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桢听了,面色一肃,窘道:“我就没往这儿想。”
绍珩又在他额头上轻弹了一下:“你以为母亲为什么给你脸色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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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家事务繁琐,苏家更是忙乱。纵然虞家专门差了人来给苏眉量身做礼服,苏夫人仍是左右拿不定主意,既怕招摇又怕清寒,当着外人还怕有些话被听了出去。
苏眉只好安慰母亲:“妈妈,你放心,仪式就是走个过场,就我算穿条旧裙子去,旁人远远看着都只会觉得是好东西。”
苏夫人随口道:“胡说。”
正替她量身的设计师却笑道:“苏小姐说得不错,虞家少夫人穿的,一定是好的。”
苏眉恬然一笑,温言道:“这些事我都不在行,虞夫人请您来一定是最信得过您,所以您帮我拿主意就好了——只要走路不太吃力就行。”
那设计师笑道:“我明白,小姐放心。”
量过尺寸,一班人便到客厅商量款式面料,苏夫人为求妥当,又请人看了行礼那日苏眉要戴的首饰。此时,苏一樵恰从外头经过。这几日因为书局放假,天气又冷,他只好日日在家,看着全家上下忙着张罗苏眉的婚事,不胜其烦,这会儿一眼看见里头珠光宝气,忍无可忍地说了声:“骄奢!” 忿忿走了。
虞绍珩和苏眉虽说也时常见面,但却总是和各色人等商讨婚礼细节,再难有单独说话的机会。一直到了元宵这日,虞绍珩忽然来接苏眉,说要一起吃了晚饭,到文廟街观灯。
车门一关,苏眉不由自主地长出了口气,虞绍珩替她拉着安全带,笑道:“怎么了?”
苏眉苦笑:“事情太多了,好像每天早上一睁开眼,就有人跟我讲话,一直讲到上床睡觉。”
虞绍珩心有戚戚然:“比我们情报部上班还操心。” 一边说,一边拉过苏眉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很快啦,你再坚持坚持,等我们行了礼,就没事了。”
苏眉没有答话,笑着点了点头,侧身靠在椅背上,静静看着虞绍珩开车。她只觉得一连数日的喧闹都像是快进的磁带,惟有这一刻才像是真的。
虞绍珩腾出手来,捏了捏她的脸:“真的这么累?”
苏眉摇了摇头,笑意恬淡:“不是累,就是太人闹了。我家里从来没有一天来过三四拨客人的,还要把同样的话跟每个人都说一遍。”
虞绍珩听了,微微一笑:“那正好,我们去个清静的地方。”
不多时,虞绍珩便把车停进了一座中式庭院的影壁前,苏眉下车站定,初一打量,见这宅院粉墙黛瓦十分整洁清丽,左手边有花木掩映的假山岩峰从波浪形的墙头露了出来——显是个花园。苏眉想着他方才没有下车叫门,便直接把车开了进来,猜度着道:“这是个新开的馆子吗?”
虞绍珩一听,皱了皱眉:“主人要是听见你这么说,可要伤心了。”
苏眉连忙笑道:“我是看这院子好像新修过。”
她跟着虞绍珩绕过影壁,沿了回廊往后堂走,穿过一扇空着匾额的月洞门,便见眼前一池静水,曲桥临波,南山北榭,隔水相望。冬日花木萧肃,只有一树花期将尽的绿萼,微风过处,松落的花瓣便自枝头姗姗而下,落在浮了薄冰的水面上。
“你觉得这地方怎么样?”
苏眉正凝神观景,听得虞绍珩问她,便道:“造这园子的想必是个读书人。”
虞绍珩笑道:“这么说?”
“商人造园,大多工富丽,求精巧,就算造景的时候一意风雅,装饰上也难免讲福禄口彩;这园子不但造景有些隐逸之气,连一个桂花、海棠都没有。”
“那你觉得好还不是好呢?”
苏眉一边缓步观景,一边赞道:“很好啊。”
虞绍珩悠然一笑,“主人说好,我就放心了。”
“嗯?”苏眉怔了怔,也有些明白过来。
虞绍珩揽住她道:“等我们结了婚就搬过来,这里虽然没有栖霞地方大,但是就我们两个人,清静点,也自在点。”
他说罢,却见苏眉面上殊无欢喜之色,“你不喜欢啊?”
苏眉感慨地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我没想过两个人要住这么大的地方。”
虞绍珩笑道:“你放心,这宅子自然有人打理,不用你来扫院子。”
苏眉赧然一笑,打趣道:“我怕我要找你的时候,隔得远了,叫你一声,你听不见。”
“不会的,就算你心里头偷偷叫我,我也听得见,不信你试试。”虞绍珩说着,牵了她沿水而行,“你看看有什么不喜欢的地方,叫人改还来得及。”
两人进到院落往北的一处轩堂,便有侍女过来奉茶。房中陈设尚简,除了文房笔砚和博山炉,便只有一把蕉叶形的古琴,苏眉一见便问:“这琴是你的?”
