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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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 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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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倚门而立,神魂飘荡,心猿意马地欣赏着她,迷醉地说:“太美了,太美了,
我的小猫咪,你真是太美了! 我早就想拍几张你的裸体照了! 今天总算如愿以偿
! ……”

    她表情麻木地望着他……

    当她洗完澡,在卧室里穿衣服时,“丈夫”又跟进了卧室,抱着肩膀,笑嘻
嘻地瞧着她问:“我的小猫咪,你就没发现今天咱们的卧室有了点小小变化么? ”

    她早已发现那“小小变化”——床两面的墙壁上增添了半截绿色绸布墙围。

    她一声不响地穿好了衣服。

    “我的小猫咪,现在我该请你入座了。今天绝不会有客人来,我们可以互敬
互斟,开怀畅饮哕? ”他说着,拉她的手。

    “我不饿。你自己吃吧! ”她甩开他的手,躺到了床上。

    “你真要扫我的兴? ”

    她闭上眼睛。

    他转身走出卧室。一会儿,他两手端着两杯葡萄酒又走了进来。坐在床上说
:“小猫咪,我为你忙了大半天,你总该陪我喝一杯酒吧? ”

    她今天很想醉得人事不省。

    她猛地坐起,接过一杯酒,一饮而尽。

    酒味有些异样。她顿觉一颗心怦怦激跳,血管里的血液仿佛在燃烧。她的肉
体中仿佛又诞生了一个灵魂。这个灵魂是那么亢奋那么野烈那么疯狂,迫使她要
做什么事情。

    “你! 酒里……放了什么?!”她惊恐地瞪着他。

    “别怕,我的小猫咪! ”他十分得意地笑道:“我不会在酒里放毒药的! 我
哪能舍得毒死我的小猫咪呢? 我爱你还爱不够啊! 我不过在酒里放了一点印度春
药,从外国人那儿搞来的! 开放的时代嘛,我们也该向外国人学学如何做爱是不
是? ……”

    酒杯从她手中无声地落到了地毯上。

    他也将另一杯酒一饮而尽。

    他更加得意地笑着,拉开了那绿色绸布墙围。

    床两面的半截墙壁上镶满了一块块方镜……

    第二天,当她醒来时,“丈夫”已经上班去了。她全身软弱无力,那种感觉
像一个在大海中沉浮了数天数夜刚被冲到沙滩上、半截身体还浸在海水中的人一
样。

    红色的床头灯仍亮着,绿色的绸布墙围还没拉拢。镶在墙壁上的一块块方镜,
宛如一块块无比光洁的红色漆砖。梦幻般的红辉笼罩着床笫。她支撑着坐了起来,
于是那些方镜中看到了自己无数的裸体的影像,全被红辉笼罩着,仿佛她遍身涂
了一层透明的脂红。她肌肤白皙的裸体在梦幻般的红辉映照之下,更加楚楚动人。
一块块方镜中是无数摄人心魄的油画,组成一种奇异魅力。

    她突然抓起床头灯朝那些方镜砸去! 一块、两块、三块……顷刻之间,她带
着股猛烈的仇恨砸碎了所有的方镜! 如梦如幻的红辉消失了。镜片纷纷飞落满床。
碎琼乱玉闪闪烁烁,而墙上那些残破的方镜,将她的裸体分割成了许多光线幽暗
的部分。

    她继续砸! 直至将床头灯的灯柱砸断才罢休。

                                6

    她又想起了昨天浴室里那一幕。她内心的仇恨有增无减! 她匆匆穿上衣服,
赤足走出卧室,像寻找一件可能会被“丈夫”用来杀死她的凶器一样,急切地各
处寻找着,终于寻找到了那架照相机。

    她双手将它高高举起,狠狠朝地上摔去。照相机落在地毯上,没坏。她掀开
地毯,又摔。照相机在水泥地上散了,胶片滚到了沙发底下。她挪开沙发,拿起
胶片,又赤足走到厨房,点燃煤气,将它烧了……她心中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希望。
希望有一天自己的身体也这样瞬间在火焰中化成灰烬……

    她看了看桌上那个造型美观的小座钟——九点二十五了。虽然太迟了,但她
必须去上班。昨天在报社发生了那一切之后,她今天不能再请“病假”了。

    卧室里电话响了。她赶紧去拿起电话。

    电话是记者部主任打来的。

    “小吴,你是不是又病了啊? 家里有电话,病了也该打个电话请一下假嘛!
还没病到连电话都拿不起来的地步吧? ”

    “我……昨天夜里赶写篇稿子,刚醒……”

    “夜里赶写稿子是记者的常事,却没有过一个记者以此为借口第二天不上班
也不请假呀! 我们报社还没订出这一条呢! 马上到报社来吧,今天有挺重要的事
情等待你这位‘记者明星’干呢! ”

    她想编几句谎言解释,主任已放下了电话。

    主任显然知道主编昨天如何对她产生了恼怒,说那些话的语调中暴露出掩饰
不住的高兴。

    她慌乱乱地穿上袜子、鞋、外衣。临出家门,却找不到钥匙。

    为什么要锁门? 为什么要替那头雄海狗锁“家”门? 但愿今天有一个贼将这
“家”偷盗一空才好!

