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最幸福》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他们最幸福- 第3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脸粉底。不去想什么理想,只是机械地捏着麦克风,
站在舞台中央扮演一个陌生的自己。几度想回头,但
终究还是贪恋那份要命的虚荣。
我那时写诗:“无聊就像隐隐的饥饿,反正我没
完没了地混在沙漠里。”
他那时写文章:“下山办事花在路上要一个多小
时。通讯不便,唯一的一根军线也时好时坏,希望便
寄托在每周一次上山的补给车上。车除了送来粮菜
外,还有连队的报纸和信,也可顺便坐车下山去,重
要的是司机经常会轮换,可以和相对陌生的面孔聊聊
天。其实,在山上也不是没见过别的陌生面孔。
“去年一年,我见过两回。一次是两位爬山的老
人,相互搀扶着过来了,看见拿着枪站岗的我们,愣
了愣,未等我们上前制止,就慢慢转回去了。真遗
憾,我还没来得及和他们打个招呼。
“还有一次,我远远地看见两位学生打扮的女孩
上来了,边走边轻轻地说着话。山谷很静,几乎能听
清她们聊天的内容。在确定她们不会对哨所产生危险
的情况下,我放松了警惕的神经,默默欣赏着这一美
丽的风景,心情竟有些徜徉。在荒芜的沙漠听不到鸟
叫,却意外听到了动听的流水声音,这意味深长的一
幕,让我忽然就摆平了生活的平衡感。
“女孩走过来了,我心里竟莫名产生一丝慌张,
脸莫名其妙地发烧,腿也开始有点儿抖了。但很快,
我把脸部调整出柔和一些的表情,轻声地阻止了她们
向营区这边走来。她们没和我说话,马上就消失在我
的视线之外。平衡感迅速消失了,我不知道为什么竟
然有了一丝丝气愤……”
鸟人鹏鹏和我,两个迷迷瞪瞪的青年,各自转悠
在各自的灰色山谷中,晦涩而别扭。我们那时都没什
么朋友,在苍白的生活里各自茕茕孑立。
就像大部分迷茫的年轻人一样,薄雾里,揣测着
前方的人生。
有一点儿寂寞,有一点儿惶恐。
宽巷子里的老故事
鸟人鹏鹏退伍后来到成都,历经艰辛混到了一个
小报记者的职位,算是混进了媒体圈。
巴蜀多怪杰,平媒和电媒中要不就是平庸至极的
文字搬运工,要不就是隐隐其中的牛人。近朱者赤,
他那时候是块海绵,别人聊天他就竖起耳朵听,虚心
求教后,他开始扎书店淘书读书。
先补课读哲学,起手读康德,然后是鲁多夫·奥
伊肯……硬生生啃完了。后来越读越广,读奥威尔、
读托克维尔、读约翰·洛克……直到读出一肚皮的恍
然大悟和郁郁不平。他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愤青,在
报纸上发不出真实的文字,就化名混天涯社区发帖
子,也在博客上写些愤世嫉俗的时评文章,博客点击
率一度惊人,粉丝量在那个年代算是可圈可点的。人
一得意就开始膨胀,笔锋利得像三棱刮刀一样锐,什
么都敢写,什么都敢指名道姓去剖析,导致博客开一
个就被封一个,然后被请去喝茶。
喝完茶出来,工作丢了,但再求职的时候反而容
易了一些,他继续撰文为生,哪儿能发就发哪儿,各
种化名。川地崇文,几年之后,他莫名其妙地在某些
场合成了一个颇受人尊重的人。有人开始喊他“张老