虞绍珩坦然道:“这个我可不会,是帮我修园子的人说这里适合弹琴,就放了一把。你会吗?”
苏眉端详着那琴道:“你这是把老琴,恐怕比我以前弹过得都好。”
绍珩笑道:“用你们唐恬恬大小姐的话说,我们这种附庸风雅的有钱人,越是自己不懂的东西,越是要拣贵的买,才好假装自己懂。”
苏眉掩唇一笑:“我能不能试试?”
虞绍珩闻言,忽然变了脸色,端然说道:“眉眉,这里的一花一草,连我这个大活人在内,都是你的。这里是你家,你想做什么都不用问我,别说要弹,就是砸了,也都随你。记住没有?”
苏眉颊边慢慢晕起了一片霞色,拨弦试了试琴音,对虞绍珩道:“我弹得也不好。”
虞绍珩闲闲笑道:“没关系,我也听出好坏。”
苏眉看着他娇甜一笑,秋波翩然辗转间,琴声已起。
虞绍珩捧起茶盏,轻呷了一口,便闭目听琴。斯人在侧,果然比电话线里打过折扣的声音好上许多。
苏眉弹着弹着,心意渐渐入了琴音。这曲《鸥鹭忘机》是她素来弹得最熟的,也是父亲和许兰荪都颇为喜爱的一支琴曲。她弹到用心处,便想起昔日许兰荪指点她时说过的“淡欲合古,取欲中矩。轻欲不浮,重欲不粗……”,心念一动,琴音也变了。她自己一知觉,指间更乱,只得戛然而停。
虞绍珩听得明白,亦在意料之中,面上却只笑吟吟道:“哎,你是不是欺负我不懂,就偷懒啊?我怎么听着像是还没有完呢。”
苏眉歉然笑道:“对不住,我许久没练过,弹得有些乱。”
虞绍珩笑道:“那你回头好好练一练,再赔我一支曲子。”
苏眉柔柔笑道:“好。”
虞绍珩带着苏眉在宅子里走过一遍,拉着她两手低低道:“就还剩一个地方没看了。”
苏眉随口问了句“哪里?”转念一想,偏过脸道:“不用看了。”
虞绍珩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这么要紧的地方你不看?”
苏眉垂眸笑道:“我信得过你的眼光好不好?”
虞绍珩轻轻晃着她手道:“你不是只有这件事不信我吗?”说着,蓦地把她抱了起来。苏眉一声惊叫,边上的厢房里有人闻声出来查看,却又立刻避了回去。
虞绍珩横抱着她进了内室,撩开帐子便放在了一张雕花大床上,苏眉忙道:“你别过来。”
虞绍珩笑嘻嘻地站在床边,“我不过去,我就让你试试床。”
苏眉窘迫地想要坐起来:“可以了,很好。”
虞绍珩却又把她按了回去,正色道:“哪有一下就试好的?你怎么也得翻翻身,多换几个姿势,感觉一下。”
他说得一本正经,煞有介事,苏眉却已然满面通红,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就这样在他眼前“换几个姿势,感觉一下”,只道:“真的可以了,我觉得很好。”
虞绍珩托着腮坐下,愁眉微蹙地看着她:“眉眉,你对我们的事要认真一点啊。”
苏眉坐起身,红着脸道:“……我也很认真的。”
“那这床比你现在睡得软还是硬啊?”
“……”苏眉只好用手按了按,“好像差不多,厚实一点。”
“那……”虞绍珩突然迫近了她,十分认真地道:“比我们在栌峰睡的那张呢?”
他幽澈的眸子在她眼前骤然放大,方寸之间,她根本无处可躲,语无伦次地答道:“我忘记了……”
虞绍珩又惊讶又惆怅地看着她:“这么要紧的事,你都能忘?你也太……太伤人了……”
苏眉也觉得自己这个说法很靠不住,只好期期艾艾地道:“不是……我没留意……我都记不得了……”
“那总比我车里好吧?”他话锋一转,苏眉来不及细想,便敷衍着点了点头:“嗯。” 话一出口,整个人都愣在那里,嘴唇翕动了两下,嘤咛一声,拉过床里被子把脸孔埋了进去。
虞绍珩笑不可抑地隔着被子轻轻拍她:“眉眉,眉眉,可以了,别赖在床上了,起来吃饭。”
晚饭虽然不是虞绍珩亲自下厨,但几样小菜却都精致非常。夜色渐浓,两个人便要出门观灯;然而快走到园子门口,苏眉的脚步却慢了,想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虞绍珩低头看了看她,轻声道:“你是不是不想到文廟街去?”
苏眉抿着唇点了点头:“我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灯会也很闹的。”
虞绍珩温存一笑,把她拥进怀里:“那我们就待在自己家里。”
苏眉伏在他胸口,柔柔道:“你要是想去,我们等一下再过去好了,今天是十五,灯会到很晚的。”
虞绍珩慢慢抚着她的头发,低低笑道:“试问莲灯千炬,何如月上梅花?”
