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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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 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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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在电话中告诉你了,我教你! ”

    “舞会开始! ”那个做“丈夫”的男人以这句话结束了他的演说。

    于是音乐骤起。从省市歌舞团请来的十几名乐队队员,一律身着银灰色西装,
演奏得分外卖力。因为他们兜里都预先揣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酬金。

    要场面,要气氛,要形式,要影响,她知道得很清楚,这些就是她那在别人
眼中有“能力”的“丈夫”主持每一件事情的“风格”。只要不是花他自己的钱,
他绝不吝啬。

    一对对舞伴翩翩起舞。

    “别紧张,要放松,随意跟着我的舞步! ”她鼓励他,带着他旋入了舞场中
央。

    他开始显得很笨拙,步子混乱,多次踩疼了她的脚,每一次她都对他说:
“别在意! ”多次撞在别人身上,每一次她都替他向被撞的人微笑着道歉。

    “你好像在搂着一只刺猬跳。”

    “我怕弄脏了你的衣服。”

    “我的衣服早就被你的工作服弄脏了! ”

    他这才发现,她那件质料高级的乳白色西服上,已经处处油污了。

    她主动地紧偎着他的身体。

    当年的冰球队长不是笨蛋,跳舞也不比冰球场上激烈的比赛需要更灵敏的反
应。一会儿他就跳得自如了,舞步从容了,舞姿潇洒了。他开始带着她旋转了。
既然她快活,他不在乎弄脏她的衣服了。从中学时代到如今,十一年再加上三年
——十四年了! 他从她眼睛里看得出来,她对他的爱还是那么痴情那么深! 他们
眼睛望着眼睛,他心里感动极了。

    我要比这舞场上的每一个男人都跳得好! 他想。他一这么想,别人在他眼中
就不存在了,仿佛这舞场上只有他和她! 他们像一对仙鹤飘逸欲飞!

    他们更加成为许多人注意的特别的一对舞伴了。连那些在跳着的一对对一双
双的舞伴,也都失礼地忽略了对方。男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了。他们盼望着音乐
赶快停止,下一场成为她的舞伴。

    女性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她们想不明白她那么有风度有魅力的女人,为什
么将一个穿着脏工作服的野小子带入舞场,而且和他跳得如醉如痴?

    她的“丈夫”独坐一隅,一边吸烟,一边毫无表情地“欣赏”着他们。

    一曲终了,她轻轻牵着他的一只手走向一张茶座。他们坐下后,她发现了
“丈夫”那暗探般的目光,她不理睬那雄海狗的监视。

    “你抽烟吗? ”

    “不。”

    “吃块糖吧? ”

    “行。”

    他将手伸向糖盘去拿糖,她抓住了他那只手,说:“我替你挑一块! ”另一
只手在糖盘中拨了几下,拿起了一块糖。

    “酒心巧克力! ”她这才放开了他那只手,替他剥开糖纸,将糖用糖纸托着
塞向他口中。

    在这样的场合,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公开对他表示的亲昵,把他弄得难为情
极了。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当众这么做,对她是一种满足,一种幸福。

    他张口从她手中含住了那块酒心巧克力。

    “爱吃这种糖么? ”

    “第一次吃。”

    她看了看糖纸,说:“茅台型的,品出来了? ”

    “我没喝过茅台酒。”

    “今天下午你是属于我的! 音乐一起,你就要陪我跳! ”

    她双眸中闪耀着异彩。

    他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舞会的主持者,狠狠将半截烟掐灭在烟灰缸里。他虽然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
么,但他们那种亲呢的样子,已使他感到自己在公众眼中成了小丑。

    一个油头油脑的小伙子走到他们跟前,故作温文尔雅地对她鞠了一躬,用装
出来的彬彬有礼的腔调说:“下一轮我能有幸成为您的舞伴吗? ”

    她的眼睛仍凝视着他的脸,根本不想看一眼说话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干干脆
脆地回答:“我没有换舞伴的习惯。今天我只跟这位跳。”

    自以为风流倜傥的小伙子尴尬地走开了。

    十四年了! 她眼睛凝视着他,心里在想:第一次我和他之间真正存在着亲爱


    音乐又响起来了。

    他不再因自己一身肮脏的工作服而感到羞耻了。他恢复了男子汉的精神。别
人怎样看我,他妈的与我何干? 他想。让他们看看我王志松是如何跳的吧! 虽然
我刚刚学会,但我要比每一个男人都跳得好! 为了今天下午让她高兴! 让她快乐


    舞曲的节奏比第一轮欢快! 他虽然不知道那些被请来的乐队队员喝了一通汽
水或可乐之后,更加卖力演奏的是“华尔兹”,但那音乐使他不由自主地兴奋了。
他觉得自己仿佛在音乐之中变成了一匹骏马,一只雄鹰,一股旋风! 而她则轻得
如同一根白色的羽毛,几乎被他旋得飘了起来!