师”,他少年老相,谈吐深沉,常让人误以为四十几
岁。
他自认为自己已重塑了一种价值观,就不再刻意
追求个体命运的改变了。川地散淡文人的基因在他这
里萌芽,关于对故乡的逆反、对个体命运的不满也没
有之前那么强烈了。
川人爱摆龙门阵,包括形而上的龙门阵。他经常
坐在宽巷子的藤椅上和人聊概念:“良心是一种本
能,一种根据道德准则来判断自己的本能,什么样恶
劣的社会环境诞生什么样的弹性道德,有什么样的弹
性道德就有什么样的弹性良心……”
那时宽巷子里的同道不少,没人觉得他太幼稚,
也没人觉得他太过迂腐。
那种氛围,让人羡慕。
宽巷子那时还没改建,古老的少城瓦檐阴萌着老
石板街,几把竹藤椅一摆就成一个茶摊,几个茶客一
聚就是一场小沙龙,惬意得很。当时那里游人罕至,
只有两三家卖茶、卖烧烤的小门脸儿,不像现在这样
仿古建筑扎堆,塑料感这么强。当年的宽巷子里有个
叫龙堂的青年旅舍,价格低廉,是纯正背包客才会去
住的地方,一度聚拢过一群户外牛人、徒步达人。偶
尔自发召开的经验交流沙龙品质之高堪称国内翘楚,
但听说现在的龙堂一般背包客已经住不起喽。
宽巷子也曾一度是部分成都传媒人和文化人的聚
会地,几块钱一碗的盖碗茶一泡,一个下午就在露天
龙门镇里打发了。茶客走马灯似的轮流端着茶碗开讲
立说,聊什么的都有:时政民生、宪政针砭、古事考
据……甚至情色女人,我听到过对荒木经惟最精彩的
分析就是在宽巷子的藤椅圈中。还有一次是听两个人
辩论伊朗电影,当时那是刚刚才开始流行的话题,守
的人头头是道,攻的人如数家珍,俩人都争得有理有
据的,记录下来就是一堂不错的公开课。我记得那俩
人都穿着大白汗衫拖着大拖鞋,半点儿文艺范儿都
没。
比起北方的侃爷来,成都的龙门客没那么会吹牛
逼,遣词造句也质朴。说是闲谈扯淡,但思想性实在
是很强。空谈未必有益,但总归比喝大酒、打小麻将
来得有点儿意义。
我初次去宽巷子时曾和鸟人鹏鹏感慨:“这简直
是个稷下学宫哦……”
那时,我刚刚开始混西藏,也刚刚和鸟人鹏鹏结
识。
我们一开始是酒友,后为茶友,再后来是文友、
卖唱的乐友、思想上的诤友,以及互相没有什么顾忌
隐瞒的江湖老友。
我刚开始混宽巷子应该是在2003 年前后,当时
经历了一些人生变故,走到了一个成长的临界点上。
我开始重新游走,油画箱换成登山背包,从内蒙古到
云南,边走边寻找适宜完成心理建设的环境。内蒙
古、滇西北、康巴藏区、卫藏,都是我那时的出口,
于是成都自然而然地成了重要的中转站。
我在拉萨开了浮游吧以后,有好几年一度把西藏
当成根据地,来来回回折腾,济南反倒成他乡。那
时; 济南到拉萨唯一的航线要在成都中转,结识了鸟
人鹏鹏一干人等以后,我就不再多带盘缠去成都,固
定地由他和朋友们管饭。每次都先在成都聚上几天,
然后再自己想办法,或搭车,或徒步,沿着川藏南线
或北线去往西藏。返程亦然。
我做着一份貌似体面的工作,实际上却是三更穷
五更富,收入一直不稳定。那时忙着心理建设,懒得
跑堂会挣商演的钱,一直穷兮兮的,故而能省则省地
蹭来蹭去。好在待我亲厚的朋友着实不少,光成都就
能数满十根手指,尤其是阿狼和鸟人鹏鹏。
阿狼是混在成都的广东人,资深户外玩家。他只
会说粤语和四川话,一句标准普通话也不会。他那时
在宽巷子开阿狼烧烤,不论我何时去都有热乎乎的烤
