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遣有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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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遣有涯生-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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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远在那边笑起来,“我在父母家,也觉得无聊。不如给你唱段戏吧。” 
东远随口唱了昆曲《游园惊梦》柳梦梅初遇杜丽娘的那段,刚唱几句便收了口,笑道,不合适不合适。 
肖昀本来挂点滴有点烦躁,听了他的柔情百转,内心变得很柔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你父母在干嘛呢?” 
“包饺子,”东远随口道,“君子远庖厨,我就不凑热闹了。” 
“你弟弟呢?” 
“玩CS。” 
“我们聊会儿天吧。” 
“好。”东远本来在自己房间看书,直接把门关上,“不过,你晚上吃点儿什么?” 
肖昀不觉得饿,“一会再说吧,这时候寻个吃饭的地方,难。” 
“对了,我正要送你个新年礼物。告诉我你家地址。我递给你。”东远道。 
“什么礼物?” 
东远笑说保密,肖昀便也不猜了,老实地告诉家里地址。和东远闲聊几句,东远这次语气很温和,一切都听他的,看来生病就是占便宜。肖昀想起登山那次,东远埋怨他都在事后,当时他高烧不退,是东远留下照顾他的。 
初一中午的时候,肖昀被门铃叫醒,看到门口的东远,俊拔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呆立了好一会儿。东远灰色风衣、黑色围巾,英俊得让肖昀有点不敢逼视。如果这是新年礼物,未免也太惊喜了点儿。 
“怎么,不欢迎?” 
“呃,”肖昀整理了下思路,东远突然来了,简直不符合他的做事风格。又想自己穿着家居服是不是太随便了,尴尬道,“你怎么来了?” 
“我一个人在广州,没意思。初一机票三折,便过来了。”东远笑笑。 
“那你父母肯定不高兴啦。”肖昀赶忙把他让进屋里,本来只有他一个人,怪冷清,但东远来了就不同了。肖昀很高兴,本来还发着烧,已经清醒了大半,拿了点心招待他。 
东远在沙发上坐下,“我和他们说,朋友生了病,又没人照顾。”然后仔细看了肖昀一眼,将手探在他额头上,“好点了吗?还发烧?” 
东远的手很宽大、暖和,肖昀把它握在手里,感受着温暖,“没事。你要是知道我怎么感冒的,非骂我不可。” 
“怎么?”东远随意猜测道,“无非去喝酒被灌醉了了、去爬山迷了路,或者你去冬泳?这个最好别试。” 
肖昀低头笑笑不说话,他俩很少有这么平和的时候,真好。 
“多注意身体,别老让人担心。”东远用力拍了拍他脑袋。 
肖昀听说他担心倒有些触动,嘴上却不让人,“你懂什么?像我,偶尔感个冒、发个烧,才不容易生大病。你看着身体好,才要多注意。能量是守恒的,哼哼。” 
东远笑说你这乌鸦嘴,我不远万里来探病,你还咒我。然后让他一个人在客厅待着,自己去厨房打算做饭。 
“你会做饭? ” 
“不太会,试一试吧。”东远对系围裙这一点不太习惯,偌大个人在厨房笨手笨脚的,先是油都冒烟了菜还没切,然后又找不到盐罐和调料,最后还是肖昀忍不住了把他从厨房解救了出来。 
肖昀做了一个油爆虾,一个山药丝瓜,还有一个牛肉炒饭,一活动仿佛感冒也好了,再看东远笨手笨脚有点好笑。东远解释自己真没做过饭,反正自有别人做。不过,东远真不像乡下长大的孩子,也不像普通家庭的孩子。 
肖昀想着,“我们一会去夫子庙吧,那儿有庙会。” 
东远说去什么夫子庙,还是在家里休息,等感冒好了再说吧。 
何东远说话是不容违背的,于是吃了饭,两人便开始玩牌。本来肖昀觉得自己手气挺好,赢得正酣畅,后来才发现何东远想输就输、想赢就赢。便一耍赖,不玩了! 
“何东远,你智商有多少?” 
“不知道,问这个干嘛?” 
肖昀有一种无力感。推测何东远智商比自己高20、30也有可能,关键是,这厮情商还这么高。真是让人内伤,把自己放倒在沙发上再也不想起来。 
东远便坐在他身旁,帮他梳理了下头发,哄着他,“要不,咱们下将棋?保准让你赢。” 
肖昀哼了一声,你不擅长你爷还擅长呢。我怎么斗得过那老妖精。 
肖昀便开始笑,“你怎么这么说我爷爷?” 
“教育出你这种小妖精的,肯定是老妖精!”肖昀躺在沙发咬牙切齿。 
东远便开始打他屁股,啪啪有声,还挺疼,“要尊重长辈,知道不?” 
肖昀躲了两下躲不开,从沙发上弹起来,屁股上发麻,脸也红红的,“你爷就让你这么欺负病人?没家教!” 
“我哪欺负你了?分明你在欺负我。你要输便让你输,要赢便让你赢。”东远笑道。 
肖昀心想,东远耍人真有一套。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小时候就这么坏吗?你爷爷肯定被你气个半死?” 