    这里的许多人,其实是在为那些坐在茶座上的欣赏者们而跳的。他则是为了
她一个人而跳的! 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干! 他对她怀着深深的感动,深深的
忏悔,和强烈的激情报答的愿望,一心一意地跳着,跳着,跳着。

                               8

    怎么可能有人比他跳得更潇洒更自由?

    二曲终了。他发现实际上乐队等于只为他们两个人进行演奏。和他们同时跳
起来的一对对一双双舞伴,在他们忘情欢舞时先后退离,或坐着或站在四周观看
着他们。他跳的并非华尔兹。

    他只是伴随着音乐激狂放任地跳着而已。她也只是在他那种忘乎一切的情绪
的感染之下,如鸟如云不拘舞步地飞荡飘旋而已。许多自以为是的人却在窃窃私
议,一会儿断定他们跳的是墨西哥舞,一会儿断定他们跳的是吉卜赛舞。他们跳
得究竟怎样,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也不愿知道。他们是在“信天游”,他们欢
快,他们那个时刻都升人了无忧无虑的境界,他们都觉得这种欢快是对方给予自
己的,他们心中都深深地感激着对方,他们是那么满足于内心的感激和欢快交织
着的这一时刻!

    某些认识她也认识她“丈夫”的人,都不免在心中暗想,今天可能将发生什
么大煞风景的事情。因为被冷落在一边的“丈夫”,脸上的表情和周围的欢乐气
氛反差太大了。他脸上仿佛带着锡纸面具。

    她是跳得有些累了。她没有想到他会跳得如此激情奔放! 她微微喘息着,两
颊绯红,偎靠着他旁若无人地走向一个茶座。她看到了主编、主任和报社里的几
位同事,就坐在那一排茶座,都在望着她。主编神色冷峻,主任嘴角浮现着意味
深奥的微笑,几位同事大惑不解,表情都有点匪夷所思。

    他谁也不认识,谁也不想认识,谁也不看。挽扶着她一边向茶座走去,一边
高傲地想:人们,你们吃惊吧! 我王志松就要从这个舞场开始征服我的命运也征
服城市! 北大荒返城知青是绝不甘被城市所压迫的!

    他挽扶着她落座后,开了一瓶可乐,自己喝了一半,将剩下的半瓶递给了她。

    这在他并无任何特殊的心意。

    但那个坐在他们对面的“丈夫”,将还有着几支烟的烟盒握扁了。

    她喝光了他递给她的半瓶可乐。

    小于走到了他们跟前,大声说:“吴姐,你简直成了今天的舞后了! 你们跳
得真是够……野的啊! ”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从座位上拿起挎包,取出照相机朝小于一递:“会照吧
? 替我俩照几张相! ”

    小于接过照相机,大声地说:“傻瓜‘呀,白玩! 黑白卷还是彩卷? ”

    “彩卷。”

    “照几张? ”

    “照完为止! ”

    她掏出手绢擦汗。看了他一眼,又替他擦汗。

    他的脸又红了,他也看出了她今天的兴奋和快乐之中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
方。

    照相机的闪光灯一闪,小于抢下了她替他擦汗的镜头。

    整个舞厅不寻常地寂静着。

    “那个女的是谁呀? ”

    “晚报的记者吴茵嘛! 本市的记者明星! ”

    “那个男的呢? 她丈夫? ”

    “不认识。喏。她丈夫在那儿坐着呢! ”

    “那丈夫够有涵养的啊! ”

    “妻子是个漂亮女人嘛,丈夫不学得有点涵养怎么办? 上帝一向是这么安排
的! ”

    “不过也太放荡不羁了吧? ”

    “现代女性,引导妇女新潮流嘛! ”

    两个靠肩而立的中年男子,远远地望着他们低声评论。

    小于捧着照相机,在他们前后左右选择理想的角度,闪光灯连连闪耀。

    “留一半,等我们跳舞时拍! ”她提醒了一句。

    舞会的主持者站了起来,朝乐队做个预备开始的手势,随即走到他们跟前,
两眼盯着她说:“这一轮赏我个脸可以吗? ”

    她迎视着他,冷冷地回答:“期待着能和你跳舞的女人不少,你何不去满足
她们的愿望? ”

