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床头斜倚的年轻女子面无血色,正是自离难宗主追杀下仓惶逃走的苏绿腰,衣襟内缠着绷带,却仍是微微渗出血迹,染红了外头的浅碧裙衫,她却混不在意,扯了扯起皱的衣袖,轻声笑道:“阿桑长大了,倒会教训起我来。”
白桑不语,靠近了床榻边,自怀里取出两个青色瓷瓶,放到绿腰手中,叮嘱道:“这是养脉丹,你留着服用。”
他又将两粒浅褐色香药点燃,放入床头的莲花状青铜香炉当中。
绿腰服了药,便嗅到了微带苦涩的暖香徐徐飘来,融融暖意随之沁入肺腑,七脉轮顿时疼痛减缓,道力点滴恢复,效力好得惊人。
她苍白面容也带上少许血色,便撑着靠枕坐直了身,笑道:“混了佛前灵花蜜的养脉丹,掺了龙髓的夜明琉璃香……阿月待你当真好。若叫他知晓你藏匿仇敌,也不知多伤心。”
白桑道:“你与沈落蕊的仇怨,与阿月无关,阿月自然也不放在心上。”
绿腰嘻嘻一笑,露出几分促狭道:“那你不妨猜一猜,是谁将我打成了重伤?”
白桑咬牙道:“你惹的那些恩怨,原也与我无关。我不问,你不说,自然相安无事。你又何必——这般咄咄逼人。”
绿腰却一意孤行开口道:“你家月公子、沈雁州宗主先后自十绝关出关之时,我却一身是伤来投奔于你。前因后果摆在眼前,阿桑,我因何而重伤,你当真全无半点头绪?”
白桑低声喝道:“住口!”
绿腰讥诮一笑,叹道:“阿桑,你总是一味回避,遇事只知自欺欺人、掩耳盗铃,若叫白岐大哥知晓,不知又要叹多少气。”
白桑怒道:“莫要提我大哥!”
绿腰充耳不闻,眼神中却浮现出三分快意、七分哀悯,低声道:“我在十绝关中与沈雁州争夺阿修罗王印失利,战败溃逃。阿月既然与沈雁州是一路,与我自然是敌非友。阿桑,你出手相助前,为何不三思?”
白桑面色铁青,立在莲花香炉前紧紧攥着拳头,半晌才垂头,涩声道:“绿腰,两面寺之约,你莫非——已忘了?”
绿腰面沉如水,一时间神色怔忡,也不由忆起了前尘往事:“这都……多少年了。当年白岐大哥尚在,与你我、阿月一道在两面寺佛诞日等候僧人布施,有幸得见两面佛圣容。彼时我四人曾指着佛祖立誓,四人同心同德,不离不弃。可笑到如今,大哥死了,我走了,就只有你一个人守了誓。阿桑阿桑,你这是何苦?”
白桑沉声道:“阿月与我一道守誓,我不苦。”
第五十九章 动手()
白桑脸色微变,绿腰看出他心中动摇,又乘胜追击道:“阿月自出生时便魂魄残缺、心智混沌,长大了也注定是个傻子,是以白岐大哥常对他怀有一分怜悯,也曾多次叮嘱你我,往后要多多照应他。然而,如今你看那阿月,学识之广博、心计之深沉、言辞之机敏、悟性之高绝,哪里还有那小傻子半分模样?”
白桑下意识握住古铜香炉,连铜炉盖灼热烫手也浑然不觉,后背隐隐有冷汗涔涔,再开口时,只觉喉咙艰涩无比,“他、阿月他运气好……”
绿腰露出宛如魅魔正惑人堕落的阴暗笑容,缓缓道:“正是,阿月运气好。沈四夫人厌恶他已久,若换做寻常人,竭尽全力也不见得能自保。然而这些年来,沈四夫人却连他一根汗毛也未曾动过——”
绿腰顿了顿,见白桑脸色如山雨压城,方才又续道:“也未免……运气太好了。阿桑,你与阿月最是亲密,莫非你当真半点都未曾察觉?他究竟从何时开始,变得判若两人的?”
