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相处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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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相处流传-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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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俺老婆偷吃了吗?” 
  孬舅老婆已经撑死了,众人说: 
  “不是!” 
  孬舅: 
  “是曹小娥偷吃了吗?” 
  众人: 
  “不是!” 
  孬舅: 
  “对啦,既然不是我及我的人偷吃了,是大水冲跑了,全村三里长的嘴,冲我嚷嚷就不对了。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就是我不当负责人,换任何一位,对目前的形势,有什么好办法吗?” 
  众人想了想,换谁也没有好办法。于是默默无言。孬舅这时厉声说: 
  “再嚷嚷肚子饿,就是阶级敌人搞破坏,我就把他关到五斗橱里,看不先饿死他!” 
  众人悚然。 
  这时孬舅又脸转笑容,说: 
  “当然啦,我也尽力给大家想办法,白蚂蚁、曹小娥!” 
  白蚂蚁曹小娥答: 
  “到!” 
  孬舅: 
  “到仓库扫扫仓底,看地缝里还有什么粮食没有,有什么,做什么,熬一锅稀粥给大家喝!” 
  众人欢呼。这时都觉得孬舅这人通情达理,觉得刚才的愤怒没有道理,闹的人都有些惭愧,纷纷说: 
  “老孬,刚才我们说的不对,怪我们年轻不懂事,您老人家不要计较!” 
  孬舅: 
  “没什么,没什么!大家放心,不会让大家饿死!抬五斗橱我也是开开玩笑。那东西能让大家钻?那是给几个残存的右派分子预备的!” 
  大家放心,簇拥着孬舅,向他说着好话。 
  白蚂蚁、曹小娥从仓库地缝里扫出八斤在大水中发芽的巴豆。当晚便熬了一锅巴豆汤。巴豆少,只好拼命往锅里加水。盛出的巴豆汤,照得出月亮。一千多只碗,一千多个月亮,上下颠簸着往人肚子里去。大水冲巴豆,巴豆发了芽,大家都盼自己碗中的巴豆多发芽,发好芽,一层层飘在月亮上。巴豆通气,喝下巴豆汤当晚,全村各家各户,屁声不断,像战场上密集不断的枪声。 
  这时,县上韩书民来了,又给我们布置了一个任务,让大家收集猪尾巴往上交。谁要猪尾巴?苏联。苏联是老大哥,现在翻了脸,趁我们大水刚过,缺吃少喝之时,向我们要猪尾巴。大家都很气愤,说苏联这人太不仗义,趁人之危。但韩又说:宁肯饿死,也不欠人债,不在敌人面前没有面子。当然,也有一些人发生疑问:当初向苏联借债,并不是我们的主意呀,现在怎么要饿着我们交猪尾巴?立即遭到大家的批判。那么多领导人,还替你拿不得主意了?老孬,搬五斗橱!大家思想便统一了。统一之后,便饿着肚子找猪尾巴。但大水刚过,猪全被冲走,猪不在,猪尾巴焉存?于是大家到大水刚过的沼泽地去找。当然,这等于大海里捞针,碰到碰不到全在运气。这时孬舅规定:找到一根猪尾巴,发一颗巴豆。又说,找到死猪,猪尾巴上交,猪肉咱们吃了。大家拼命找猪。最后竟在沼泽中找出十来头。当然,其中有五头像猪,又好象不是猪;从头和身躯看,不是;从尾巴看,是。孬舅说,只要尾巴像,就算它是。于是,割下十条猪尾巴,让白石头星夜赶到县城去上缴,十头没有尾巴的大死猪,便放在大伙房食堂去炖。当晚满村一片飘香。众人兴奋,激动,热情难捺。捧着碗挤在食堂门口,相互问肉熟了没有。孬舅从伙房出来,许多人讨好地说:  “老孬,熟了没有,你先尝尝,你尝我们放心!” 
  孬舅说: 
  “尝我是要尝的!” 
  又不失时机地说: 
  “吃了猪肉,大家不能忘本,要想着感谢一个人!” 
