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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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风了-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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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话真令我讨厌!”她急切地打断我,“说这种话才是任性呢。”
然而我看上去仍旧是一副无法满意这些话的样子。她长时间地、腼腆地注视着我的消沉,最终像是再也不能忍耐般,开口说:
“我因为在这里,才会如此满意,你竟然不能理解到么?无论身体方面是如何欠佳,那样的时候我却一次都不曾起过回家的念头。如果你从我身边消失,我真的不知自己会变成怎样……就像刚才,你不在的那一阵子,起先还以为你回来越迟,带给我的喜悦会越大,所以我还能勉强支撑。但是——由于过了我认为你会归来的时间,你却依然迟迟不归,导致我最终变得极为不安。于是,往常总是有你相伴的这个房间,也不知为何竟充满陌生感,我畏惧到甚至想逃出这房间……可是,之后因为想起你曾说过的话语,心情就逐渐镇定了。你曾对我这样说过——等到了很远以后的将来,要是回忆起我们如今的生活,该有多美好呀。”
她用渐渐嘶哑的声音说完这段话,而后以一种不能算是微笑的神态,撇着嘴角,直视着我。
我聆听着她的话语,内心禁不住满是凄楚之情。但我担心被她瞧见感动的模样,遂轻步走到阳台。接着,在阳台上,我认真凝视着周边的景致。与我曾经认为已彻底描绘出我们幸福的初夏黄昏相似——但又迥然有异的秋天上午的阳光,带着更冷、更深韵味的光芒。与彼时的幸福感极为相似,但我更能感知到的,是一种愈发使人揪心的难以名状的感动,充溢着我的全身……


一九三五年十月二十日
午后,像往常一样,我留下病人,离开疗养院,穿过农夫们正忙忙碌碌地劳作、收获的田地,又越过杂树林,走下位于山洼里的狭长村庄,经过悬于小溪上方的吊桥,攀上村子对岸栽着很多栗树的低矮小山,坐在山顶的斜坡上。在此我能够连续数小时,以明快安静的心境,沉醉在今后将要着手开始构思的故事中。有时,在我脚下的方向,孩童们晃动栗树,使得果实不断落下。那在溪谷中回荡的巨大声响,偶尔会让我受到惊扰……
身处此景此境的我,耳闻目睹着身旁的一切,感受到它们似乎要告诉我:“我们人生的果实,都已成熟了。”同时还催促着我,早日收获这果实吧。这样的感受,我很喜欢。
眼见红日西倾,快要完全隐入溪谷村庄对面满是杂树的山影中。我缓缓起身,步下小山,再次经过吊桥,在四处回响着水车咕咚声的小村子里悠悠地绕了一圈,然后来到延伸至八岳山麓一带的落叶松树林边缘,想到节子可能已经在心绪不宁地等待我回去,急忙加快步伐,返回到疗养院。
十月二十三日
接近黎明时,我感觉到身边有异样声音而惊醒。侧耳倾听了一阵,整座疗养院却如死一般安静。随后我觉得双目清明,再也无法入睡。
透过小飞蛾黏于其上的窗玻璃,朦胧间我看到两三点晨星闪烁着微光。就在这时,我渐渐对天将破晓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寂寞。轻轻起身,也不清楚自己打算做什么,赤脚走进仍然一团黑暗的隔壁病房中。挨近床边后,弯腰看着节子沉睡的面庞。忽地,她出乎意料地睁开水汪汪的眼睛,朝上望着那样的我。
“你干什么?”她讶异地问。
我一边以眼神告知她不必介意,一边将身子缓缓屈低,压到她身上,就像是再也难以忍耐般,将自己的脸颊,贴在她的面庞上。
“哎呀,真冷!”她一面闭上眼,一面稍稍挪了挪头。她的秀发隐隐弥漫出芳香。就这样,我们感受着彼此的吐息,紧贴着脸,长时间地动也不动。
“啊,又有栗子掉落了……”她将眼睛睁开一线,看着我,轻语说。
“啊,是栗子么?……原来就是这些家伙,刚才把我惊醒的。”