    音乐又响。

    她拉着他的手站了起来。

    他那肥胖的身躯挡在他们面前,不走开。

    闪光灯又是一闪,小于连这种情形也不失时机地摄人了镜头。

    “别照了! 你这像什么样子! ”主编低声喝斥小于,也站了起来,走到三人
身旁,用不可抗拒的语调说:“这一轮我陪你跳。”,

    她正视着主编,沉默有顷,终于屈服地向老头子伸出一只手臂。

    她虽然在陪着主编跳,但跳得毫无情绪,脸一直向他侧转着,目光一直在注
视着他。

    “你知道你今天给自己造成了什么影响吗?!”老主编一边跳,一边严厉地斥
责她。

    她没回答。不知她是根本没听见老主编在跟她说话,还是听到了不愿回答。
她的脸还是向他侧转着,她的目光还是在注视着他。

    而他,也在注视着她。他心中在痛恨着自己对她犯下的种种罪过。

    “刚才和你跳了两轮舞的那个女人很有魅力是不是? ”她的“丈夫”平静地
问他。

    他这才转移视线,看对方一眼,同样平静地回答:“是的。”

    “在所有这些女人中她最漂亮是不是? ”

    “是的。”

    “你迷恋上了她是不是? ”

    他听出了对方每一句话中都包含着冷讽热嘲。

    他以反击的口吻回答:“是的! ”

    “用句西式的话说,她还很性感是不是? ”

    “你再说一句这类话,我揍你! ”他握紧了双拳。

    对方注意到了这一点,不以为然地一笑,又问:“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如此
维护她? ”

    “我和她是中学同桌三年的同学! ”

    “是吗? 那太失敬了! 不过我和她的关系可能比你和她的关系还稍微亲近那
么一点点。我已经和她同床共枕十一年了,所以我说她很性感是大实话啊! ……”

    对方微笑得那么悠然自得。

    他面红耳赤,说不出一个字来。

    对方仍微笑着问:“你大概没有入场券吧? ”

    “……”

    “是自己出去呢? 还是让工作人员把你请出去? ”

    他愣愣地瞧着对方,突然转身向外冲去!

    “志松! ……”

    她高叫一声,推开老主编,也向外跑去。

    一对对一双双舞伴都停止了跳舞。

    乐队队员们也停止了演奏。只有一个吹小号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仍在
气足腮鼓地大吹不已……

    他冲到外面,在人行道上向前猛跑,猛跑,直到一步也跑不动了,才抱住一
棵街树站下。

    他将额头抵在树干上,拼命咬住自己的嘴唇不哭出声音来。

    过了许久许久,他才渐渐冷静。他放开那棵树,慢慢抬起头,发现她站在身
旁,几个行人好奇地站在人行道上,似乎期待着瞧一场什么热闹。

    他不理那些人。

    她也不理那些人。

    他们默默地互相望着。

    城市使许多人互不相识,这是任何城市与任何农村的共同区别。汽车在马路
上轧死了一个人,城市里的人会无动于衷地围观马路上的死者和鲜血。一个老汉
老死了,农村里的人会怀着感情谈论起他生前做过什么好事,即便他生前并不是
一个十分好的人。

    这也是城市与农村的区别。

                               9

    那几个好奇的人看出他和她之间不会发生什么值得一瞧的事,也就漠然地走
开了。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说:“吴茵,我坑了你! ”

    她摇摇头回答:“归根到底坑了我的不是你。一只大手把我们的青春从我们
的生活中抹去了,像抚乱一盘棋似的,把我们整整一代人的爱情抚乱了! ”

    “你还爱我吗? ”

    “至死爱着你! ”

    “那么我要履行我当年对你发过的誓言! ”

    “晚了! ”

    “不晚! ”他冲动地用两手抓住了她的双肩。

    “我不能伤害徐淑芳,她是我们中学时代最老实善良的女同学……”

    “听着,我和她之间,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我现在才想明白,我和她也是…
…被一只大手抚乱之后撞在一起的两个棋子,所以命运又把我们分开了! ”

    他的话使她那仿佛被厚厚的藻类严密覆盖的心的池塘中,产生了一阵搅动,
一线希望之光,照射进她那幽暗的冰冷的内心世界。

    她的灵魂被这一线希望之光映耀得迷眩了! 十一年啊! 灵魂被囚禁在幽暗冰
冷的命运牢笼中整整十一年了啊!

    “你为什么不说话?!”他摇晃着她的肩。

    泪水一下子从她眼中涌了出来。

    女性的泪水并非她们软弱的证明。幸亏她们都有爱流泪的本能,她们才忍受
了多少刚强男子也不堪忍受的命运的悲惨摆布!

    “我……我也许会因当年参加了那次武斗被投人监狱……”

    “我等你! 我会常去探监! ……”

    她突然抱住他放声大哭,边哭边说:“那你救我吧! 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

    又有几个行人站住,瞧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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