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你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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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与你同在-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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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的阳光非常好地从窗外穿进来,把洁白的病房烘托得如此祥和,安宁。父
亲除了虚弱,还有一种大劫难之后的平静,那种平静似把一位老人变成了孩童,一
切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正像张说过的一样,我们家四个孩子当中我最像父亲,其实不止是她说,是生
来就有的,我和父亲骨头里的那种相似是没法用语言去说的,而且一说就破相,就
变得他是他我是我了。

    我递给父亲我的小说:这下可真是赋闲了,最无所事事的时候是读我小说的最
佳时候,父亲说谁说我现在无所事事,我从早到晚的事情是一件接着一件。他嘴里
说着却有些迫不及待地接过了杂志。他笑眯眯的,某种程度上我承接和实现了他青
年时期的志愿,尽管我做得不是太好,总停留在小打小闹的阶段上。但父亲很欣慰,
他端着两本杂志那种敬重的样子一下子又让他和我变得一模一样了。

    多么亲近呀!现在,我跟父亲想说什么都是可以的,我多想问一问他的过去呀。
我说:武斗是哪一年?父亲的注意力还在杂志上,他想都没想就说:1966年以后的
一些年当中经常发生,68年最为严重。然后他才抬起头问:怎么想起问这个?我说
我的某篇小说里涉及了这个情节。父亲说:唔。历史是惨烈的!我趁机说:那以前
人们说你曾在一次武斗的夜里当了“逃兵”,有这回事吗?父亲不屑地笑了一下,
他继续翻着杂志,我又说,你不可能是个当逃兵的人呀!父亲说:怎么不可能?一
个人最有可能当逃兵,不管他的外表有多不像!父亲把两本杂志叠在一起,整整齐
齐放到枕头上。我忽然诡秘地说:张那个时候是你的助手?父亲笑着一摆手:胡说,
怎么能扯得上呢。我说那些说法里不是有个女助手吗?父亲说是啊,有不少女将、
女兵之类的人,你妈也是那一种。我忙说不不,不是她们,是跟张一样的那个女子?
父亲的眼光一瞬间非常警惕,紧接着它在我与遥远之间做着迅速的跳跃。良久,才
恢复到对往事的淡然之中。

    我勿需再核对什么了,我捕到了,他那跳跃的眼光在遥远的地方流露出了情感
;忧伤,悔悟,痛惜,或者爱情。这些东西,凝聚在一起,构成了一幅诀别图!

    好吧!“武斗”之夜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它只埋在我的心底,就让它在我的某
个深处继续延展吧。总之,女助手死了。父亲逃跑之后,女助手被两个“战斗队”
团团围住,她被五花大绑,蓬头血面。那时候,满大街除了疯子就是死人,女助手
的尸体夹在无数死者里,头发盖住了整张脸,只有那双眼睛,那双昨晚还美目盼兮
的大眼睛从浓密的黑发中穿过来,是那样凄艳,却又十分担忧!

    父亲在我家里“养病”的那个短暂的阶段里,张来过两次,第一次她在我家做
了饭,她自己却说吃过了,隔着那张书桌,张就看着父亲吃饭,时不时她就要立起
身子给他往碗里添一些东西,父亲说:行了行了,我又不是挨着饿了。然后张就坐
下来,那一双眼睛看着看着就淌下泪来了。父亲停下来吃惊地望着张说:怎么啦?
张掏出一块手帕抹着眼泪说:事情弄成这样……你本来工作已经够辛苦、现在却成
了有家不能回……父亲笑了,放下筷子说:挺好,如果不是这样我也没有机会住在
晓冬这里,也没有机会安安静静在这个小书房里看看书,休息休息。父亲那时又恢
复了以往的生机,仿佛那些惆怅从来没有在他的身体里滞留过似的。父亲自信的时
候给人以很强的感染力,他能莫名其妙地让他以外的许多人在某种时刻发出一种信
心来,一种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战胜的信心。张之所以这么多年对他崇爱有加不知道
是不是受了这种蛊惑,她看见父亲这种样子就欣喜起来,她也是个容易忘掉愁苦的
女人,这导致了他俩从第一次的相遇就注定了这一辈子要磨缠不休了。

    张第二次来我家父亲不在,他还是被一个比较重要的会议召走了。那天下午我
正巧闲着,我非常热情地把张请进我的小书房里。我一直想找个机会了解一下她与
我父亲的来龙去脉,我觉得这个下午在我的书房里是个非常好的机会。我不得不承
认,我也被张的那双眼睛多次的诱惑过。有一种事实是:美是一种磁场,比如张的
眼睛,我至今都搞不清楚第一次降服我的是这个胆子够大的女人呢还是她那双极富
磁力的眼睛。更何况我父亲呢?

