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风瑜微微眯起眼睛:“难道姑娘不想借此机会杀我?”
楼妩月的声音斩钉截铁:“我不会这样做。”他挑眉道:“为何这么肯定?”
她淡淡一笑:“其实不论我杀了你,还是你杀了我,妄媒婆婆都不会轻易放过活着的那个人。不管你我有无前嫌,而今必须同舟共济。”
温风瑜冷笑一声,道:“不错,若想暂时保命与她周旋,你认为该如何做?”
“唉,看来你我只剩下第三种选择了。”
“第三种选择?”温风瑜结结巴巴道,“真的要……要在此成亲?可是……”
楼妩月掩口低语:“我们不过是要假意敷衍老太婆,就当是小孩子办家家酒。不过到时候咱俩必须吹灭灯火,再放下床帐和衣盖被装睡,这样她的爪牙就不会看清楚,所以你暂时不用紧张。”
温风瑜吁了一口气,讥诮道:“也对,楼姑娘一向都擅长逢场作戏。”
不多时,铁门突然再度打开,妄媒婆婆如一阵阴风飘至床前,询问他们商议的结果。听他们说同意婚配,老妪冷笑道:“二位好好享受这洞房花烛夜,老身就不叨扰了,哈哈哈!”
掌灯女童转身离开,妄媒婆婆一挥衣袖,床榻外层的双重朱红纱帐脱离银钩翩然盖下,她再一挥衣袖,将桌上红烛之火熄灭八九,只余窗台桌前一对婴儿手臂粗的长烛照映室内。当其踏出门槛之时,房门轰然阖上,余下红帐内的两人心有余悸。
过了片刻,温风瑜打着哈欠走下床说:“这床你来睡,我趴桌子对付一夜。”楼妩月见他行事还算君子,便道:“不,还是在床上挤一下吧,别让老太婆看出异常。”
然后他吹灭了红蜡烛,脱了鞋躺倒在床的外侧,裹上被子。
红烛已灭,黑暗中的两人和衣而睡。在彼此不得不同室相处的特殊环境下,如此做便减少了彼此尴尬。而楼妩月紧握的手一直在袖中颤栗——其实她答应与妄媒婆婆的契约,也是冒险一试,心里并没有多少底气。
次日一早,妄媒婆婆和侍童进了姻缘小筑,让“新婚”的少年男女行奉茶之礼。
饮完茶,老妪幽幽道:“老身眼下突然想同你们玩一个赌博游戏。”
温风瑜一直暗中运气却使不出三成内力,听她一说方问道:“是什么赌约?”
☆、气定神闲参赌约(下)
妄媒婆婆从袖中拿出一个铜盒,缓缓道:“近日我到一户知名锁匠家制锁,无意在屋外听到他与妻子说柏家弄到一个奇特的机关盒,我一时好奇,便闯入九霄山庄古董密室盗来了它。当我见到它的第一眼时,便惊诧不已。”
温风瑜一听它是从九霄山庄所盗,猛然想起那日在柏家听到警铃声音、柏椿龄慌忙离开大厅的事。他故意损道:“这盒子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是雕琢得花哨了些。”
妄媒婆婆不屑地冷哼一声,道:“你且仔细看,这盒面刻有‘长倚昭华笛里声’,下坠铜片上刻有‘劝君著意惜芳菲’,‘佳人携手弄芳菲’等六句话,‘玉楼春’作词牌名,句句含有‘芳菲’二字,按照数字将词句间隔连在一起读,亦是‘君意人携菲影,梨雨红莲韶华,值香相’。”
温风瑜面露不解之色,一旁的楼妩月则神情淡然。
妄媒婆婆道:“二十多年前,西疆烟萝丝雨城出现一个擅长制作精巧器物的人,他自称何昭华。铜片上的刻字,暗含了他所赠之人的名字。”
温风瑜道:“莫非那人叫做芳菲?”她颔首道:“不错,此人很可能是倪芳菲,其江湖雅名便是琴箫仙子。”
温风瑜脱口道:“她可是二十余年前、凭玉箫剑法现身武林的倪芳菲?”妄媒婆婆道:“你也知道她?”温风瑜道:“呃,我曾听在衙门当差的邻居提起过,听说她后来退隐江湖,不知去向。”