白桑身躯一震,颤声道:“我自然记得,是……前任月宗主被处决之后……”
他话音才落,绿腰突然一跃而起,如一阵狂风撞开窗户,院中却突然金光大盛,合计十六根闪闪发亮的黄金八角柱骤然出现,集结成阵,如牢笼一般团团包围这小院,将绿腰逃窜身形生生阻拦下来。
白桑后知后觉才要开门,却听绿腰厉声道:“有人设了阵,莫要出来!”
白桑只怕自己拖累了她,便立在房中,却早已吓得面无人色,一心想着当前危机要如何解除。只是他一心修习炼香,并无过人武技,也不如沈月檀有急智,为今之计,也只得先从旁观望,看清对手再作计较。
他心思连转时,院中已传来绿腰清脆笑声:“小女子何德何能,竟劳动程军师大驾出马。莫非是离难宗无人可用了?”
十六根不过竹筷粗细的黄金八角柱在小小庭院中井然有序、悬浮变换,织下天罗地网。程空一身青衣,率领几名下属,气定神闲自树木掩映间负手款步走了出来,“请苏小姐到鄙宗做客自然易如反掌,只不过在旁人地盘上,若要瞒天过海,却有些棘手。好在神佛庇护,如今算是成了,苏小姐请。”
他话说得客客气气,几名部下行动却毫不客气,待八角柱往两边分开,便一拥而上。绿腰被伤得极重,如今强弩之末,竟是全无抵抗之力,只得束手就擒。
程空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神态,看着下属以浸过龙血、内附符文的绳索将她捆绑结实,只略略一侧头,十六根八角柱没了围困目标,即刻隐没无踪。
绿腰见状嘲讽道:“我都被你抓了,何必仍留着匿阵?想不到程空竟是胆小的鼠辈……”她一句话尚未讥笑完毕,又突然脸色大变,转身要往厢房里冲去,一面嘶声喊道:“阿桑快逃!”
程空却不做声,仍旧置身事外一般旁观。一名身形魁梧的下属眼疾手快,已然打开了手里的小巧木盒。那木盒上圆下方,做得十分考究,倒有几分似藏宝箱的模样。
甫一开启,便立时钻出条长满利齿的箱子怪幻影,眨眼便追上绿腰,大嘴一张,将她一口吞下,随即缩回到木盒中。
待那下属合上盒盖,那木盒盒体竟跟着摇晃几下,显出几分吃饱喝足的惬意感来。
程空便下令让众人先行离去,却独自一人留在庭院中,又默然站立了少顷,仿佛在等候什么人一般。
又稍稍过了片刻,白桑所在的厢房门扉轻响,自其中走出一名青年来。相貌平凡,冷淡神色倒同程空有些许相似之处,竟是沈雁州贴身的侍从目莲出来了。他走到程空面前,躬身行礼道:“劳先生久候。”
程空道:“也太慢了些。”
目莲略低头,恭敬应道:“杀人容易,栽赃却费了些手脚。”
程空颔首道:“做得好。如今不得不留她一命,若能担了这事,倒也算物尽其用。”说罢不禁又叹口气:“与沈月檀扯上干系,隐患当真无穷无尽。”
目莲只道:“我等理当为宗主分忧。”
程空道:“这是自然。”这才略略抬手,十六根黄金八角柱再度显现、缩小,宛如金色蜂群般纷纷钻进了他袖中。二人不多做停留,径直离了小院,一道回离难宗暂居的别院复命去了。