海鲜和煮啤酒奉上。后来他的烧烤店赔了,在川师旁
边开了家狼窝酒吧,不论我何时去都有鸡翅啃、哥顿
金喝。后来狼窝酒吧赔了,他开了家阿狼广式茶餐
厅,不论我何时去都有猪扒牛扒吃。后来茶餐厅赔
了,他开了家阿狼川粤混搭私房菜馆,不论我何时去
都有……
我不记得这些年叨扰了他多少顿接风酒送行饭,
也不记得他到底干赔了多少家店,只记得他一直对我
很好,永远记得我爱吃的口味,把管我饭当成是天经
地义的事情。我想,他心里或许一直把我当成个需要
节省盘缠的旅人朋友,他在用他的方式善待一个在路
上的朋友。
这种善待常让我有无以为报的感觉。
阿狼去丽江的时候习惯住在束河阿彝娜的院子,
我总没机会招待他住宿。他去我酒吧玩儿,我吩咐看
店的义工一定要让他喝好,千万别收钱。义工半夜打
过来电话说:“狼哥说不收钱就不喝……结果他一晚
上真的一口都不肯喝。”
我冲义工发火:“你是猪头啊你!这么点儿事儿
都干不好。”
义工也冲我吼:“怨我吗?! 他来了就忙前忙后地
帮招呼客人,又是开酒又是收账又是陪人聊天……我
根本没找到机会安排他坐下来喝会儿。”
我想起来我和阿狼说过,我在丽江不论开任何
店,他都是挂名掌柜。他还当真尽本分去了……好
吧,这事儿怨我。
阿狼中年得子,孩子今年刚两岁,他让我当孩子
的干爹,我想我只能将来从孩子身上还回去了。最起
码将来要教狼崽儿不说一口广东口音的四川话……
接风送行都是阿狼在管,其他就全归鸟人鹏鹏
了。
鸟人鹏鹏稿费够的时候就请我吃饭,囊中羞涩的
时候就带我蹭饭,但他基本上十次有九次是囊中羞涩
的。于是就专捡和我们一样三更穷五更富的江湖兄弟
们,带我去蹭饭。慢慢地,我竟养成了习惯,习惯成
自然,一自然就自然了很多年。后来; 他来丽江我也
必带他蹭,不是蹭来的饭吃起来都不香。那几年,俩
人简直贱到一块儿去了。
2012 年底我去成都,他还带我去山鹰户外蹭山
鹰的牛肉火锅,去泡腾树街蹭幺妹儿的私房家常菜,
而且受的都是上宾待遇。有天晚上,我们酒足饭饱坐
在小通巷喝茶,我忽然琢磨起这茬,说:“不对哦,
咱俩现在都不缺钱吧,怎么还在蹭朋友们的饭?”
他摸摸头:“你要听哪种分析?感性的还是理性
的?”
我说:“来点儿理性的尝尝。”
他说:“你我都是严重缺乏自我认可度的人,都
渴望被人认可,尤其是朋友的认可度。你我这么多年
的蹭饭其实是一种对认可度的自我验证方式。能从朋
友处蹭到饭而且能一直蹭到饭,寓意着自己一直处于
被认可的状态。这种认可极大地满足了你我的心理需
求,并形成了一种常态供需关系,导致了现在我们还
在惯性索取认可度……”
我完全没了胃口,我说:“你赶紧换盘儿感性的
来清清口。”
他说:“我们都属于那种喜欢贱贱的感觉的
人……”
“啊呸!那是你,我是在你的不良影响下被带坏
的好儿童。”
“那就来点儿实际行动吧……从明年开始,你每
次来成都都换你请,挨个儿请。”他很认真地把这个
消息发了微信朋友圈。
所以,2013 年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去过成都。
当年,宽巷子里阿郎烧烤时期,鸟人鹏鹏和阿狼
喜欢带我喝一种叫煮啤酒的玩意儿。热热的,里面还
放上姜丝,用小陶碗端着喝。大家一晚上可以喝掉几
大壶,喝大了就在巷子里跑着唱歌,有一回甚至很神