苏眉静静贴在他怀里,良久,忽然叫了一声“绍珩”,抬起头来仰望着他如月色般清朗的眼眸:“我喜欢你。”
绍珩凝眸看了她片刻,朗然笑道:“怪不得人家都说求婚最好的办法,就是带女朋友看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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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行礼当日,苏眉五点钟就被母亲叫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忽然异常地平静,昨晚之前的种种忐忑忙乱一夜之间都消失在了早春晴朗空净的琉璃天色里。直到从镜子里看见身后母亲忧喜参半的神色,才莫名地鼻尖一酸,滚出两行眼泪来。
苏夫人一见,连忙拿手帕给她,哄道:“不要哭,叫别人看了,觉得我们小家子气。”
母亲如是一说,她的眼泪却有紧跟着掉了一串。
38、(二)
苏一樵一早就携书出门,等虞家来接人的车子开到门口,也仍是不见回来。苏夫人只道他怕热闹爱清静,众人也心照不宣,且听且信。依着惯例,四个女傧相要为难一下新郎,可是惜月有意给哥哥放水,苏家和匡家的两个女孩子年纪小怕生,不好意思说话只是笑,唯独唐恬还有点底气,然而耐不住叶喆哈巴狗似的可怜相,翻着白眼把钥匙丢给了虞绍珩。
这一下,一众少年男女并司礼随从都等着他开门,虞绍珩虽然面上仍是一派从容,心底也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见众人都巴巴看着,也只好轻轻叩了叩门,格外淡定地说了一句:“眉眉,是我。” 这才拿了钥匙开门。
苏眉的房间狭小,陈设亦寡,此时房门骤然一开,满室简素之中,唯有她华服美饰端然而坐,手中握着一束白色的郁金香,轻纱遮面,螓首微垂,宛如蚌壳之中珠光乍现。虞绍珩和她相识已久,却是第一次见她如此盛装,不由看住了。
苏眉的礼服样式甚简,帝政式的哑光缎长裙上加了轻薄雪纺,包裹肩臂的素纱衣袖中规中矩做到五分,一身的娟秀端庄,独独露出背后一对精巧的蝴蝶骨。
几个男女傧相见他二人不言不笑,都给叶喆递眼色。叶喆原本是出了名的爱闹,但他往日里同苏眉差着点辈分,惯了斯斯文文地跟她说话,这会儿见她一尊青瓷美人瓠似的静坐房中,一时倒搜罗不出又风雅又趣致的玩笑来,想了一想,索性伸手一拦:“哎-哎-哎,给新郎新娘说几句私房话啊,我们先出去。” 说着,一本正经地带上门出来,转身就趴在门上。
唐恬一见,皱眉道:“你干嘛?”
叶喆诡笑道:“嘘——我听他们说什么。”
唐恬扯了扯他,叶喆却死贴着门不动,片刻之后,旁人也急了:“他们干嘛呢?”
叶喆怅然道:“听不见啊,什么声儿都没有……”说着,回头扮了个鬼脸,“这是没动口,难道动手呢?” 话音刚落,房门一动,虞绍珩已经拉着苏眉从房里走了出来,叶喆心虚地打着哈哈笑道:“你们不多说几句啊?”
一班人在苏家吃了午饭出来,等候多时的记者和好事之徒纵然早已被虞家的侍从拦开,但巷弄狭窄,相机快门声仍是响成了一片。唐恬见状,吓了一跳,跟在苏眉身后躲进车里,心有余悸地问道:“他们又拍不到婚礼,这有什么好拍的?难道还能登在报纸上?”
虞绍珩笑道:“正经报纸是不会登这些,三流杂志就未必了。”
唐恬听着,嘟了嘟嘴:“也不知道拍成什么样。”
叶喆赶忙甜笑着献殷勤:“你们怎么拍都好看。”
几个人正闲闲说笑,一直没作声的苏眉突然低呼了一声:“父亲。”
虞绍珩闻言,望向窗外,果然见苏一樵一身铜色长衫独自一人木然站在路边,转眼间便被车子甩在了身后。绍珩连忙叫司机停车,然而不等苏眉拉开车门,苏一樵便已转身折进了巷子。
车里的人见了这个情形都不敢说话,苏眉眼中酸热,又怕哭了花妆,强要忍泪,虞绍珩轻轻把她揽进怀里,洒然笑道:“不瞒你们说,我头一次去眉眉家,就被岳父大人骂出来了——大概岳父大人没有一个看得上女婿。” 众人闻言皆笑,他便俯在苏眉耳边悄声道:“想哭也没事,下车之前让月月帮你补妆就好了。”
因着三月天气晴好,虞家别出心裁把行李的地点设在了草坪上,用白绿两色的纱幔和玫瑰、绣球搭了花亭,微风轻扬,柔纱摇曳,苏眉礼服上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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