“不管那倪芳菲下落如何,从今晚算起,如果你们能在三天内打开这个铜盒,又不会损毁它,老身就放你们离开鸾凤楼,还保证毫发无伤。若三天后打不开,你们要么一人死一人永困此处,要么一起服毒殉情。”妄媒婆婆阴测测道。
温风瑜急道:“三天时间未免太仓促,前辈能否宽限几日 ?”妄媒婆婆冷笑道:“哈,离缺楼的囚徒,也有资格讨价还价?若你们不敢打赌,老身现在就走。”说完便要转身。
“等一等!”一直保持沉默的楼妩月突然道;“我们,决定答应你……”
“哎,你怎可草率答应她?!”温风瑜急忙截断道。
老妪斗篷下饱含杀意的眼里射出利刃般的光芒:“年轻人别很快答应呐,自作聪明的话就得付出代价。”
楼妩月朝温风瑜使了使眼色,朝老妪道:“我说得出,就会做得到。不过既然要打赌,烦请前辈与我们立下契约字据,答应提供开盒工具,并履行开盒后的承诺。”
妄媒婆婆真的拿来纸笔印泥,与他俩立下一式两份的契约后,满意地看着摁了手印的字据。
午饭后,楼妩月接过侍童送来的栗壳色仲尼式七弦琴,以及一篮竹片、小刀、丝线、银簪等工具,取过取暖的火炉进入屏风后,仔细检查后开始削竹片,对着盒子仔细比对。
温风瑜盯着她仔细看了一会儿,肯定地说:“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在九递山观看比武时与我搭讪的银衣少年!你冒充琵琶女刺杀我柏世伯,究竟是绮罗宫什么人?”
楼妩月嘘声道:“小点声,你为何断定我是绮罗宫的人?”
温风瑜道:“观姑娘日前行刺柏世伯的手段,难道放飞虫蛊和毒烟不是绮罗宫的绝技?”楼妩月嘴角一撇:“哈,难道就只有绮罗宫的人会放飞虫蛊?”
温风瑜道:“你们为何要行刺庄主柏椿龄?”楼妩月道:“因为他暗中勾结东溟教做事。”
温风瑜诧异道:“怎么可能?”楼妩月道:“难道你忘了,要不是那晚有东溟教人出手助他,我又怎会受伤坠崖呢?”温风瑜回想起那晚的场景,不再吱声。
她又问道:“公子武艺不俗,又是何派新秀?”温风瑜双手抱臂道:“有本事你就猜啊。”
楼妩月淡淡一笑:“你不怕琵琶弦中的毒粉,应该擅长避毒或制毒,你的家人可能颇懂医道。江湖中懂医道毒经的门派甚多,佼佼者不外乎九宫山水家、江陵百秀庄温家、蜀中唐门、湖州百草谷黎家、东海玉环岛等门派。而听你的口音,更像是前两家的子弟之一。”
温风瑜有些惊讶:“你猜得果真细致。”他旋即傲然仰首道:“我确实是百秀庄的人,师从九宫山空泉道人。”
二十八年前,空泉道人协助枝江衙门,凭一把“太白笔”和一柄鸣沙剑与鄂西的强梁“金银帮”匪徒交手,恶战两个时辰,将难以捕获的三个当家大盗一一擒拿,因此响彻两湖武林。
温风瑜侧首等待对方艳羡的目光,但见楼妩月只顾趴在床榻低头摆弄铜盒,并未露出丝毫钦羡的表情,他不禁感到索然无味,悻悻坐回椅子上饮茶。
楼妩月取来一对细小的带钩银簪,插入两个锁眼,再将六壬盒五个角的小细钩绑上五根长长的蚕丝,牵到七弦桐木琴的弦柱之上,六壬盒放在距离七弦琴三尺左右的桌角,然后她凭借记忆奏了一首琴曲。
六壬盒被琴音带得原地震动,但曲尽后仍无异状。
过了半日,楼妩月吃罢午饭,又将盒子移到四尺远处,继续重弹曲调。
温风瑜奇道:“你所弹的,似乎是前朝的柳词《玉蝴蝶》……而且,是用仙吕调弹奏的。”
她没有回答他的疑问,但见六壬盒各角再次震动,半晌过后,银簪赫然一一弹出,温风瑜一时怔忪起来,再过了片刻,使得铜盒由内自动震开三面,露出里面的一截丝绢!
