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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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 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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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付与了郭七郎,从此改名做了郭翰。 
        张多保与包大接得横州刺史告身,千欢万喜,来见七郎称贺。七郎此时 
  头轻脚重,连身子都麻木起来。包大又去唤了一部梨园子弟,张多保置酒张 
  筵,是日就换了冠带。那一班闲汉晓得七郎得了个刺史,没一个不来贺喜撮 

     ① 
  空 ,大吹大擂,吃了一日的酒。又道是:“苍蝇集秽,蝼蚁集膻,鹁鸽子旺 
  边飞。”七郎在京都,一向撒漫有名,一旦得了刺史之职,就有许多人来投 

                ② 
  靠他做使令 的。少不得官不威牙爪威,做都管,做大叔,走头站,打驿吏, 
  欺估客,诈乡民,总是这一干人了。 
        郭七郎身子如在云雾里一般,急思衣锦荣归,择日起身。张多保又设酒 
  饯行。起初这些往来的闲汉、姊妹,多来送行。七郎此时眼孔已大,各各赍 
  发些赏赐,气色骄傲,傍若无人。那些人让他是个见任刺史,胁肩谄笑,随 
  他怠慢,只消略略眼梢带去,口角惹着,就算是十分殷勤好意了。如此撺哄 
  了几日,行装打迭已备,齐齐整整起行,好不风骚!一路上想道:“我家里 
  资产既饶,又在大郡做了刺史,这个富贵不知到那里才住。”心下喜欢,不 
  觉日逐卖弄出来。那些原跟去京都家人,又在新投的家人面前,夸说着家里 
  许多富厚之处。那新投的一发喜欢,道是投得着好主了,前路去耀武扬威, 
   自不必说。 
        无船上马,有路登舟,看看到得江陵境上来。七郎看时,吃了一惊。但 
  见: 
             人烟稀少,闾井荒凉。满前败宇颓垣,一望断桥枯树。乌焦木柱, 
        无非放火烧残;赭白粉墙,尽是杀人染就。尸骸没主,乌鸦与蝼蚁相争; 
        鸡犬无依,鹰隼与豺狼共饱。任是石人须下泪,总教铁汉也伤心。 

                   ③ 
  元来江陵渚宫 一带地方,多被王仙芝作寇残灭,里闾人物,百无一存。若不 

① 涂抹——勾掉、删除,这里指削去官职。 

② 走跳——从中拉关系,通关节。跳,指乘船上下的“跳板”,这里有引渡之意。 

③ 铨曹——负责量才授官的衙署。唐代吏部设有三铨 (尚书铨、中铨、东铨)分任选官授职事宜;这里所 

指就是吏部。 
① 撮空——凑热闹,捧场。 

② 使令——仆役、当差。 

③ 渚宫——春秋时楚国别宫,故址在湖北省沙市市内。 

… 页面 29…

  是水道明白,险些认不出路径来。七郎看见了这个光景,心头已自劈劈地跳 
  个不住。到了自家岸边,抬头一看,只叫得苦。元来都弄做了瓦砾之场。偌 
  大的房屋,一间也不见了。母亲、弟妹、家人等,俱不知一个去向。慌慌张 
  张,走头无路,着人四处找寻。 
       找寻了三四日,撞着旧时邻人,问了详细,方知地方被盗兵炒乱,弟被 
  盗杀,妹被抢去,不知存亡。止剩得老母与一两个丫头,寄居在古庙傍边两 
  间茅屋之内。家人俱各逃窜,囊橐尽已荡空。老母无以为生,与两个丫头替 
  人缝针补线,得钱度日。七郎闻言,不胜痛伤,急急领了从人,奔至老母处 
  来。母子一见,抱头大哭。老母道:“岂知你去后,家里遭此大难。弟妹俱 
  亡,生计都无了。”七郎哭罢,拭泪道:“而今事已到此,痛伤无益。亏得 
  儿子已得了官,还有富贵荣华日子在后面,母亲且请宽心。”母亲道:“儿 
  得了何官?”七郎道:“官也不小,是横州刺史。”母亲道:“如何能勾得 

                                      ① 
  此显爵?”七郎道:“当今内相当权,广有私路,可以得官。儿子向张客取 
  债,他本利俱还,钱财尽多在身边,所以将钱数百万,勾干得此官。而今衣 
  锦荣归,省看家里,随即星夜到任去。”七郎叫从人取冠带过来穿着了。请 
  母亲坐好,拜了四拜。又叫身边随从旧人,及京中新投的人,俱各磕头,称 
  太夫人。母亲见此光景,虽然有些喜欢,却叹口气道:“你在外边荣华,怎 
  知家丁尽散,分文也无了。若不营勾这官,多带些钱归来用度也好。”七郎 
  道:“母亲诚然女人家识见。做了官,怕少钱财?而今那个做官的家里,不 
  是千万百万,连地皮多卷了归家的?今家业既无,只索撇下此间,前往赴任。 
  做得一年两年,重撑门户,改换规模,有何难处!儿子行囊中,还剩有二三 
  千缗,尽勾使用。母亲不必忧虑。”母亲方才转忧为喜,笑逐颜开,道:“亏 