  大家说: 
  “知道!” 
  孬舅说: 
  “知道?我问你们,到底感谢谁?” 
  大家齐声: 
  “感谢老孬!” 
  孬舅摇摇头。大家不解,这时孬舅说: 
  “感谢苏联人。他不要猪尾巴,我们哪里有猪肉吃!” 
  大家哄堂大笑,便又敲着碗等吃猪肉。到晚霞消失在西山的时候,白蚂蚁一声口哨,猪肉终于炖熟了。大家一人一碗猪肉,捧在怀里吃,相互比肉的肥瘦程度。这天天上没有月亮,碗中也无月亮。本来一人一碗肉不算太多,但这天又有十几个给撑死了。人们把撑死人的尸体抬到孬舅跟前,问孬舅怎么办,孬舅啐了一口唾沫: 
  “妈拉个×,尽是些没皮没脸的家伙;把他们扔到野地里喂狗!” 
  于是把这些人扔到野地里喂狗。 
  吃过猪肉以后,韩书记传下指示,说以后不要再吃猪肉了,为渡过灾荒,要粗粮细做,瓜菜代粮;早晚吃稀的,上下午要干活,中午吃一顿干的。接着,韩用马车运还来一车糠皮、麸皮的黄色混合物,让大家粗粮细做。从此,大家早晚吃稀的,喝糠麸稀粥,一人一碗;中午吃干的,吃糠麸窝窝头,一人一个。为了粗粮细做,糠麸中又搀了许多稻草和树叶。袁哨吃着说: 
  “比日本人配给的混合面还难吃!” 
  立即被人批斗一顿,孬舅又把他关进五斗橱一天。这细做的粗粮吃下去不消化,在胃里凝固成实蛋蛋,下边拉不出来。有时需要父子、母女、夫妻相互往下扣挤。因为拉屎,常有肛裂的。那些肛裂了,扣了、挤了仍拉不出来者,就被活活地憋死了。六指的干爹大六指,就在这次粗粮细做中憋死了。临死时对六指叹息: 
  “儿呀,我可真后悔。” 
  六指: 
  “干爹,你后悔什么?” 
  大六指: 
  “我后悔自己的脱生,我不应该生成人,应该生成一匹马!” 
  六指吓了一跳,以为干爹临死时昏迷说胡话,就问: 
  “马比人好?马不愿脱人,现在人愿脱马?” 
  大六指点点头,说: 
  “我要脱马。如果我是马,吃了这稻草肯定能拉得出来,现在就因为是人,才活活地让憋死了。” 
  六指觉得干爹说得有道理,点点头。大六指见自己的观点得到人赞同,高兴地放心地死去。他生前没有脱成马,死后身子、面容一阵抽搐,变形,最后变成一匹马相,才不抽搐了。这时又有人说,变马是一种办法,如果这时有瓶香油,憋得厉害时,喝一口香油,肠胃润滑了,肯定能通下去,拉出来。可现在糠麸都日渐减少,哪里还有香油?不过香油留在了人们的记忆里,许多娘们小孩临憋死时,嘴里都喊着:“香油,香油!” 