温风瑜恍然大悟:原来六壬盒上刻着的“古琴、柳树、蝴蝶、仙吕”字样是提示,而她居然在利用七弦古琴曲的共振原理开启盒子。
温风瑜心里狐疑道:“如果此盒设计者为何昭华,那知道开启方法的只有他和妻子门徒;而楼妩月找恶婆子要了这些物事,好像早就懂得开盒方法……莫非她与六壬盒的原主人有关联,才笃定会赢得赌约?”
楼妩月打开铜盒,发现里面有一卷用细密金银丝所绣的布帛,底部较厚实,边角有血迹。打开后,其正面绣着一幅山路图,图的背面则淡淡绘着穿云的圆月。
楼妩月打开厚重的图画,温风瑜看了片刻,一时瞠目结舌,心中一沉——观此图的特征,画的好像是憬州东北的五莲峰?莫非它就是父亲口中的欢喜侯藏宝图!
他想起有一次父子俩雪夜围炉谈话,父亲谈道:“二十多年前,今上堂叔欢喜侯得到一张藏宝图,据说此图有关前朝南郡王陵所在。欢喜侯大喜之下,将宝图藏入侯府密室,一日又为部属盟友设宴庆功。那日大宴之上,武林中人均有异心,酒酣耳热之时,有蒙面人抢先灭灯偷袭侯爷,随后暗室被人潜入,警铃大作,神捕司捕快一路追踪并与蒙面人交手,可惜让他逃脱,那大盗沿途留下绮罗宫所持的铃兰飞镖。由于无论贵族庶民,盗墓寻宝皆会触犯本朝国法,是故欢喜侯虽拼命追寻宝图下落,碍于王族身份,亦不敢大肆宣扬。”
由于宝图下落一直不明,各方势力查询此事的耐心渐渐消磨殆尽。当年欢喜侯以为图落在绮罗宫人的手中,后查明是场误会。万万没想到,当年的盗宝者得到宝图后,竟摒弃了原先的精钢圆筒盒,重新设计了一个精巧的六壬盒,将宝图藏入此盒中保管。
正当他们俩观图之时,铁门突然打开,妄媒婆婆如疾风般闪至楼妩月身旁,推开她夺下了丝绢图,她盯着图画看了好一会儿,狂笑道:“哈哈哈——!时隔二十一年,终于让我再次见到藏宝图!”
楼妩月狐疑道:“你怎会见过此图?”妄媒婆婆不答,将图画浸水,画面渐渐出现朦胧字迹,她欣喜道:“二十一年前,我随先夫易容成宾客赴过欢喜侯盛宴,以声东击西法,从前一个盗图人手里抢到精钢圆筒盒内的藏宝图,打开后浏览了一下便将它收回圆筒中,一起潜水逃走。不料另有人黄雀在后,竟然在水中偷袭了我二人,夺走宝图。后来,我和先夫凭借记忆来到五莲峰,却始终没有发现墓道入口,还怀疑藏宝图是假的。可事后又想起此图一直被封存,并未浸水,如果图浸了水,说不定画面会有所改变,今日泼水,图面果然起了变化。”
老妪突然转身瞪向楼妩月,用竹枝般的手指一把扣住她的肩胛骨:“小丫头,你究竟是何昭华什么人,他现在何处?老实交代!”
