拘礼，也不觉得与戏子喝酒有什么不好的，含笑喝了一杯。
王申和侯景对视一眼，心道，有戏。
戏子在他们这些人眼中不过就是一个玩意儿，高兴了称你一声名角大家，不高兴了就当你是下九流的。莫煜是何等身份，平日里也少听闻他去梨园青楼玩乐，如今居然纡尊降贵喝了程玉楼敬的酒，这分明是高看了程玉楼一眼。
程玉楼很有眼色地递上戏折子，请莫煜和九方梦先点，莫煜摆了摆手没有点，让侯景点，侯景点了一出《牡丹亭》的《惊梦》。九方梦让王夫人先点，王夫人点了一出《杜十娘》的《投江》，九方梦才点了一出《长生殿》的《惊变》。她笑问程玉楼，“程老板唱得是什么。”
“正旦。”程玉楼笑着垂首回答。
九方梦点了点头，程玉楼退了下去，过了片刻，笛声和箫声并着快板响起，程玉楼扮着杜丽娘上了台，那扮相果然是要比女子还艳丽几分。
听她唱了一段，王申立刻就拍手叫好，王夫人的眼中也显出欣赏之色，显然她也极喜欢看程玉楼的戏。
九方梦看了莫煜一眼，就见莫煜还是依旧冷着脸坐在哪里，或者侯景同他聊几句时，他才说话。
《惊梦》唱完之后唱《投江》，程玉楼的杜十娘一身素色的行头立于台间，颇有几分凄美之感，他一件件将百宝箱中的宝贝沉入江中，那绝决之态让人叹喟。
只听王夫人叹道，“身为女子又何必这样倔强呢，有那样多的宝贝想为自己从孙富那里赎身还怕不容易？到最后人财两失，连性命都没有了，何苦呢？”
她又说，“还是像杜丽娘那样温柔小意，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好。”
“我却更欣赏这杜十娘，”九方梦却是笑道，“她既然对这人世，对这世间的男子都失了望，自己的一腔情意付之东流，又如何愿意再苟且偷生下去呢。”
☆、第五百八十章 江城诡局（六）
“反之看那杜丽娘，不过为了一个梦中人就因思念过度而一病不起，一命呜呼，何等脆弱？女子活一世，难道就为了那点风花雪月？”九方梦唇上笑着，笑意却没有染入了眼底，这个杜丽娘就仿佛从前的自己，眼中只有情爱，再无其它，因为一个男人就乱了方寸。
“难道这杜十娘是为了情爱而丢了性命？”一旁的王雅静撇了撇嘴。
“杜十娘死不是因为她还爱李甲，而是因为她不爱，她投江是因为她对这世间的一切失望。”九方梦缓缓道，“她处心积虑，算计一切，就是为了找一个能与自己相知相伴的人，结果却是一场空梦。她的性格刚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就算要死，也要让李甲后悔再死，让他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失去了什么，临死之前也要摆人一道，留下这千古奇谭。”
戏台上，程玉楼正唱道：“妾椟中有玉，恨郎眼内无珠！命之不辰，风尘困瘁，甫得脱离，又遭弃捐。但愿长江化长剑，斩尽天下无义男，百宝沉江孽根断！”
他抱起了那百宝箱，满面讥讽地看着扮着李甲小生，和扮着孙富的丑角，步步后退，刚烈决绝，高唱道：“冰肌玉骨葬波澜，十娘沉冤天地鉴，千秋遗恨永绵绵——”
然后，决然地转身投入了江水。
“只是这杜十娘还是太软弱了，”九方梦轻轻摇头，她冷笑道，“若是我，就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然后把自己所受的苦千倍百倍地奉还给那些欺侮过自己的人！”
她的话中透出的狠意让人心惊，坐在最末的王雅萱猛地抬眼向她看过来，眼中闪过光芒。
而一旁的莫煜听见了她的话，也忍不住向九方梦看过来，他相信九方梦来江城一定有什么目的。
这时，侯景向王申使了个眼色，王申会意，立刻笑着将一个匣子推到莫煜的面前。莫煜冷冷看向王申，纹丝不动，王申只好自己伸手将匣子打开，里面是满满的一叠银票。
“什么意思？”莫煜的眼中有了笑意，可是却是讥笑。
“这是孝敬大人的，大人为了朝廷劳心劳力，我等自当体谅。”王申笑得一脸讨好。
莫煜伸出手，拿起那叠银票翻了一下，，面额最小的也有一百两，总数加起来起码也过万两了，这个王申果然大手笔。
这时王申又给王夫人使了个眼色，王夫人立刻也让人拿过一个匣子送到九方梦的面前，九方梦微微挑眉，王夫人打开匣子露出里面的一套红宝石和黄金打造的头面，笑道，“我一看九姑娘就觉得十分投缘，也没有别的见面礼，这点小东西还请姑娘笑纳。”
这样一套头面可是价值不菲啊，拿这样的好东西做见面礼，这王知府还真是有钱。
九方梦没有接，却是笑问道，“王夫人，不知道江城一年的两税都折算成银两大概有多少？”