  但糠麸也有别的粮食如麦子(多香的麦子呀)、玉米、大豆、高梁所没有的好处,即它在做饭食时,比别的粮食下去得慢。虽然憋死一些人,但没有憋死余下的人,看着仓库还有积存,伙房还在冒烟,心里总踏实许多。大家在吃了糠麸之后,开始瓜菜代粮。孬舅亲自指挥,让大家在退水后的沼泽地里寻找瓜菜。但大水刚过,哪里还有瓜菜?没有瓜菜,有些死猫、老鼠也行啊。但死猫、老鼠也没有,能在沼泽的稀泥中寻出十头大肥猪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最后千把口子人只找到些毛草、毛根和已经被淹死的毛毛虫。最令人惊喜的收获,是在大荒洼一个人烟罕至的臭水潭上,捉到几十只已经腐烂的西葫芦。毛根、毛草,孬舅让在石磨上磨了磨,像糠麸一样熬稀粥或是蒸窝窝头。毛粥、毛窝头虽然没有糠麸顶饥,但是它发甜,而且吃下去不在胃里团成蛋蛋,可以顺利排泄下去。因此人们说,还是毛饭好。毛毛虫好办,用大火一烧,毛没了,成了一团结实收缩的肉条,吃下去,肠胃立即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和舒服。可惜毛毛虫不多,都被孬舅关到了仓库,说肉食平常不吃,据说领导人都不吃肉了,我们也不吃,等着过春节时再吃。几十个腐烂的西葫芦,也被孬舅关到了仓房,他一个人拿着钥匙。几天之后,有人反映说,毛毛虫大伙不吃,西葫芦大家不吃,但有人发现夜半时分,孬舅常一个人躲在仓房自己偷偷吃。大家群情激奋,都对孬舅有意见,说他身为支书,大家的带头人,生死时刻,大家的命运你手里攥着,这时你不替大家考虑,反倒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吃毛毛虫,是何居心?有没有良心?这样大家如何信得过你?今后还如何跟你前进?你今后还如何开展工作?孬舅听了,十分气愤,一天对我说: 
  “我就是吃了毛毛虫,怎么了?” 
  接着激动出眼泪。这时我同情孬舅,知道他的苦衷。原来上次在吃糠麸中,他也差点在胃里结成蛋蛋给憋死。何况孬舅母已经死了,没人给他从下边往外掏。本来我给他摸过大疱,可以给他掏;曹小娥给他摸过大疱,是他情妇,可以给他掏;但他一开始没有叫我们俩,自己在那里鼓捣。鼓捣不成,又叫我们俩,这时肛已四分五裂,血肉模糊,一塌糊涂,无从下手。所以再不敢吃糠麸。现在有了毛毛虫和西葫芦,所以偷吃一些,防止再憋,也使下边休养生息。 
  我看这时的孬舅,也瘦成一根麻杆,就不再说什么。这时传出,说揭发孬舅偷吃毛毛虫的,是伙夫白蚂蚁。因为仓库离食堂最近,只有白蚂蚁半夜起来到食堂做饭,才能发现孬舅偷吃仓库的毛毛虫。孬舅听说此消息,立即撤了白蚂蚁的炊事员。白蚂蚁痛哭流涕,跪下给孬舅磕头求饶,说自己没有揭发孬舅;自己的炊事员就是孬舅给安排的,还能不知个好歹?又说就是不是自己揭发的,以后也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今后再不胡说八道;有嘴就当无嘴,保证平均一天不说到一句话。接着又是打自己的脸,又是撕自己的嘴,说: 
  “老孬,还让我干炊事员吧,不然我就没有活命了!” 
  但孬舅一点不同情,说: 
  “就是你没说,炊事员也当不成了!” 
  白蚂蚁问: 
  “我不当炊事员,让谁当?” 
  孬舅: 
  “我,我当。” 
  这时白蚂蚁大眼瞪小眼,再说不出话。于是,村里从此孬舅亲自兼炊事员,炊事员就成了孬舅和曹小娥。孬舅半夜起来,跳过墙头,与曹小娥一起给大家熬糠麸粥抑或是毛根粥。这时有人又说,今后孬舅偷吃毛毛虫,更方便了。又有人说,何止偷吃毛毛虫,过去白蚂蚁和曹小娥共同做饭,大家还有议论:这老孬和曹小娥本来就有一腿,现在一起半夜做饭,更是稀粥灶下乱七八糟了。没想到过了几天,孬舅把曹小娥的炊事员也给撸了,村里的炊事员只剩下孬舅自己。从此半夜起来做饭,只有孬舅一个人。这时大家觉得孬舅有些不仗义,说撤掉白蚂蚁的炊事员大家可以理解,但曹小娥跟你好了这么长时间,突然又把人家撤了,不像个男子汉所为。一次我也这样问孬舅,从问他为什么当炊事员开始,支书都已经当上了,何必还当炊事员?炊事员还不是听支书的?这时孬舅刚涮完锅,一个人躺在灶怀里剔牙。他听了我的话,淡淡一笑,说: 
  “看,瘦得像麻杆了!” 
