑腾了几下,渐渐沉了下去,吓得哭了起来。

    她看见哥哥冷眼旁观,眼看着张敏之在水里扑腾下沉,竟然没有丝毫要喊人的意思。她终于慌了,哭喊着叫来了正好经过的李师傅,将水中的张敏之救了上来。

    无论他心存何意,那次张敏之险些丧命是不争的事实。

    岑南青知道后气得大骂“劣子”,让岑子非在祖宗灵位前跪了三天三夜,一出口,尽是“小小年纪便如此胆大妄为,不成气候,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表面恭顺,实则野性难驯。”诸如此类。

    所谓知子莫若父,旁人眼中乖巧听话,懂事规矩的岑子非,在自己父亲眼中,也落了个难以管教的印象。

    岑可宣低着头在一边,心里忐忐忑忑,不敢多说一个字。

    半夜,她偷偷跑进祠堂,绕过岑子非的身子与他面对面跪着,眨眼问道:“膝盖疼不疼?”岑子非摇摇头,将她冰凉的小手握在手里轻轻搓着:“别着凉了。”他的眼睛在夜里漆黑而明亮,煞是好看。

    煞是好看,除了这个,她再想不出别的话来形容那个少年。

    他将她的手捧在胸口,在寒冷的夜晚呵着气,想方设法地要去温暖她,当时他的手暖暖的,眼神也暖暖的。那个她日夜思念的少年,宛若漆黑夜色中的一盏明灯,一直一直温暖着她脆弱胆怯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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