“这——”王夫人顿时傻眼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懂得这些，只能笑道，“这我哪里知道，要问我们家老爷。”
“哦——”九方梦转头向着王申看过去，“那就请王大人为我解惑吧。”
王申迎上九方梦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九方梦的眼中满是笑意，可是他却觉得心中有些发毛，他犹豫地答道，“把米粮这些全都折算成银两，大概有七十万两左右。”
江城在大玄算是富庶之地，一年税收能占全国的百分之五。
“七十万两啊。”九方梦的眼神从王申的脸上移开，笑看向莫煜。
莫煜看了她一眼，猛把那叠银票扔回匣子里，发出啪的一声闷响。他冷眼看向王申，冷声道，“江城一年的赋税才不过七十万两，王大人体谅本官一下就送了本官一万两，就不知道王大人一年的俸禄又有多少？可别为了体恤本官弄得倾家荡产才好！”
王申被莫煜那冷然的目光注视着，背上莫名就冒出了冷汗。侯景立刻帮王申补救道，“王大人祖上有不少私产，这一万两虽多，却也是他的一片心意，大人就收下了吧。”
祖上私产？在座的谁不知道王申祖上三代都是佃农，就在他这一辈出了他这一个当官的，哪里来的什么私产。
这些钱是哪里来的，大家心知肚明，缺的只不过是证据罢了。
“拿回去。”莫煜冷冷道。
“大人，不过是下官一番心意，你又何必拒绝呢。”王申笑道，并不伸手收回匣子。
莫煜紧抿着嘴不说话，这边九方梦也对王夫人道，“夫人，东西收起来吧。”
王夫人眼珠子转了转，“九姑娘不肯收，莫非是这礼太薄了？”
九方梦看她一眼，笑起来，“这礼的确太薄了，我的胃口大的很，你这点东西还满足不了我。”
一旁的莫煜皱着眉头看了过来，王申和侯景的眼神却是同时亮了起来，他们对视一眼，若是莫煜这条路走不通，至少还有九方梦啊，她如今那么受莫涯的宠爱，若是有她帮忙，只怕比莫煜还有用。
王申小心翼翼地问九方梦道，“那九姑娘想要多厚的礼？”
九方梦转头，玩味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慢慢笑道，“我要王大人你全部的财产，你肯给么？”
王申和王夫人的脸色瞬间变了，侯景看了九方梦一眼，心道，这也是个油盐不进的。
戏台上已经在唱《长生殿》的《惊变》，程玉楼扮着杨贵妃在唱：“花繁，秾艳想容颜。云想衣裳光璨，新妆谁似，可怜飞燕娇懒。名花国色，笑微微常得君王看。向春风解释春愁，沉香亭同倚阑干。”
好一幅天淡云闲，秋色斓斑之景。
忽然，花园入口处一阵骚动，一个遍体鳞伤的女子冲了进来，她身后追着几个拿着刀的家丁，一路喊道，“站住！别跑！”
侯景的脸色沉了下去，王申猛站了起来喊，“你们干什么吃的，一个女人都看不住，惊扰了钦差大人，我要你们的命！”
【作者题外话】：我会着重描写程玉楼是因为他是江城这一段的关键，绝对不是在凑字数。
杜丽娘是《牡丹亭》里的人物，《游园》和《惊梦》是里面最精彩的两出，《杜十娘》的《投江》（也叫《沉江》）是最后一出，是全剧的**，《长生殿》写的是关于杨贵妃和唐明皇的故事，《惊变》是剧情转折的一出。有兴趣地可以去听一听，京剧和昆曲里都有这些剧目，不过我偏爱昆曲一点。
☆、第五百八十一章 江城诡局（七）
那女子听见王申的话，眼中亮起希冀的光，忽然就转了方向，要向着宴席这里冲过来，口里叫着，“钦差大人——”
她刚冲到戏台前，身后的家丁就追了上来，手中明晃晃的钢刀高高举起，向着她的后背斩下，鲜血高高溅上了戏台，溅上了程玉楼的裙角。
戏台上，程玉楼还在唱，“态恹恹轻云软四肢，影蒙蒙空花乱双眼，娇怯怯柳腰扶难起，困沉沉强抬娇腕，软设设金莲倒褪，乱松松香肩亸云鬟，美甘甘思寻凤枕，步迟迟倩宫娥搀入绣帏间。”
他的身姿态摇摇欲坠，步步踉跄，满脸娇媚，做醉酒状——
戏台下，那个女子被一刀砍中后背，鲜血汹涌而出，染满了整个背，她的身子摇摇欲坠，步步踉跄地向着宴席方向走了几步，满脸痛苦，轰然倒地——
九方梦已经从宴席的方向冲到了女子的面前，她蹲下身一摸女子的脉博，已经死了，她猛抬头怒视着那几个家丁，“你们怎么敢在钦差大人面前公然行凶！”
几个家丁却是全看向王申，并不答话。
戏台上，程玉楼丝毫不为台下的这惨况所动，依旧扮演着那妖娆妩媚的杨贵妃，慢慢由着老旦扮着的宫女扶了下去。
戏台下，愤怒的九方梦站起身，冷冷地转头盯着王申，
