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倒是沈雁州讥诮一笑,拿仍旧染着鲜血的手指遮掩了双眼,沉沉叹息自胸臆深处泛出苦涩来,“事后却哭诉辩解,只道绝非本心,全因被降魔圣印所操控。”
沈雁州毁了月檀清誉,原想要将他接回离难宗,一生照料呵护。
沈月檀却严词拒绝,又仗着沈雁州心怀亏欠,竟多次勾结外敌陷他于险境,更亲手暗杀,几乎将沈雁州置于死地。
事发后仍是哭诉求饶,只道俱是降魔圣印蛊惑所致。
沈雁州要为他取印,他百般借口只是不肯,纠缠到最后,降魔印早已深入魂魄,无从剥离。
纵然亲友、部属个个苦口婆心,规劝沈雁州早做决断,去除这心腹大患,沈雁州竟如着魔一般,仍旧留了沈月檀一条性命,将其圈禁于宗主宫中。犹如雄狮去其利齿、苍鹰剥其翎羽,只将沈月檀当做脔宠对待。
沈月檀何其心高气傲之人,被迫剥离一身本事,一味荒淫承欢,便愈发对沈雁州恨之入骨,连先前仅存的几许温情也不复存在。他苦熬数年,终被叶凤持救出宫去。而后那二人竟情投意合,不顾世人鄙薄责骂结为眷侣,携手背叛修罗众,与魔道结盟。
事易时移,千头万绪,沈雁州早已分不清究竟沈月檀哪一点伤他最深。唯独剩下满腔愤恨不甘,郁结成血,纵历千百年亦难散尽。他最终仍是继承修罗王之位、继而荣登大阿修罗王宝座,一统修罗四域,沈月檀、叶凤持,乃至绿腰、元苍星、沈鸿……昔日仇敌尽成他剑下白骨。
大仇得报、旧怨算清,然则修罗万众朝贺之时,沈雁州却冷笑道:“初心既死,六道何存?”
遂登天人界,杀伐征战,屠光六界生灵。
若非他仍留存有最后一丝不甘,只怕也要迷失于梦魇之砂中,不知归途、无从复返。
然而却仍是元气大伤,脉轮崩坏、道力紊乱,在沈提面前强撑了一时,如今终成强弩之末。
程空一语不发听他说完,只略略颔首道:“你肯说出来,总算有救。”
沈雁州如今连笑也笑不出来,板起脸合目叹道:“我累了。”
程空却仿佛听不出他言下的逐客之意,立在床榻边肃容道:“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红砂既是梦魇之砂,亦为预兆之砂,你所见所遇,有朝一日,皆有可能成真——宗主,莫非你当真对义弟怀有非分之想?”
他着重于“义弟”二字,只为提醒沈雁州伦常义理所在。沈雁州却置若罔闻,沉默许久,方才道:“我自有分寸。程空,未经我允准,不可动他。”
程空脸色变愈发铁青,皱眉道:“宗主且先养伤。”
沈雁州轻叹道:“我伤在心脉,而非智识,如今冷静得很。既然说了不可动,就绝不可动,宗主之命,你要违抗不成?”
程空缓缓攥紧了拳头,也不知心中气恼多些还是失望多些,连嗓音也有些涩哑,低声道:“属下……领命。”
待程空也退出厢房,沈雁州才摊开左手掌,侧头扫了一眼。血痕已擦拭干净,然而十绝关中时,他最终斩杀沈月檀,无上正觉剑刺穿喉轮、切断心轮、腹轮时,却是将其抱在怀中的。于是鲜血如涌泉,水一样淋湿、浸红了手掌,经历数十年也洗不去痕迹。
——几如他深入骨髓的执念。
沈雁州又在心中长叹,仿佛做出最终决断一般,心中一松,便陷入沉沉昏迷之中。
而后十绝关接连有人出关,先有沈月檀、叶凤持,后有刘氏兄弟、并一名身份不明的魔道混种,引发了轩然大波。
沈月檀却无暇问及,最后关卡看似平淡,然则其对人内在精气神耗损、伤害却颇为巨大,出关之人个个心力耗尽,面如死灰,就连叶凤持也不例外。
沈月檀回了炼香居,闭门谢客休养了两日,第三日清晨却被门外喧哗声吵醒过来。隐约是刘喜等师兄在喝问斥责,又夹杂怒骂声。
他懒懒坐起身,尚未清醒,就见房门被轰然推开,一群沈府侍卫呼啦啦涌了进来,分列两侧,随后又是几个侍女簇拥着一身绛红华服的贵妇迈入门中。
流云鬓、明月珰,白玉钗、织锦裳。竟是多年未曾见面的沈梦河之母、沈四夫人。
沈月檀知道她来者不善,一时间心念急转,预想对策,沈四夫人则凌厉眼神往四周一扫,就冷然道:“拿下。”
众侍卫沉声应喏,上前来抓沈月檀肩头,要将他拖拽下床榻。不料为首的才一伸手,视线余光里黑影闪过,顿时手腕剧痛,不由惨呼出声,握住手腕踉跄后退。