此时厢房内生机断绝,白桑仰面躺床榻中,两眼浑浊无光。眉心、咽喉、心口、腹中各有一道狭长伤口,宛如利剑将脉轮刺穿,伤口涌出的鲜血淋漓将被褥浸得湿透。若是有心人查验,这伤口同当年沈落蕊尸身所留的伤口如出一辙,凶手除了苏绿腰,不做第二人想。
沈月檀对此自然一无所知,此时也无暇旁顾,因为他当真病倒了。
他在十绝关中为降服界灵动用弦力,接连压榨脉轮、消耗过量道力,初离关时以灵香强行滋养,暂且压住了伤势,他却误以为是伤势逐渐痊愈,尚在暗自庆幸。岂料被沈雁州一通嘲讽后,撤了灵香,强压的伤势顿时发作。如今脉轮伤痕累累,宛如将全身骨骼寸寸击碎,剧痛非常人能忍,抽筋伐髓、剥皮剔骨也莫过如此。
好在伤势堪堪发作时,沈雁州便喂他服了一味灵药,令他陷入安眠之中,得以免受锥心之苦。
只是沈雁州也不敢耽误,将武斗会一切事宜交托程空后,即刻就要启程,带沈月檀前去疗伤。
临走之前,程空自然将绿腰、白桑之事禀报上来。沈雁州怔愣片刻,不由摁住眉心轻揉,叹道:“白桑与沈月檀既是发小、又是患难之交,岂会对他不利?先生太过谨慎了。”
程空抬起头,一字一句道:“八年前,白桑的兄长欲以死面谏月宗主而不得,白白丢了性命。白桑对月宗主恨之入骨,只不过逝者已逝,无从追究罢了。”
沈雁州便说不出话来。
两个沈月檀都同白桑朝夕相处多年,如何隐瞒得过?白桑先前从未曾起过疑心,只不过是始料未及罢了。
如今白桑被绿腰三言两语挑动,迟早能看出端倪,叫破沈月檀身份事小,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只怕养虎为患。
程空固然对沈月檀的安危不以为然,却不得不顾虑到一旦牵连到了沈雁州的后果。是以步步为营、处处谨慎,宁可错杀也毫不留情。
事已至此,沈雁州只得苦笑摇头,问道:“是绿腰做的?”
程空道:“是,任谁来验,凶手除了绿腰,别无他人。”
沈雁州合目,再睁眼时便只轻轻一笑,站起身来说道:“不过些许小事,不值一提。我不在这几日,一切有劳先生做主。”
程空皱眉道:“宗主封王在即,只等巡查使下界,兹事体大,此时切忌节外生枝。”
沈雁州不过笑笑:“放心,我心中有数。”一面迈出了厅堂。
他这反应早在程空意料之中,程空也不过略尽职责提醒一句罢了,见状便只低头行礼:“恭送宗主。”
………
问道宗突然半空被阴影遮蔽,众人纷纷驻足仰望,只见一只庞大如移动楼宇的金翅鸟,拖拽着宛若流云的三条金色尾羽掠过半空,往后山贵宾楼飞去,不由低声惊叹起来。
是什么人如此豪奢,竟拿佛前听法、有迦楼罗血缘的圣鸟当做坐骑?
那金翅鸟清越鸣叫,停在院门外,沈雁州便抱着沉睡不醒的沈月檀,轻轻一跃,落在金翅膀背上。随即黑影闪过,钻进了沈月檀怀里。沈雁州低头看着,皱眉道:“你也来碍事?”