    她恨恨地想着,走出了家门……

    “带照相机了么? ”主任一见她,劈面就问。

    照相机……照相机被她摔毁了。她盛怒之下,忘记了那架照相机是报社的,
进口的日本美能达相机,价值两千余元。

    “我……没带……”

    “我在电话里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今天有挺重要的事吗? ”

    “可我以为只是什么采访……”

    “采访就不需要带照相机了? 当了多年记者,连这种职业习惯都没养成? ”
主任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当面暗示她,她要对他“取而代之”还为时太早,也还嫩
得很呢!

    她无话可说。

    “先去找架照相机吧! 找到了立刻来见我,我在这儿坐等! ”

    她默默转身离开主任办公室,在编辑部借到了一架私人的“傻瓜”相机。

    “记者明星就拎着这么个相机拍新闻照? 你自己不觉得丢身份,也太有失我
们报社的体面了吧? ”

    昨天给主编留下了极恶劣的印象,今天她没有勇气再冒犯主任了。她隐忍着,
一言不发。

    “听着,下午两点,在商业局职工俱乐部,商业局工会和我们报社工会,为
了给大龄男女青年创造社交机会,举行联谊舞会。你是咱们报社负责文娱活动的
工会委员,你今天当然不能不参加。舞会经费是由商业局工会出的。你的具体任
务是,为商业局工会主席拍几张特写照片,几天后要选一张登在报上。还要对人
家进行现场采访,写一篇令人家满意的文章。明天上午就得交稿……”

    主任不知道,商业局工会主席也正是她那位当副局长的“丈夫”。

    她冷冷地:“照片我不能拍。文章我也不能写。”

    “为什么? ”主任板起了脸。

    “我不愿采访……丈夫! ”其实她想说的最后两个字是——畜生!

    “原来如此! 这我还真没想到! 不过那更应该由你采访了。

    妻子采访丈夫的文章,丈夫保证会非常满意罗! ……“

    “我不! ……”

    “你近来怎么对每位领导都是这么一种无礼的态度啊? 这并不至于给你造成
什么不好的影响,断送你将来可能成为报社接班人的前途嘛! 你顾虑得太多吧?
这是我交给你的任务! 再说文章可以化名嘛! ……”

    “我……你不尊重我! ”

    “你这是什么口气?!别忘了你是在跟记者部主任说话! 就这么定了。有意见
你可以找主编老头子去提! ”主任怫然变色,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她手中拎着那架“傻瓜”相机,呆呆地站着。

    真是一次“美好‘’的活动! 她想。在大龄男女青年的爱情与婚姻问题成为
社会问题,刚刚开始引起社会各方面重视的时候,商业局工会主席为全市的领导
干部率先作出了榜样! 而且是与晚报工会联合举行这样一次必将大受表彰的社会
活动! 晚报对商业局工会主席的个人宣传无形中成了义务。那头雄海狗又可以到
处作报告,介绍经验,成为本市领导干部中具有远见卓识的新闻人物了。

    又可以如愿以偿地捞取到升官提职的资本了! 难怪他慷而慨地批给报社工会
两千元赞助性的活动经费! 主任却要她对他进行采访,为他拍照,还要特写! 照
片与文章同时见报,一般人用两千元也休想做到这一点! 他的投机方式何等高明


    她完全想象得出他在舞会上将是怎样一种得意、矜持、周旋自如的样子! 而
她今天的“任务”却是要围着他转!

    不! 绝不!

    她跨到了主任的办公桌前,抓起电话,想给占据着自己心灵的那个人打电话。
拿起电话听筒才想到,她没有他的电话号码。但她昨天却看出了他穿的是一身铁
路工作服,上面印着“机检”两个字。

    她给铁路局总机打电话。因为她一开口就亮出了记者的招牌,总机还算认真
对待,几经转线,十五分钟后,她才从话筒中听到了王志松的声音。

    “今天下午两点之前,你必须在商业局职工俱乐部门前等我! ”

    完全是命令的口气。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失去了那么多,我今天有权命令你
! 她想。

    “什么事啊? 为什么要在那个地方等你! ”

    “我要你和我一块儿参加一次舞会! ”

    “可是……为了跳舞……我怎么好请假? ”