我稍稍提高了音调,边说话边轻轻松开她,走到不知何时已渐渐变得亮堂的窗户那边,然后倚身窗边,听凭适才不清楚是由哪只眼睛流出的热泪,顺着脸颊滑落。我怔怔地目视着对面山脊上数朵悬停的云,那云朵已染上了浑浊的赤红色调。接着我又听见田野方向发出的声音……
“你这样子会伤风的。”她在床上小声说。
我一边思索该如何用轻松的口吻回答她,一边转头望向她。然而,只要一接触到她睁得大大的、忧郁地瞧着我的双眸,就再也无言以对。我唯有沉默,离开窗边,回自己的房间里去。
过了数分钟后,病人又开始了难以抑制的剧烈咳嗽。这咳嗽已成了每日黎明的惯例。我再度钻到被窝里,用说不清什么滋味的不安心情听着那咳嗽声。
十月二十七日
今天我依然是在大山和森林里,度过我的午后。
我终日所思考的都未脱离一个主题,真正的婚约的主题——两个人究竟能在过于短暂的一生中,令彼此拥有多少的幸福呢?命运全然无法抗拒,在它面前唯有低头认命,相互间心心相连、身身相暖,并肩站立的年轻男女的身姿——身为这样的一对,寂寞、郁郁寡欢的我们的身影,愈加清楚地跃到我的眼前。如果将这些熟视无睹,现在的我还可以描绘什么呢?……
仿佛无边无际的山麓,已被凋败的落叶松林染成一片黄。日暮时,我像往常一样加快脚步回程。走到松林的边缘时,遥见在疗养院后方的杂树林尽头,正站着一名年轻的高挑女子,全身沐浴着西倾斜阳的余晖,头发泛出耀眼的光泽。我稍稍止步,心想那女子真是像极了节子。然而只有她独自站在这种场合,实在无法弄清到底是不是她。因此,我仅比以往稍微加快了脚步而已。但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仔细一看,竟真的是节子。
“怎么了?”我跑到她身旁,气喘吁吁地问。
“在此处等你呢。”她的脸因羞涩而有些微红,笑答道。
“这真是胡闹!”我从侧面瞧着她的脸。
“一次的话,不要紧的……况且我今天感觉心情很舒畅。”她努力用快活的语调,这么说着,目光笔直望向我归来方向的山麓。
“隔很远就看到你走过来了。”
我一句话也不说,和她并肩站着,目光投向同一个方向。
她再次快活地说:“一到这个地方,八岳山就能完全看见了。”
“嗯。”
我有点敷衍地答应了一声。就那样地与她肩并肩遥望八岳山时,心头突然涌起一种混杂着不可思议的感觉。
“这样子和你一同看着那座山,是第一次吧?但是,我总觉得,似乎在此之前,我曾经无数次地这样看过那座山了。”
“这种事应该不可能吧?”
“不,对了……现在我终于记起来了……我们哩,在很久之前,曾经从这座山的对面,像这样子,一同看过它。不,你我一同看的时候,是在夏季,因为总是被云遮住,所以几乎什么都没看见……但是,进入秋天后,我独自去那儿看,在远处望着对面地平线尽头的这座山,是从与现在相反的方向望。尽管从那么遥远的地方望去,也弄不清到底是不是此山,但确实挺像的。好像就是那个方位……你还记得那片长满芒草的草原么?”
“嗯。”
“可实在是奇怪啊。就与你一起在这山麓里生活了那么长时间,竟然丝毫没注意到……”
正好两年前,秋天的最后一日,从芒草茂盛的草丛里初次眺望可以见到清晰地平线的群山。那时我怀抱着几乎可说是悲哀的幸福感,梦想两人总有一天会在一起的身影,令人怀念地在我眼前清晰浮现。
我们陷入了沉默。从上空飞过的候鸟群,无声地划过天际。我们肩挨着肩,伫立着,怀着最初日子里的那种敬慕之心,眺望着层峦叠嶂的群山。我们的影子渐渐地被拉伸,倒伏在草地上。
不久后风渐起,我们背后的杂树林发出了喧杂声。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向她说道:“该回去了。”
我们走入落叶纷纷的杂树林中。我不时地停下来,使她可以稍稍领先我。两年前的夏季,在森林中散步时,仅是因为想好好瞧瞧她而故意让她领先我两三步。像这样拉拉杂杂的琐碎回忆,充盈于我的身体内,紧紧揪住了我的心。
十一月二日
晚上,一盏灯令我们彼此靠近。在那灯下,我们已有了相互不言的默契。我拼命地写着主题为我们生之幸福的故事。在灯罩的阴影中,我几乎无法确定安静地躺在昏暗床上的节子,是不是真的就在那里。我有时扭头望向她,便会与节子也正注视着我的目光相遇,仿佛她一直都在那样地注视着我。“可以像这样在你身边,我就很快乐了。”她努力说出这句话,看着我的眼神中满是爱意。
啊,这使我多么相信我们现在所拥有的幸福呀。如此一来,对于奋力要将这幸福变成有形实质的我,将会有多么大的帮助啊!