那沉睡少年衣襟鼓起,轻轻动了动,一颗毛茸茸的漆黑猫头探了出来,正是初六。它瞪着两只铜铃眼,怒气冲冲朝沈雁州咪呜直叫,威胁之意一览无遗。只是到底底气不足,叫了几声就成了委屈呜咽。
沈雁州道:“觊觎你的人也不少,一道走倒是良策。只是你若敢再咬我,我不管你是卓潜的灵宠或是何方神圣,一律将你喂金翅鸟。”
初六缩回沈月檀衣襟之内,勉为其难叫了一声,算是应承了。
沈雁州这才拍拍金翅鸟后颈,金翅鸟展翅,平稳如云朵一般,带着二人一兽离了问道宗,眨眼就隐没云端,失去了踪影。
修罗界自古有民谚曰:愿求金翅鸟,送我去灵山。
沈雁州所往的,正是一处灵山。
这山距离双河城有三万六千余里,周围成百山脉卫拱环绕,宛如臣服一般。灵山高万仞,上可摘星辰,滴水成冰、白雪皑皑、寒意浸骨。
然而山顶悬崖包围的谷中却自成天地,有绿树成荫、溪流蜿蜒,树木掩映间,可见有棕红的宫墙斗拱,竟是一座铜宫。
沈雁州进入谷中,放金翅鸟自去觅食休憩,一路将沈月檀抱入铜宫之内。一路上无人,门扉却迎客一般自然洞开,直至抵达了东侧一间厢房。
那少年仍在沉眠,只是脸色惨白、呼吸微弱,秀丽眉毛时不时紧皱,可见连沉眠也躲不开脉轮破裂的痛楚。
沈雁州以手背轻触他面颊,只觉凉滑如裹着冰的丝缎,当下再无半点踌躇,低声道:“圆圆,我这就为你疗伤。”
他之所以一意孤行,连亲信也不带,只同沈月檀一道躲在灵山之中,正是因为若要治沈月檀的伤势,需得他以自身为引,散去所有道力。此举凶险异常,若是一着不慎,两人都要横死当场。即使侥幸成事,沈雁州本身也会元气大伤、数月里与废人无异,就连脉轮也要毁掉一个两个。
若叫程空、夏祯知晓后果如此惨重,只怕拼死也要阻止他。
然而若是不救,沈月檀的三脉七轮早已被那神秘莫测的弦力震碎,如今的肉|身从内到外就如经受风吹雨打数百年、内里早被蛀空的废旧房屋一般脆弱,只需细若游丝的道力一冲,立时崩塌殆尽,性命难保不说,就连神魂也要受损,再转世就当真要变成傻子。
此事就连程空也不知晓,盖因放眼修罗界,恐怕也只有沈雁州手中的《大五经》中才记载了何为弦力,其神奇与可怖之处,如今也唯有沈雁州一人知晓。
沈雁州堪堪下定了决心,却察觉一只冰冷的手放在他膝头。低下头时,就对上了一双水汽氤氲、潋滟如湖光的眼眸。
沈月檀不知何时醒转,如今撑坐起身,一只手顺着男人华贵锦袍的衣摆伸了进去,贴合腿侧缓缓往上抚触,犹如试探一般小心翼翼。一面却咬着唇,怯生生同沈雁州对视,脸色涨得通红。
沈雁州叹道:“圆圆,你这是作甚?”
沈月檀不做声,唯独一张俊俏脸庞红得仿佛熟透的冬柿,连耳朵也隐约冒着白烟,饶是窘迫至此,一只手却仍是不屈不挠,穿过衣物阻碍,终于覆上了旁人绝不敢触碰之处。
沈雁州巍然不动、沉稳如山,唯独变得粗重的呼吸声与平日里不同,然而他低垂眼睑,望着这少年时,眼神却愈发冰冷。
沈月檀愈是探手,沈雁州一颗心便沉得愈深。
这场景于沈雁州而言,何其熟悉、又是何其苦涩莫名。
第六十章 抉择()
灵山外风雪呼啸; 铜宫中热意灼烧。
沈月檀试探的手先前还小心翼翼; 见沈雁州不动便愈发得寸进尺。只觉触碰之处水深火热; 自柳絮扶风; 渐化作火中雄岳、伟岸卓绝。只是隔着衣衫,看不出如何狰狞骇然的模样。
唯独呼吸声愈发浊乱,沈月檀不敢看; 只觉一颗心咚咚乱跳; 震得眼前发花; 青绸被面上脉络分明的竹叶纹也扭曲如湍流急涛; 竟令他分不清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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