奇地从长顺街唱到了锦里。
阿狼很喜欢找我聊天,但喝大了以后,我完全听
不懂他在用哪国语言说些什么话,后来次数多了,才
知道他在和我讲他背包路上的那些经历。
关于背包旅行,阿狼开始玩儿的时候,背包客这
个概念还没有在国内风行,他完全是一个人的寂寞旅
程。于他而言,他的背包旅途根本没有结伴这一说,
也没有青年旅舍,只有雪野上回头时的两行足迹。
阿狼貌似在很多年前从广东沿着海岸线走到过大
连,又好像不止一次去过只有隐士才涉足的终南山最
深处地域。他和我描述过内蒙古牧草最丰美的乌珠穆
沁,还有他骑过的马。等我有机会去的时候,只看见
斑斑斓斓的草皮,以及嘉陵摩托车。等他基本收山隐
居成都的时候,我们这帮人才晃晃荡荡地刚刚开始出
行。
阿狼很缅怀年轻时的背包生涯,他拜托我写首诗
在他烧烤店的墙上,用以纪念青春。我憋了一天没写
出个字来,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2005 年,我在藏地行走的时候,写了一首歌
《背包客》,回到成都,我拍着手鼓把这歌唱给他
听,他居然听哭了。我说:”哎呀,你真是一只爱感
伤的老狼啊。他说:“哎哟,这首歌怎么那么像在唱
我啊。”
我送他一个小手鼓,把《背包客》的歌词全部写
在鼓面上:
正面看我是穷光蛋/ 背面看我是流浪汉/ 我享受
孤独总人在旅途/ 我女朋友说我没前途/ 我不主动不
拒绝不要脸/ 我艳遇多得可以写本书/ 我是最牛的背
包客/ 我走过墨脱爬过K2/ 我想自由自我自娱自乐
自唱自歌/ 纵然跌倒我不服输/ 我向来只爱陌生人/
我从来不走寻常路/ 我想造一栋小木屋/ 面朝雪山背
靠着湖/ 我想养几只流浪狗/ 门前再种上几棵树/ 我
想自由自我自娱自乐自唱自歌……
那鼓现在还在,摆在他的阿狼川粤混搭私房菜馆
里。而早前的宽巷子阿郎烧烤,早就变成历史了。
阿狼烧烤是在宽巷子改建中期关门的。
当宽巷子开始改建的时候,成都人忽然开始怀
旧,纷纷来告别这条老街。当时,整条街被挖成了大
沟,人只能站在沟边的黄泥上小心翼翼地往前走。龙
门阵依然还存在,只是被挤压在了屋檐下窄窄的一
溜,彼此说话要扯着脖子,使劲儿扭头。
鸟人鹏鹏那时在沟边请我吃杨姐饺子,给我讲成
都少城的历史。
他说:“总有一天大家都会后悔改建宽巷子的。”
那时候,有个朋友天天去给宽巷子拍照片,从破
土动工的第一天一直到街道封闭施工,再到新宽巷子
重新开街。她以纪录片导演的精神坚持拍摄,记录始
终。那些照片,我后来有幸按照日历顺序一张张看
过,从绿荫老墙的宽巷子到现代商业街式的宽巷子。
她拿出一张北京后海酒吧街的照片让我和现在的宽巷
子比对,我们坐在东门大桥的胖妈烂火锅店里哈哈笑
了好一会儿。
她和我说:“我将来会给我的孩子看这些照片,
告诉孩子妈妈为什么会带你离开。”
我和她一起打车去双流机场。我继续我的东奔西
跑,她开始她的去国离家—拖着装着相片的大箱子,
带着四个月的身孕。分别前; 我问她做出这样的决定
是否太孩子气了,她说:“当个孩子不好吗?到死之
前,我们都是需要发育的孩子。”
我们拥抱了一下,自此相忘于江湖。
关于宽巷子,鸟人鹏鹏说总有一天大家都会后
悔,也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