               ① 
  得儿子峥嵘有日,奋发有时,真是谢天谢地!若不是你归来,我性命只在目 
  下了。而今何时可以动身?”七郎道:“儿子原想此一归来,娶个好媳妇, 
  同享荣华。而今看这个光景,等不得做这事了。且待上了任,再做商量。今 

                                            ② 
   日先请母亲上船安息。此处既无根绊,明日换个大船,就做好日开了罢。早 
  到得任一日,也是好的。” 
        当夜请母亲先搬在来船中了。茅舍中破锅、破灶、破碗、破罐,尽多撇 
  下。又分付当直的,雇了一只往西粤长行的官船。次日搬过了行李,下了舱 
  口停当,烧了利市神福,吹打开船。此时老母与七郎俱各精神荣畅,志气轩 
  昂。七郎不曾受苦,是一路兴头过来的,虽是对着母亲,觉得满盈得意,还 
  不十分怪异。那老母是历过苦难的,真是地下超升在天上,不知身子几都大 
  了。 

                                                    ③ 
       一路行去,过了长沙,入湘江,次永州 。州北江漂有个佛寺,名唤兜率 
  禅院,舟人打点泊船在此过夜。看见岸边有大槦树一株,围合数抱,遂将船 
  缆结在树上,结得牢牢的,又钉好了桩橛。七郎同老母进寺随喜,从人撑起 
  伞盖跟后。寺僧见是官员,出来迎接送茶,私问来历。从人答道:“是见任 
  西粤横州刺史。”寺僧见说是见任官,愈加恭敬,陪侍指引,各处游玩。那 
  老母但看见佛菩萨像,只是磕头礼拜,谢他覆庇。天色晚了,俱各回船安息。 

① 内相——即“内官”,指宦官。 

① 峥嵘——本义形容山势高耸,这里指出人头地、不同寻常。 

② 根绊——犹如说牵挂。 

③ 永州——治所在今湖南省永州市,辖湖南南部及广西北部一带。 

… 页面 30…

                   ① 
        黄昏左侧 ,只听得树梢呼呼的风响。须臾之间,天昏地黑,风雨大作。 
  但见: 

                                     ② 
             封姨逞势,巽二施威 。空中如万马奔腾,树杪似千军拥沓。浪涛澎 

                                                                             ③ 
        湃,分明战鼓齐鸣;圩岸倾颓,恍惚轰雷骤震。山中虓虎 啸,水底老 
        龙惊。尽知巨树可维舟,谁道大风能拔木。 
  众人听见风势甚大,心下惊惶。那艄公心里道是:“江风虽猛,亏得船系在 
  极大的树上,生根得牢,万无一失。”睡梦之中,忽听得天崩地裂价一声响 
  亮。元来那株槦树年深月久,根行之处,把这些帮岸都拱得松了。又且长江④ 

  巨浪,日夜淘洗,岸如何得牢?那树又大了,本等招风,怎当这一只狼犺的 
  船,尽做力生根在这树上。风打得船猛,船牵得树重,树趁着风威,底下根 
  在浮石中绊不住了,豁剌一声,竟倒在船上来,把只船打得粉碎。船轻树重, 
  怎载得起?只见水乱滚进来,船已沉了。舱中碎板,片片而浮。睡的婢仆, 
  尽没于水。说时迟,那时快,艄公慌了手脚,喊将起来。郭七郎梦中惊醒, 
  他从小原晓得些船上的事,与同艄公竭力死拖住船缆,才把个船头凑在岸上, 
  搁得住。急在舱中水里,扶得个母亲,搀到得岸上来,逃了性命。其后艄人 
  等,舱中什物行李,被几个大浪泼来,船底俱散,尽漂没了。其时深夜昏黑, 
  山门紧闭,没处叫唤,只得披着湿衣,三人捶胸跌脚价叫苦。 
        守到天明,山门开了,急急走进寺中,问着昨日的主僧。主僧出来,看 
  见他慌张之势,问道:“莫非遇了盗么?”七郎把树倒舟沉之话,说了一遍。 
  寺僧忙走出看,只见岸边一只破船沉在水里岸上大槦树倒来压在其上了,吃 
  了一惊。急叫寺中火工道者人等,一同艄公到破板舱中,遍寻东西,俱被大 
  浪打去,没讨一些处;连那张刺史的告身,都没有了。寺僧权请进一间静室, 