初六咬伤那人后便松口,落回床铺上,弓腰炸毛,露出森森獠牙威胁低吼。沈月檀摩挲它后颈,轻轻安抚,一面露出疲态道:“什么人擅闯炼香居?我炼香弟子虽然武力不济,炼香制毒却是高手,尔等倒是胆大,也不探探虚实就闯了。”
众侍卫虽然是初次见到童子兽,然而月余之前,那巨大化童子兽大闹小阑山之事家喻户晓,如今一看便知端倪,又被沈月檀一通威胁唬住,不由心生胆怯,不敢再蛮横上前,只得做出凶神恶煞的模样将沈月檀团团围住,口气上却有了几分软化的和蔼:“我等……奉命行事,公子莫怪。”
炼香居因香大师闭关,至今未出,一切事宜都交托弟子刘喜照看。他先前拦不住沈夫人,如今才匆匆追了进来,见沈月檀安然无恙方才松了口气,上前施礼道:“四夫人,我师弟因闯十绝关受伤,得了少宗主恩准静养,夫人有什么事,同弟子说便是了。”
炼香居不受重视,刘喜自然也人微言轻,此时只好搬出了少宗主的名号来。
沈四夫人冷哼一声,多少仍是顾忌沈提,心中自然对沈月檀愈发愤恨,生硬道:“这是我四房的家务事,不必旁人插手。他到底是……老爷的血脉,你们客气些,请小少爷回府。”
众侍卫又应喏,收敛了满面凶恶煞气,恭恭敬敬行礼道:“劳烦小少爷回府。”
沈四夫人也和颜悦色道:“月檀,你父亲有事同你商议。虽然你有伤在身,然则事急从权,姑且委屈一下,娘备了软轿,抬你过去。”
沈月檀仍是装作弱不禁风的模样,一时间却无从拒绝。沈四夫人说得滴水不漏,将他的借口俱都堵死,若再抗命,便成了不孝。索性横下心,要装作昏过去。
第五十八章 旧情()
话音未落; 一名身着暗金华服的昂藏男子已负手阔步; 迈进了房中。
碧玉冠束发; 金丝攒金银紫三色细珠的锦绣腰带,收拢的腰身如长枪挺拔。气度沉稳; 反倒比往日里的意气风发更内敛了几分; 正是沈雁州其人。
他只身而入; 被沈府侍卫团团围住; 却仍是气势凛冽; 威压如怒涛猛兽迎面压来。便似虎入羊群一般,迫得包围的众侍卫不禁后退几步; 为他让出道来。
身后又有一人悄无声息跟着进入房中,正是白桑。他同沈月檀双目交汇,露出些许邀功的笑容,悄悄点了点头; 便立在房角不再做声。
沈月檀便知晓白桑先前果然是去搬救兵了,不过这一去一回,往返之快出乎他意料,是以心中难免对这挚友更生出些感激之情来。
刘喜见救兵降临,自然也松了口气,忙上前见礼。
沈四夫人却黑了脸。
这位离难宗宗主若是论身份,自然在她之上;若论辈分; 则姑且算她的子侄。只不过往日里沈氏一族从未将其放在眼里; 轻蔑有之、磋磨有之; 唯独不曾施予过半分亲善。
沈四夫人身负掌管、监督亲族子弟修炼资源发放之责; 却对治下执事克扣沈雁州每月月例之事不闻不问、甚至于默许,更助长了宵小气焰。
只是不料这穷困潦倒的贱民竟咸鱼翻身,一跃成为一宗之主,凛然居于众人之上。沈四夫人跋扈惯了,道歉自然是不肯的,然而往日里没有半分情分,如今自然也不知如何与沈雁州面对。
沈雁州并无意同她计较往日恩怨,只笑吟吟唤了声“沈四夫人”,又道:“夫人消息灵通,竟比雁某先到一步。”
沈四夫人哪里知道什么消息?不过是因沈月檀虽然脉轮未稳,却声望日隆,如今更闯了十绝关,被少宗主沈提记挂,她只怕再拖延下去,就取不到沈月檀的脉轮了,这才匆匆忙忙赶了来。
本以为随意寻个借口就能将人带走,谁知炼香居的弟子阻挠也就罢了,如今连离难宗也惊动。不免令沈四夫人眉头深锁,担忧事不能成。
她便忍下心头愤懑,端雅福身,柔声道:“见过雁宗主。我家不肖犬子何德何能,竟然令雁宗主挂心?月檀,你好生无礼,雁宗主什么身份,你还不肯起身,还不快来拜见?”
沈雁州忙道:“不必不必,月檀前几日助我良多,反倒累得自身受伤,快歇着。我才得知了消息,险些坐视恩人受苦,成了忘恩负义之人,惭愧惭愧。”
沈月檀正愁装病不下去,被沈雁州一番掩饰,又见了那厮眼神示意,便心领神会,一言不发倒回床铺里。
沈雁州忙大步上前,一面道:“不好,只怕是伤势发作了!”
沈四夫人忙道:“快、快去请陶长老!”