    我给张沏了一杯如诗如画的绿茶,然后我就直截了当地问:你和我父亲是怎么
认识的呢?还有、还有小宝是怎么回事呢?张一直盯着那只晶莹剔透的水杯,看着
鲜绿的茶叶在舞蹈,她盯着茶杯非常入神,嘴里却说: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我见
到了你父亲。

    一九八O 年的早春还非常寒冷,张穿着一件很旧的棉大衣拖着刚会走路的蓓蓓
游走在乡村到城市的道路上。那时她已结束了她的第一次婚姻,和她一起插队的年
轻人都走光了,蓓蓓的爸爸自己找到出路就像那个时代的好多人一样弃她们而去。
举目无亲的张收拾好简单的行囊出发了。

    好多天来她一直在市委大院子里转悠,那时的世风里有一种要改头换面的新气
象,很多灰头土脸上访的各种人在市委大院焦急地踱着步子,等待着消息。

    张端着旧搪瓷杯子在大院那只为来访者准备的保温桶里接开水,然后是干饼子,
给蓓蓓吃的时候就泡了,娘儿俩就那么干耗着,眼看着连吃饼子的钱也没有了,曙
光到底在哪里呢!

    其实父亲肯定已经见过这个拖着孩子的乡下妇女了,近来这一类人越来越多地
聚集在市委大院里,那时党委、政府还没有分家,统称革命委员会,各种事情有待
于澄清、平反。但父亲不是上帝,他那时只不过是革委会的一位副主任,他有他份
内的事情可做,他也频繁从这些人当中路过,这些要求平反的人们把这里的任何人
都当成上帝,或是当成一线机遇。这天机遇就轻而易举落到了张的头上。那天父亲
他们的小车就要开到大门口的时候,蓓蓓突然摇晃着跑了过去,小车紧急刹车,司
机脸都吓白了,探出头训斥张,张的脸也白了,那双惊恐的大眼睛完全呈现了出来。

    父亲坐在后车座上,完全是无意间看见这双眼睛的,他吃了一惊,多么熟悉呀!
那个激情如火的晚上,就是这双眼睛呀,它注定让他此生不得安宁。但是,它已经
离开得很久远了,久远的记忆都快干枯了。他是事后听到她的死讯的,她死得那样
惨烈,是因为他。他却自己跑了呀!

    从此父亲的脸上有了一个表情,这个表情只他一个人在什么事情都不做的情况
下才呈现出来。那是一种再也无法言说的悔痛啊!

    没想到,在这茫茫人海中,在今生今世里,父亲却再次邂逅了这双眼睛。他的
震惊是可想而知的,他产生了一种失而复得的盲目!张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
觉得走到她面前的这个人非常亲切,她从小到大还没有一个人给予过她这样的亲切,
她非常感动,继而又为自己的蓬头垢面而局促着。父亲接过她手里的材料说:你的
事儿,我帮你跑。

    当父亲像做着某种弥补一般竭力为张一样一样解决了她今后的生活时(户口,
工作,房子等),从张的情感角度上已经变得没法自持了。父亲的一举一动一言一
行都让她着迷,当她觉得火烧上头了的时候,她会趴到冷水管上冲头,她常常冲好
几分钟,然后用毛巾捂住脸告诫自己:不可能的!他是有家的人,有四个孩子,事
业上正如日中天,千万不要乱来。

    但是,他们毕竟是人呀!他们终于越过了警戒线,变得什么也无法阻拦起来。
这当中,两人为了终止这件事,张又嫁了一次人,就是前面说的那个工人。他们以
为,这样就会断了念想,可是不到两年,张又拖着一个男孩再次离婚,这次她发誓
今生不再结婚!

    唉!大千世界人与人的结识、相知、到相爱,有谁能说得清呢?人物时间和地
点又有什么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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