戏台上，激烈的鼓声聚然响起，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王大人，难道在你治下就是这样草菅人命的么！”九方梦的目光如冷电一般，看得王申心里莫名就起了寒意，他为官二十年，手中有过的人命也数不少，在江城里向来说一不二，无人敢掠其锋芒。可是现在他这个地头蛇却是被一个十九岁的女子的气势给震住，本来早打好的一肚子草稿，居然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王大人，”莫煜的脸色也冷得像那高山雪峰的寒冷，他拿眼看向王申，“你不回答九姑娘的问话，是你不敢回答，还是你不屑回答！”
王申猛地惊醒过来，他哪里敢不屑回答九方梦的话，谁都知道这位九姑娘现在是莫涯最宠爱的人，惹到了她，回去对莫涯吹吹风，他还有好日子过么？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九姑娘不能惹，一旦惹了，那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让她没有胆子闹出事来，要么就是让她回不了帝都！
王申向着九方梦和莫涯赔着笑，把早准备好的说词说出来，“九姑娘，莫大人，这女子是我的一个妾室，我本极宠爱她，可是她却是不安份，居然下毒害得我另外一位妾室滑胎，差点就死于非命。如此心思歹毒之人，我本是要将她关起来发卖的，谁知道她居然想要逃跑。府里的家丁也是怕她伤及钦差大人，才不得已动了手，还望大人和九姑娘见谅。”
九方梦冷着一张脸不说话，这个王申的说辞处处都是破绽，单看这个女子遍体鳞伤就知道是被严刑拷打过的，况且若是她真的想要逃跑，又怎么会往人多的花园里窜。可惜，她连这个女子的身份是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半点证据证明王申的说法有假，她只能生生地忍下这口气。
但是——
她和莫煜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见了同样的想法，会在这种关键的时候被王申严刑拷打，只怕十之**跟吴御史的事情脱不了关系。
花园里死了人，还就死在宴席前，这酒宴换成是谁都没有办法再吃下去了。
九方梦和莫煜离席告辞，王申一路都在赔着笑，但是他们两人的脸色始终都是冷冰冰的。
王申一路将他们送到了大门前，看着九方梦和莫煜各自上了马车，侯景却是没走，沉着脸站在王申的身旁。九方梦看了他一眼，心道这个侯景好城府，事事都让王申冲在前头，留下来指不定还有什么话要跟王申商量。
九方梦撩开车帘，车厢内黑漆漆的，但是她已经察觉不对，有另一个呼吸声，可是却没有杀意。她不动声色地坐了进去，等马车走出一段，她才冷声问，“谁？”
“姑娘，救命！”黑暗中一个女子从车厢深处扑到九方梦脚下。
九方梦拿出火折子，打开后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她脚下一个满脸泪痕，丫环打扮的女子。九方梦冷冷问，“你怎么会在我的马车上？”
“我，我是从王府里逃出来的！”女子边流泪边道。
“逃出来？”九方梦微微挑眉，“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逃得远远的，偏要上我的马车！”
“因为，因为你们是钦差！”女子仰着脸焦急地说，“我原是吴御史府上的丫环伺候芍药，伺候吴御史的妾室贺夫人的！”
九方梦一怔，她微微眯了眯眼，“说下去。”
“贺夫人与我们家大人情意笃深，我们家大人被朝廷派到江城来的时候，就带了贺夫人一人随身伺候。”芍药抽泣着，“可是我们家大人却是死得不明不白，贺夫人认定我们家大人的死跟王知府脱不开干系，她就故意委身王知府，想要查出我们家大人之死的真相。”
“可是她的目的却被王知府发现了？”九方梦冷冷道，“刚刚死在花园里的那个女人莫非就是贺夫人？”
“夫人她，她死了么？”芍药的眼中露出痛苦的神色，哭泣道，“我就知道——夫人说王知府严密看管着她，她想逃是绝对逃不了的。她听说朝廷又派了钦差来了，就对我说，让我逃出去找钦差，她为我制造混乱，吸引看守的注意力，却不想她就这么——”
说罢，芍药泣不成声。
九方梦皱了皱眉头，“她让你来找我们，可是因为她查出什么了？”
“夫人说她从王知府那里查到了我们家大人查到了王知府贪赃枉法的证据，为防万一，他把所有证据都誊写了一份副本，而王知府害了我们家老爷后拿到的是副本，正本却不知所踪。”芍药哽咽着回答。
☆、第五百八十二章 江城诡局（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