“哪有?”东远倒挺认真,“我小时候很听话,不像你,什么坏事都干。” 
“你那种一本正经就让人吐血。”肖昀鉴定道。 
“是吗?”东远笑着摇摇头,“真没有。我小时候身体不好,小学都没怎么读过,哪有心情去作怪。” 
“呃?”肖昀倒是没想到。不管怎么说,现在东远体能很好,整个机电系,也没几个人像他那样,登山、玩BMX、打球样样上手,引来爱慕者无数。 
“我其实,发自内心,不太喜欢我父母。没法做到喜欢。”东远缓缓道,“我小时候有肾病,每周要透析2次,很折腾。我父母便把我放在爷爷家。乡下医疗条件不能算好,但凑巧我爷爷认识个有名的中医,吃了几年中药,才好起来。为什么我会有个弟弟呢?估计嫌我身体有缺陷吧。你能想象吗?这便是我父母。所以要不是我爷让我去广州,我根本不想去。” 
“所以你才来这儿?”肖昀问。难怪,初一跑到别人家去,根本不是何东远的做事方式。 
“我只是不想待在那里。”东远叹了口气,“可能我心胸不够宽广,但是……我确实会失望。” 
“你爷爷讲给你听的?” 
“不是,”东远摇摇头,“我偷听到的。我初中时候便已经好了。父母想接我回去,爷爷和他们吵了一架。” 
“说他们没有资格接你回去?” 
东远仔细想想,“差不多这样。反正我没办法强颜欢笑,装作喜欢他们。我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也不在。” 
“也许你父母是为了事业吧?听你说,他们搞科研的?或者他们当时工作条件没法照顾你?” 
东远摇着头不再讲话。 
“不管怎么说,你能来我还是很高兴。我会尊重你爷爷,没有他,也许我们根本没机会认识。”肖昀轻轻碰了碰东远。 
“嗯,”东远站起来,“走,我陪你玩会儿游戏吧,CS或者星际。” 
肖昀倒是没怎么动,“你不喜欢玩吧?” 
“嗯?” 
“反正我猜,你肯定不喜欢玩。这些太无聊了。” 
东远不置可否。 
“走吧,”肖昀站起来,换了外套,“咱们去庙会。我还很少去庙会的,不知道有什么新鲜东西呢!” 
东远也披了外套,笑笑,“好吧。” 
“对了,你要去游乐园吗,我们可以一起坐摩天轮。” 
东远忍住笑,“小孩子的玩意儿,肖昀你都多大了?” 
“我还在花样年华。才不像你,老气横秋。不过我猜,你可能根本没坐过摩天轮、海盗船这种幼稚的玩意儿,人生不完整啊。” 
东远受不了似的,抬起手便打他,“别贫了,我陪你去,还不成吗?” 
有人说胡适知道远在天边的怀素和尚,却不知道近在咫尺的玛丽莲梦露。而何东远,便是再怎么聪明绝顶、纸牌无敌、将棋无敌、BMX无敌,但他的妖精爷爷也想不起来带他去玩摩天轮。这么想着的肖昀心情大好,“来,跟哥哥去游乐园玩儿,千万别走丢了!” 
“真没大没小。”东远终于诉诸暴力。不过看在肖昀眼里,这样的东远,比时刻板着脸的他更加可爱。


#13# 
他们什么时候开始闹僵的呢? 
何东远脾气不算臭,但很硬,像块石头。就比如肖昀生日那次,约了几个朋友去酒吧,但东远一般情况下是不喝酒的,无论谁敬都不破例,弄得肖昀很尴尬。再后来,肖昀再请,他就索性不去了。再比如东远提过母亲生病可能情况不妙,肖昀提出借钱给他,便又触了他的禁忌。 
东远有很多固执的论调:朋友之间不要提钱,因为总有一天会因利益伤了和气;彼此要保持距离,太亲密便不可持久;他一年只喝三次酒,一次和父母,一次和爷爷,另一次留给朋友。 
虽然所处不同的系,因为都是系里的骨干,难免在学校事务上有交集。东远往往带点玩票性质,肖昀的较真在他看来难免有点好笑。即便落了下风,东远依然能从容地全身而退。显然,东远是让着他的,或者不把他当回事,或者不想和他有交集。 
何东远仿佛会移花接木,无论对他投注多少,到最后都打回自己身上。连他那点不经意的温柔,到最后果然印证了他是“不经意”。 

坐在温泉度假村的大厅里,肖昀沉浸在回忆里。蓝加看着肖昀陷入沉思,脸上却阴晴变幻,不知他在想什么。 
“其实东远只是担心你。他家出了事,没办法过来。” 
“什么事?”肖昀一惊。 
蓝加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溜了嘴,但改口已经来不及了,“他爷爷、奶奶这个月去世了!” 
肖昀呼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厉声斥责道,“阿蓝,你怎么不早说?” 
蓝加有点委屈,“他不让我告诉你。” 
肖昀着急地原地打转,气急道,“他现在怎么样,他没事吧?阿蓝你真行,他让你死你也去死?” 