楼妩月一脸冷漠:“我并不认识你说的这个人。”
妄媒婆婆手上加重了力道,一脸不信道:“撒谎!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会知道开此怪盒的方法?”
楼妩月忍痛皱眉道:“这有何奇怪?我久在秦楼楚馆卖艺,多少也听过用音乐伴牵丝振动法开启宝物的异闻故事,今日放胆姑且一试,没想到会奏效。现在请婆婆遵守赌约,放我们离开吧。”
妄媒婆婆沉默片刻,甩手将楼妩月扔到床榻上。她骨瘦如柴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着宝图。
奇怪的是,新图上只有“义庄”、“屏风室”、“龙潭”、“镜室”等字样,并没有清晰的路线,也没有起点与终点的明确标识。而且此图右侧边沿的剪裁处,景物画面过渡不自然。
确切而言,这似乎是半张地图!
即便如此,妄媒婆婆仍是喜上眉梢:“这次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又斜睨一旁的年轻男女:“这一回,我要你们跟随我一同寻宝。”
温风瑜怫然道:“婆婆打赌输了,就要违背当初的赌约吗?”
妄媒婆婆道:“年轻人此言谬矣,老身的确按照契约既答应放你们离开鸾凤楼,还保证了毫发无伤。”温风瑜一时气结:“你好歹一把年纪了,居然跟晚辈玩文字游戏,真是厚颜无耻!”
妄媒婆婆讥诮道:“哈哈……灵活善变才是江湖法则。老身若不狡猾,焉能存活到现在?小子,你还嫩了些!”
☆、宿敌何处不相逢(上)
六月十二日,憬州。
此地位于西南高原的一处山地间,山峰高耸入云,其间多草木泉石,也多怪虫异兽。
妄媒婆婆在钻研宝图所示方位后,挟持楼、温二人前往,一路换了七八辆马车,又乘坐三日竹排,方靠近一座峰峦较矮的宝鼎山。
山路看近行远。他们先在离宝鼎山二十里的莲峰镇上找了家偏僻的家居旅店住下,当日午时,有个花白须发的乞丐前来旅店想赊酒喝,店主呵斥他离开时,楼妩月好心替乞丐付了两个馒头和两碗水酒钱。
六月十五日,当绚丽多彩的火烧云渐渐暗淡、融入灰蓝的西方天际后,三人按藏宝图上所示的入口,带着行囊进入宝鼎山麓,爬过一丛丛茂密的翠色草坡,越过数处清幽的小石潭和泉涧,终于发现一处废弃的砖石神庙,如今沦为义庄。
暝色微光中,当他们推开义庄剥落了红漆的木门,呛人迷眼的灰尘扑面而来。楼妩月点燃火折子,抬首可见四壁蛛网悬挂,两丈见方的外间角落有一些斑驳陆离的坛坛罐罐,里间有几口灵柩和散落的骨殖堆放在地,虽然有窗户通风,依然夹杂一股难闻的臭味。
四下静寂无声,楼妩月皱着眉头道:“婆婆,山道入口真的是在这种又脏又破的地方么?”妄媒婆婆道:“从图上看,入口应该在此地。或许入口被什么东西掩盖,你们得好好找一找。”
他们迈入义庄门内,温风瑜在石柱边点燃了油灯,拿起门旁的笤帚,开始扫开堆积中地面的冥纸。妄媒婆婆则用油布伞伞柄和铁剑敲打撬动地砖,并未发现有何异样,继续走向里间,准备移动骨灰坛和灵柩。
绕过过道,其中的老妪忽觉右耳旁有风逼近,忙迅速扭转身子,铁剑对准半掩的门外,运力备战。
突然,四支冷箭自门缝处呼啸袭来,三支被铁剑迅速斩成六段,一支被铁剑剑身弹回,随即门外一声惨叫。
“好功夫!”门外有人扬声鼓掌赞道。
老妪回肘撤剑,拂袖紧盯着门口不请自入的人,沉声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