                                     ① 
  安住老母。商量到零陵州州牧处陈告情由,等所在官司替他动了江中遭风失 
  水的文书,还可赴任。计议已定,有烦寺僧一往。寺僧与州里人情厮熟,果 
  然叫人去报了。谁知: 
             浓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轻人。 
        那老母原是兵戈扰攘中,看见杀儿掠女,惊坏了再苏的。怎当夜来这一 
  惊,可又不小。亦且婢仆俱亡,生资都尽,心中转转苦楚,面如腊查,饮食 
  不进,只是哀哀啼哭,卧倒在床,起身不得了。七郎愈加慌张,只得劝母亲 
  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虽是遭此大祸,儿子官职还在,只要到得 
  任所便好了。”老母带着哭道:“儿!你娘心胆俱碎,眼见得无那活的人了, 
  还说这太平的话则甚!就是你做得官,娘看不着了。”七郎一点痴心,还指 
  望等娘好起来,就地方起个文书,前往横州到任,有个好日子在后头。谁想 
  老母受惊太深,一病不起。过不多两日,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七郎痛哭一场,无计可施。又与僧家商量,只得自往零陵州哀告州牧。 
  州牧几日前曾见这张失事的报单过,晓得是真情。毕竟官官相护,道他是隔 
  省上司,不好推得干净身子。一面差人替他殡葬了母亲,又重重赍助他盘缠, 

① 左侧——接近、靠近。 

②  “封姨”二句——指狂风大作。封姨、巽 (xùn 逊)二,均为古代神话传说中的风神。 

③ ■(xiào  孝)虎——怒吼咆哮的老虎。 

④ 长江——大江,这里指湘江。 

① 零陵州州牧——零陵州即永州,唐代曾一度改永州为零陵郡。州牧是刺史的代称,因汉代称刺史为州牧; 

唐代只有都城或陪都的地方长官称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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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以礼送了他出门。七郎亏得州牧周全,幸喜葬事已毕,却是丁了母忧 ,去到 
  任不得了。寺僧看见他无了根蒂,渐渐怠慢,不肯相留。要回故乡,已此无 
  家可归。没奈何,就寄住在永州一个船埠经纪人的家里,——原是他父亲在 

             ② 
  时,走客认得的。却是囊橐俱无,止有州牧所助的盘缠,日吃日减,用不得 
  几时,看看没有了。 
        那些做经纪的人,有甚情谊?日逐有些怨咨起来,未免茶迟饭晏,箸长 
  碗短。七郎觉得了,发话道:“我也是一郡之主,当是一路诸侯。今虽丁忧, 
  后来还有日子。如何恁般轻薄?”店主人道:“说不得一郡两郡,皇帝失了 
  势,也要忍些饥饿,吃些粗粝。何况于你是未任的官!就是官了,我每又不 
  是什么横州百姓,怎么该供养你?我们的人家,不做不活,须是吃自在食不 
  起的。”七郎被他说了几句,无言可答,眼泪汪汪,只得含着羞耐了。再过 
  两日,店主人的寻事炒闹,一发看不得了。七郎道:“主人家,我这里须是 
  异乡,并无一人亲识可归。一向叨扰府上,情知不当,却也是没奈何了。你 
  有甚么觅衣食的道路,指引我一个儿?”店主人道:“你这样人,种火又长, 

                                      ③ 
  拄门又短,郎不郎,秀不秀的 。若要觅衣食,须把个官字儿阁起,照着常人 
  佣工做活,方可度日。你却如何去得?”七郎见说到佣工做活,气忿忿地道: 
   “我也是方面官员,怎便到此地位?” 
        思想零陵州州牧前日相待甚厚,不免再将此苦情告诉他一番,定然有个 
  处法,难道白白饿死一个刺史在他地方了不成?写了个帖,又无一个人跟随, 

                           ① 
   自家袖了,葳葳蕤蕤,走到州里衙门上来递。那衙门中人见他如此行径,必 

                ② 
  然是打抽丰 没廉耻的,连帖也不肯收他的。直到再三央及,把上项事一一分 
  诉,又说到替他殡葬,厚礼赆行之事,——这却衙门中都有晓得的,——方 
  才肯接了进去,呈与州牧。州牧看了,便有好些不快活起来,道:“这人这 
  样不达时务的。前日吾见他在本州失事,又看上司体面,极意周全他去了, 
  他如何又在此缠扰?或者连前日之事,未必是真,多是神棍假装出来骗钱的, 
  未可知。纵使是真,必是个无耻的人,还有许多无厌足处。吾本等好意,却 
  叫得引鬼上门。我而今不便追究,只不理他罢了。”分付门上不受他帖,只 
  说“概不见客”,把原帖还了。七郎受了这一场冷淡,却又想回下处不得, 
  住在衙门上守他出来时,当街叫喊。州牧坐在轿上问道:“是何人叫喊?” 
  七郎口里高声答道:“是横州刺史郭翰。”州牧道:“有何凭据?”七郎道: 
   “原有告身,被大风飘舟,失在江里了。”州牧道:“既无凭据,知你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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