“他……”还没等蓝加说完,就眼见肖昀向酒店外冲去。 
“肖昀你干嘛去?”蓝加赶紧追过去,“什么情况?” 
“我去看他,”肖昀奔到停车场才想起车钥匙不在自己手里,便回头拉着蓝加去找宋功夫。 
“你知他家在哪里?” 
“不知道,”肖昀想了想,“我先飞江西,你帮我打探下他家在哪里,具体地址。要快,不然饶不了你。” 
“你就别添乱了,去了又能干嘛?”蓝加觉得肖昀真是不可理喻,“回头他又怪我多嘴。” 
这时肖昀已经要到了车钥匙,“你们想办法回去吧,我回来再赔罪。” 
“我问你,你去能干什么?” 
“看他是不是还好,”肖昀开了车门坐进去,叹了口气,“他爷爷奶奶去世了,他已经没有亲人了。我不想和他斗气了,就去看看他是不是还好。” 
肖昀心乱如麻。他本来气东远说要结婚、气他车祸了也不慰问一下,但听说他家的事情却又难受起来,难受东远独自一个人面对这些,就仿佛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 
肖昀几乎难以想象——虽然这是注定的——东远要承受两位至亲同时离世。这件事几乎是与他出车祸同时发生的,所以他不与自己联系便可以理解了。 
路上几番辗转,一个半小时的飞机,几个小时的长途汽车。一路颠簸,好容易找到东远家,不仅只是疲惫能形容的。 
东远家虽在乡下,却并非穷乡僻壤。虽不及婺源优美,却也别有韵味。东远家老宅子是比较有特色的徽派建筑,白墙黑瓦,飞起的屋檐。门上的铜环、屋上的牌匾、檐上的雕花看上去都有些年头了。不难找,却让有点不敢认。 
敲了半天门,才有一位阿姨迎进门,听说他找东远便迎进来。天井内有大块青砖的照壁,古树、古井在冬季里有几分萧条。大概没想到有人拜访,东远穿着拖鞋迎出门来,看到肖昀有几分诧异,“你怎么来了?”然后向那位阿姨解释,同学。 
东远说爷爷的丧事已经办完了,但还有点事情要处理,再过几周回学校。 
东远领肖昀上了二楼,待那位阿姨走了,才悄悄说,我妈。 
看东远表情,便知道母子关系不算亲密。不过所幸,东远看上去还好,只是有点疲惫。二楼东远屋子里的陈设有几分古旧,不算破败,但看上去却有点空旷。东远坐在窗边的桃木椅上,不知在想什么。肖昀在他身旁坐下,拍了拍他肩膀,感觉他好像瘦了。碰上他的手,有点冷。 
“你出了车祸,”东远似乎才想起来,“这么远过来,不是自讨苦吃?” 
肖昀便说还好,零部件都组齐了,还是一样好用。 
东远看了他一眼,又仿佛没看。坐了老半天,才想起给他倒茶,碧螺春,喝上去有点苦。肖昀也沉默着,说什么呢,节哀顺变吗?有点多余了。 
过了好半天,东远说,“人死麻烦,死后也麻烦。” 
肖昀听他继续说下去。 
“人死了便有遗产,遗产争起来就伤感情。”东远摇摇头,“我有点想回学校了,没意思。” 
“都谁?” 
“老爷子有些古董,90年代卖了点钱,一直藏着掖着,结果留给了我。” 
肖昀闭了嘴,他大概知道东远烦恼着什么。本来爷爷去世已经很难过了,还遇到这种事儿。 
“你父母吗?” 
“嗯,”东远苦笑,“在乡下都是传给儿子,或者担心我不会给他们养老吧。” 
“你怎么想?不过你爷留给你的,干嘛让给别人?” 
“我没怎么想,”东远低头看着茶杯,“我就想看看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东远事不关己的态度肖昀已经习惯了,但这次东远却有一点伤心,他曾说想融入他父母的家庭,但总被各种原因推远。 
“说到底无非是利益,”东远皱了下眉头,“人和人的关系总是很薄弱,哪怕血缘关系都不行。都受过高等教育又能如何?” 
“你呢?争还是不争?”肖昀问他。 
“我分一半给我弟,关系就融洽了吗?”东远反问,“他们便喜欢我了吗?” 
肖昀摇摇头,这样的东远让他心疼。 
“他们要把老房子卖掉,因为不会有人住了。” 
东远舍不得。东远恋旧,这里有他20年的记忆。东远恋旧,以为能够走回他父母那里,却发现再也回不去了。 
肖昀从后面搂住他,将头埋在他肩膀上。东远确实瘦了,而且伤了心。东远一动不动地任肖昀抱着,虽然比肖昀高大,却那么无助。肖昀难过,却不知道说什么。 
“哥……”门被推开了,一个男生的声音响起,“爸叫你……”却收住了口。 
肖昀回头,看到那男孩呆在门口,想必他看见了。 
“你先下去吧,”东远把肖昀推到旁边椅子上,“我们还要聊会儿。” 
迎上男孩探究的眼神,东远面无表情,“告诉爸,我会去找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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