十一月十日
冬季到来。天空愈显宽广,群山望过去近了不少。群山的上方,似乎只有雪云永远不动地,停滞在山巅。这样的清晨,大概是因下雪的惊扰,从山上飞来了平时难见的稀罕鸟儿,停得阳台到处都是。待到那些雪云消散后,有一天左右,群山上方一片微白。这段时间里,有数座山的山顶,都醒目地留着残雪。
我回忆起数年前,怀着这样的梦想:在类似的冬天、清寂的山岳地区,与可爱的女孩过着二人世界的生活,远离凡尘、深切相爱、投入爱的遐想中。我要将我自小就不曾失去的、对美好人生的无限憧憬,毫无改变、原封不动、全然无损地照搬到这个对人类而言可怖又严酷的大自然中。为达成此目的,则无论如何,必须要有真正的寒冬、清寂的山岳地区……
——拂晓时,我趁女孩的病躯仍在睡梦中,悄悄起身,奔出山中小屋,精神抖擞地冲进雪里。四周的群山沐浴在曙光中,焕发出蔷薇色光芒。我从隔壁的农家取来才挤出不久的山羊奶,回到小屋后几乎快冻僵了。随即自己往火炉里添柴火,不多一会工夫,柴火发出噼里啪啦声,火焰跃动地燃烧着。这响动使女孩渐渐醒来。当时我的手虽已冻僵,但仍然十分愉悦地、完整地将我们如此这般的山居生活笔录下来……
今天早上,我忆起了这个自己在数年前的梦想,那不管怎样都不可能会有的、版画似的冬季景致,浮现在我眼前。我不时地与自己商议,对原木建起的小屋中款式多样的家具的位置进行调整。过不多久,那梦幻的背景终于碎裂,模糊地消失。在我眼前,只剩下由梦中回归现实的微微积雪的群山、光秃秃的树木,以及冷冰冰的空气……
一个人先用过餐,将椅子挪动到窗边,陷入了那样的回忆中的我,突地扭头转向节子。她总算也进餐完毕,就这样在床上支起身,用总感觉带着疲累的迷离眼神,怔怔地眺望着大山的方向。我心痛地凝视着她与平时迥异的松散头发、憔悴面容。
“是因我这样的梦想,把你带进如此境地么?”我内心被近似于后悔的情感所充斥。但这句话却到底未说出口。我面朝病人,说:
“说起来,这段时间里工作已经夺走了我的心思,即便是这样子在你身旁时,对你的事我也全然未曾考虑。正因如此,所以你要对自己说:我哪怕是在工作,同时也会更多地考虑你的事。然后我的心情便会不知不觉地好转。比起你的事,我的时光更多地虚度在那些无尽又无聊的梦想中……”
可能是察觉到了我讲以上话时的眼神,床上的病人没有丝毫笑意,表情严肃地盯着我。近期在不觉间,一遇到此类状况,我们较之以往,都会用更长的时间,进行互相间似乎要拉得更近的目光对望,这已然成为我们的习惯。
十一月十七日
再有两三日的时间,我的笔记应该可以写完了。我如果一直写我们这样的生活,只怕会永无结局。为了使其能有一个完结,我必须写出结局来。然而我现在还不愿意给予我们依然在继续的生活以任何形式的结局。不,应该说是没法给予它任何结局。故而,或许以我们如今的状态来完结,才是最理想的。
如今的状态?……我现在不管读什么作品,都会想起一句哲语:“妨碍幸福的,正是回忆幸福。”此刻我们彼此给予的东西,正与我们曾相互给予的幸福,慢慢地变得大相径庭。它与我所言的幸福形似可又有实质区别,是更加扣紧我心弦的痛苦。这样的真实面目,尚未彻底呈现于我们人生的表面,却已逼迫得我们无路可走。我究竟能否找到与我们幸福故事相对应的结局呢?不知为什么,我不禁产生了一种感觉,在我尚无法明晰查察到人生的哪怕一个侧面时,总觉得有一种对我们的幸福抱有敌意的东西潜藏着……
对于这些,我的心情焦虑难安,一边思忖着,一边关掉了灯。当我经过已熟睡的病人身边时,突然停了下来,望着她在昏暗中略显苍白的睡颜。那稍微凹陷的眼周,有时会痉挛般抽动。可我看不出那是什么事物在威胁着她。难道是因为我自身难以言喻的不安,而导致我认为她也有这样的感受?
十一月二十日
到目前为止的所有笔记,我都已悉数重阅。我这样做的意图,在于促使其可以达到令自己满意的程度。
然而与此有别的是,当我继续阅读笔记时,我发觉自身的内在,已彻底不能体会到构成故事主题的我们自身的“幸福”。我开始觉得那个意想不到的、置身于不安中的我,已在不知不觉间脱离了故事本身。
“在这故事中,我们一边品味着那些小小的、被许可拥有的生之乐趣;一边信念坚定,确信可以用独有的方法令彼此幸福。至少仅此而已,我认为我的心被束缚。——但是,我们追求的目标是否过高过远呢?进一步而言,我对生的欲求,又是否过分轻视呢?因此,我现在的心灵枷锁,是不是为此缘故,而快要崩裂了呢?”
“可怜的节子……”
我任由笔记本被随手扔在桌子上,继续冥思。
“我自己故意以漫不经心来假装的生之欲求,被处于沉默中的她察觉到了。但她刻意不让我瞧出她对我的同情,我因此而备受心灵上的折磨……为什么我没有办法把这样的我,完全地对她隐藏呢?为什么我如此软弱呢……”
我的视线移至灯光之外的阴暗处。病人躺在床上,从方才起眼睛便半开半闭。我感觉快要无法呼吸,遂离开灯光处,徐徐向阳台那边走去。
这是一个月光微弱的夜晚,云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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