  我说: 
  “再麻杆也是支书,何必当炊事员!” 
  孬舅: 
  “再支书也是间接,不如直接当炊事员。一天吃一两,饿不死司务长,一天吃一钱,饿不死炊事员!” 
  我明白了这道理。也倒吸一口冷气,知道了事态的严重性。但又说: 
  “就算你当炊事员是对的,但撤白蚂蚁可以,为何还撤曹小娥?她可跟你在一个被窝睡过!” 
  孬舅: 
  “睡过是睡过,但现在不是没力量睡了?当初让她当炊事员是为了睡觉,现在睡不动了,还让她当干什么?” 
  我这时才明白孬舅的阴险。也才明白民以食为天。虽然食色,性也,但到最后时刻,食比色还大。但孬舅对我还不错。说完这些话,从口袋摸出一条毛毛虫给我吃。这时我知道孬舅真在吃大伙的毛毛虫,且将其装在口袋里。毛毛虫味道不错,虽然有孬舅身上的汗腥味。这时孬舅感叹,大家不懂,民众素质低,动不动就想闹绝对平均主义;长官骑马,士兵也想骑马;长官吃毛毛虫,士兵也都想吃毛毛虫。大家分工不同,对不对?他问我。我点点头。以后大家再在一起议论孬舅,说他有多吃多占,不顾全村一千口子人的死活,我就不以为然。虽然他不顾一千口子人,但他也是一千口子的支书呀!就是憋死、饿死全村,他也应该是最后一个呀。总不能大家还活着,先把他给饿死、憋死吧?天下知道了,大家怎么看我们?记得小时候看电影《上甘岭》,大家憋在一个山洞里,渴死许多人;师长派他的炊事员去看望大家,还特意给连长──他过去的通讯员带去了一个苹果。连长很感动,你能要求师长给每一个士兵都带一只国光苹果吗?
猪蛋领人发动了一次暴动,把孬舅关到了五斗橱里。这些天我琢磨村里要出事,大家进进出出,气氛不大对头嘛。现在果然出事了。也是孬舅麻痹大意,以为自己有五斗橱,可以放心吃毛毛虫,没想到大意失荆州,被一群饥民发动了暴乱,把他关进了五斗橱。孬舅那天半夜正常起床,翻过墙头,到大食堂给大家熬早粥──当然还是糠麸粥。熬粥之前,他先点了一堆稻草火,一个人蹲在火旁烤手取暖。烤完火,又打开仓库取糠麸。取糠麸之前,照例吃了几个毛毛虫、八分之一烂西葫芦。吃过,抹抹嘴,放了两只屁,端着糠麸盆去大食堂做饭。正要出仓库门口,听人发一声喊,孬舅被一条绳索绊倒在地。这时涌上几个黑衣人,将孬舅摔在地上;孬舅要喊,嘴里立即被塞进一个臭袜子;孬舅要反抗,立即被人捆了一个猪肚。接着这帮黑衣人将孬舅抬到大食堂的臭水坑前,又从孬舅家的门口抬过来五斗橱,“一、二、三”,将孬舅不解绑地投到了五斗橱里,然后关上了抽屉门,落了锁。这时几个黑衣人揭下蒙在脸上的黑布,露出眼睛。领头的是猪蛋,协从有曹成、白蚂蚁、六指及村里其它几个刁民。孬舅被活捉到五斗橱以后,立即有人点起灯笼火把,全村一千口子人,都涌上街头,敲锣打鼓,欢庆活捉孬舅的胜利。这时猪蛋站在五斗橱上,跺着脚,向村民宣布,孬舅已被活捉了,关在猪蛋脚下的五斗橱里。孬舅为非作歹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村里的政权,已从暴君手中夺得,重新回到人民的手中。接着列数孬舅的罪状:欺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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