沈雁州却已经将沈月檀打横抱了起来,沉声道:“不必惊慌,我这就带他去疗伤。”
沈四夫人急急上前道:“陶长老专修医道,已臻化境,有他救治……”
沈雁州已转过身,朝着门外迈步,从容笑道:“就不劳烦陶长老了,月檀这伤与修罗王印有关,外人治不得。”
他抬出了修罗王印做借口,沈四夫人脸色愈发阴沉,只得道:“这……这是我老爷亲生的儿子!我是他的嫡母,如何忍心坐视……”
沈雁州停下脚步,嘴角略略一勾,到底忍不住露出凉薄讥诮的笑容来,回头扫了沈四夫人一眼。
沈四夫人只觉他眼神沁凉如冰结的刀锋凌凌刮过,不禁打了个寒噤,然则思及爱子利益,仍是鼓足了勇气强辩道:“到底是我家老爷的血脉,生父犹在,如今家中有要事,需他膝下尽孝——”
“孝——”沈雁州沉沉吐出一个字,粗鲁打断了沈四夫人,语调里有说不出的嘲讽意味,便显得愈发刺耳。他笑容和蔼,缓缓续道:“自然是要尽的。然则人若是死了,纵想尽孝也不成了。四夫人,你说是不是?”
沈四夫人被他饱含酷烈的视线一扫,只觉内心的打算被悉数看穿。又在沈雁州刻意威压下,身躯摇摇欲坠,惨白着脸说不出话,密密的冷汗从后背渗出来,几乎湿透了衣衫。
待她稳住心神,往房中环视,哪里还有沈雁州与沈月檀的踪影?
沈月檀只觉身体轻飘飘依偎在兄长怀中,浮浮沉沉了片刻,他便按捺不住,双眼偷偷睁开一道缝,打量四周动静。
头顶传来沈雁州轻轻嗤笑,“光明正大看也无妨,周围无人。”
沈月檀默默睁眼,轻轻挣动起来,“放……放我下来。”
环绕他的手臂却紧了一紧,沈雁州道:“既然说了伤势发作,戏该当做足。”
沈月檀冷嗤一声:“阁下手眼通天,取离难宗如探囊取物,又喜获阿修罗王印垂青,如有神助一般,区区一个长老夫人,竟令阁下忌惮若斯,做起戏来了?”
沈雁州步履稳健,顺着青石板小道往客居小院行去,一面苦笑起来:“离难宗前任宗主乃是我生父,父业子承也无可厚非。至于那王印……当年我问道于卓潜,所得的信物能指示王印所在,这些年来我循着指示四处奔波,九死一生、失败了不知凡几,才终于在这一次得偿所愿——月檀,我如今能事成,非因神助、而全在人为。至于做戏……那二人到底是你名分上的生父嫡母,如今何必一意孤行、授人以柄,反倒坏了大事。”
他顿了一顿,却忽然笑道:“你机运倒好,我往日奔波遍寻不获、无功而返时不见你踪影,偏就这一次碰上了。”
沈月檀皱眉道:“说来也当真凑巧。我原不过是偶遇沈提堂兄,才得以窥见十绝关动静。谁知竟发现铁城犁宗的宋轩潜入,便以为他收了唐琪贿赂,试图行刺叶凤持……”
沈雁州兀然冷笑,说道:“沈提也是胡闹,宋轩何等身手,他竟放任你以卵击石,前去营救外人。若非我了解他心性,只怕要误会他故意害你送死。”
沈月檀一时语滞,少顷后才微微将头靠在沈雁州胸口,柔声道:“雁宗主忧心太过,我修为早已今非昔比……险中求胜,是问道手段罢了,却断不会傻到自寻死路。叶凤持于我有恩,我既然见他有难,岂能不救?更何况,堂兄借我光阴矢、五行舟,又派遣阿兰若堂精锐护我周全,实则……”
他兀自絮絮叨叨,却骤觉一阵杀气袭来,如锋芒在侧,森然刺痛肌肤,不由心悸而住了口。只是到底生出了些茫然与委屈来——为何好端端说着话,沈雁州却突然动了怒?
沈月檀不明所以,威压之下竟心虚而噤声,自然不甘心,不由腹诽:这厮年岁渐长,脾气也愈发大了。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待有朝一日他得了势,再与沈雁州计较。
这边厢沈月檀做着来日秋后算账的美梦,炼香居中则是人人生出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刘喜见小师弟被离难宗纳入羽翼之下庇护,便松了口气,应付起沈四夫人来便愈加进退自如。
沈四夫人含怒而去,炼香居众人便各司其职,忙碌了起来。
白桑往前门送完香药,左右无事,便返回院中。才将大门一关,便立时露出万分警惕的神色,凝神倾听片刻,这才回了自己厢房中,折身仍是将房门仔细关得严实。
他门窗紧闭,房中光线昏暗阴沉,黑暗一角便突然有女子轻笑突兀响起来:“瞧你这鬼祟模样,落在旁人眼里,只怕当你在偷人。”
白桑却只叹口气,平平静静转过身去,也不同她斗嘴,只道:“你毕竟也是入道大族苏氏的族人,怎么说出这等上不得台面的话来。既然有重伤在身,就多休息、少开口。”
在床头斜倚的年轻女子面无血色,正是自离难宗主追杀下仓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