    “那是你的事! ”

    “我……我不会跳舞啊! ”

    “我教你! ”

    “……”他分明在犹豫。

    “这是我最后一次想要见到你! ”她一说完就放下了电话。她的手却仍握着
听筒,失神地站立着。

    “打完了么? 打完了我要打? ”

    她慢慢转过身,见主任不知何时进来的,坐在她身后的一把椅子上。

    “你可以带两三个人人场,但不能太多。”主任用和好的口吻对她说。

    她昂然地走出了主任办公室……

    已经两点过五分了。

    她站在商业局职工俱乐部门口,等待他快半个小时了。她有种预感,认为他
肯定不会为了和她一块儿参加一次舞会而请半天假。但她仍怀着微渺的希望注视
着从远处急急忙忙向这里走来的每一个男人。好几次她将别人错认是他,要迎上
去。

    他果真不来,我就绝不再活到明天! 让他的良心永受谴责吧! 她这样想看。

    当她断定他不会来了的时候,她一步步从台阶上踏下,茫然地走了。

    这场舞会与我无关了! 她继续想。让记者部主任把我恨得咬牙切齿吧! 让报
社几天后为我吴茵举行追悼会吧! 家里此刻无人。煤气是新换的。不留遗言。我
对这个世界无话可说。让人们去怀疑我是自杀吧! 但他们不会寻找到什么根据…


    “吴茵,我来了! ”

    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从我那里到这里太远,乘车也不方便……”

    他有点气喘吁吁,脸上淌着汗水。他摘下单帽一边擦汗一边歉意地说:“你
没生我的气吧? 你肯定等得不耐烦了吧? 你瞧,我在班上也没衣服可换,就穿着
这身脏工作服来了……”

    刹那间她泪水夺眶而出。

                               7

    “你真生气了? ”他不安地问。

    “你救了我一命。”她凝视着他,低声说。

    “我知道我欠你的永远也偿还不清,今天就是一路上冒着枪林弹雨我也会来
的! ”他垂下头,摆弄着手中的单帽。

    听了他的话她真想放声大哭! 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她觉得他什么都不欠她的
了。

    他抬起头,又想对她说什么。

    “什么都别说了! ”她拉起他的一只手,转身向俱乐部跑去。

    入门后,她才掏出手绢擦去脸上的泪痕,用请求的目光望着他,凄然一笑,
语气庄重地说:“我要你挽着我的手臂。”

    他看了看自己满是油污的袖子,有些犹豫。

    “我要你挽着我的手臂! ”她又说了一遍,同时向他伸出了一只手臂。

    他不再犹豫,挽着她手臂,同她双双步入舞场。

    那个身为副局长兼工会主席的雄海狗般的男人正双手交叉放在突鼓的肚子上,
站在立式麦克风前发表演说:“我们每一个身为领导干部的人,都要切实关心这
个社会问题,都要为切实解决这个社会问题多做有益的事情! 我个人所起到的,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带头……”他一眼望见了他们,愣了几秒钟。

    许多人的目光也投注到她和王志松身上。

    某些经常出现在各种舞会上并与她跳过舞的男人,一入场后就在寻找她了,
互相询问她为什么没来,并且都因失去了一次与她跳舞的机会而暗觉扫兴。她也
常出现在各种舞会上。她跳得相当好,舞姿高雅,优美,轻盈。她爱跳舞。只有
在跳舞的时候她才会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可悲命运,才感受到美和魅力带给一个年
轻女人的欢欣。

    舞场布置得极其堂皇。五颜六色的彩灯忽明忽暗,闪耀得令人心旌摇动。拉
花悬垂,红光紫辉变幻莫测。喷洒过了香水,馥香四溢。四周的茶座上,摆着烟、
糖果、汽水、可乐……男的个个衣冠楚楚,女的个个穿着时髦,或浓妆艳抹,或
轻描淡施。

    她只向全场扫视了一遍,立刻就看出,十之七八都是本市的官宦子女,真正
希望获得社交机会的普通大龄男女青年今天没有人场券。

    王志松生平第一次出现在这种场合。他不禁有些自惭形秽,显得十分局促。
他那身满是油污的工作服,使他比一个身着戏装的人还惹人注意。他头发蓬乱,
脸上汗迹可见。

    他本能地想放开她的手臂,但她握住了他的手,用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听得到
的声音说:“今天我只跟你一个人跳舞,把你的帽子揣兜里! ”

    他一边将帽子往兜里揣,一边说:“我在电话中告诉你了,我从来也没跳过
舞。”投射到他身上的各种各样的目光,使他大为窘迫,

    “我也在电话中告诉你了,我教你! ”

    “舞会开始! ”那个做“丈夫”的男人以这句话结束了他的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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