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你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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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与你同在-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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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孩子们回家去吧,早点休息,千万别吵了,她说什么你都别还口,啊?我看见晓
春狠狠翻张一眼,鼻腔里发出极为不满的一声“哼”。

    父亲被我们“押”着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时候雨已经停了,我们三人都将雨衣
卷起挟在自行车椅架上,谁也没有要急于回到家里的意思,大约谁都明白回到家无
非又是一场暴风雨式的吵闹。大家早就厌倦了,可却无法停止,很显然这个无法停
止的因素是要归咎到父亲身上的。我们推着自行车走在水淋淋、悄无声音的马路上,
脚步都有意放慢了,晓春与我和父亲拉开了一段距离,突然父亲望着路边的行道树
说:哎,晓冬,你看这些丁香花,下过雨的丁香花开得多好呀,你闻到香味了吧?
……夜来雨,赖倩得东风吹住。海棠正妖娆处,且留取。俏庭户……这一树一树的
紫丁香真是赛过海棠的妖娆了!我回头望了望晓春,她也正有些惊诧地望着我,唉!
我们的、这位不可救药的父亲啊!

    又过了不久,我们家里爆出了一条吓人的新消息,母亲迅速把我们姐妹几个召
集到身边,母亲依然是关上窗户,打开电视机,把音量放大,这一次还拉上窗帘。
我们几个人心跳开始加快,彼此用眼神儿寻问着,母亲忙完了转过身像在单位召开
紧急会议上的发言那样对我们说:你们父亲祸闯大了,张的那个男孩小宝是你父亲
的孩子。什么?我们几个人惊得目瞪口呆,这太荒唐了,这简直是污蔑,是谄害,
是造谣是栽赃呀!别人怎么说我们不能信母亲你不能信呀!可是母亲却说:不是别
人造谣,是他自己说的,是你父亲他亲口跟我说的。我们面面相觑之后陷入了短暂
的绝望境地,我们谁也没话可说了,只有电视机在哇啦哇啦吵着。忽然被激怒了的
晓春大喊了一声:不对,他不像我们家的人,我们家的人是有明显特征的,如果从
遗传学角度讲,一个有明显特征的家庭是有共同点的。无论是身体内部,或疾病,
还有外在形体,这个共同特点是牢不可破的!比如某个遗传学的书上说,就算一个
大家族上百号的人没有一个长相类似的,但如果要他们脱掉鞋子看那一双双的脚,
无论老少没有一个能脱离那种型状的,他们那种顽固的特征是在脚上,是脱了鞋才
能看到的。而我们,我们的特征是长在脑袋上的,你们看看,看看自己的前额,想
想我们的祖辈,看看我们的下一代?哪有一个不是大脑门儿的,这就是我们的特征,
是我们家族的特征,无论你长得美丑,无论你对家族做怎样的叛离,这一特征是无
法摆脱的,是到死也无法消除的,可你们看看他,看看那个小男孩的前额,他哪里
有一点点我们特征的痕迹?更不要说现在做个亲子鉴定的技术那样先进,想要戮穿
一个谎言是很容易的!

    母亲说:我现在担心的并不是这男孩儿真是你父亲的孩子,那孩子肯定不是,
我见过那孩子的父亲,他跟他长得一模一样。张是怀上他的孩子跟他离婚的,好像
是个工人。我们全都不解地望着母亲,母亲片刻后又说:难道你们没有感觉到你父
亲这样做的动机和危险吗?他是什么人?他还是一位市长啊!他怎么可以不顾他的
名声、你们的名声来承担那种莫须有的荒唐呢!我们说我们坚决不能容忍这件事,
我们要去质问他,批判他,惩罚他,我们一定要让他否认这件事,母亲却伤心地说
:可能没有用呵!他已写好了辞职报告……

    这天下午是我单独寻找父亲的时候,我去过两趟他的办公室,上过两次张家的
楼(没有人),堵过两个会场,长时间守在电话机旁(呼机、手机还没问世),我
今天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到!我就是个再怎么善解人意的人也不能容他这么胡
来,口口声声说爱我们,就给我们这样的爱吗?好好,你辞职,带着你心爱的女人
你所谓的孩子过你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潇洒日子,让我们来承担遭人耻笑羞辱的苦难?
我不答应,绝不答应!还有你,你这个祸水女人!你总是装出一副悱恻缠绵的样子
来蛊惑人心,我母亲说得对,你图我父亲什么呢?还不因为他是市长,你本来已再
次嫁人,你无法安分守已地过日子还不是嫌弃你丈夫是个普通工人?如果我父亲现
在什么都不是了,他又老又病你还会在他身边吗?你真是恬不知耻呀!当我的面你
说得多么动听呀!现在却将你自己与那个工人的孩子嫁祸到我父亲的头上,以此达
到不可告人的目的,你这种伎俩太天真、太可笑了,今天让我见到你我不会再客气,
我要彻底揭穿你的真面目,把我父亲从迷雾中解救出来。

    但是这个下午我跑得精疲力尽,我跑遍了所有可能找到父亲的地方,父亲就像
专门跟我摆迷魂阵,不是他刚刚离开,就是听别人说已取消要到这里的计划。后来
我不找了,我守在电话机旁不停地往他办公室打电话。电话始终没人接。凭感觉,
他还在辛勤地工作着,他对母亲说他已写好了辞职报告,他如果说了,那么就是真
的,他这个人我们太了解了,凡重大事情根本不轻易说的,既然说出了口就是一定
要做的。看他忙碌成这个样子难道他这是在站好最后一班岗吗?父亲呀!你难道自
私自利到这种程度吗?我们这些在各个岗位上工作的平凡儿女们不指望从你所拥有
的权力中得到什么,但我们希望你能在你任职期间当好这个城市的父母官,我们为
此而荣耀,以你为榜样,我们会在你这段路程的终点站用儿女的浓厚情份迎接你并
关怀终生……我们真怕那臭名昭著的议论响遍大街小巷,从战场上回来的败将也是
英雄,但父亲呀!你在这个时候以这样的方式败退回来究竟算什么呀!

    深夜时分我见到了父亲,不知母亲把他从什么地方弄了回来,母亲即刻给我打
了电话,我穿上衣服就来了。

    父亲仰靠在沙发上,明显地瘦了,眼睛布了血丝,用沉默表示对抗,他只看了
我一眼就将眼睛闭住。母亲还是那样,关闭了所有窗子拉上窗帘,一副要决一死战
的架式,她依然双手插在裤兜里,在地上走,走来走去,过度的愤怒使她很男性化,
她的鼻孔和口腔喷出的气息有着很高的热量,她的举动和语言都呈现出精神病人般
的失控,她的形象因此而丑陋了不少,唉!母亲呀,聪明女人征服一个男人哪里靠
的是这般模样,在他迷失行为的时刻你怎么还能用自己的丑和武力去强制他呢?那
无疑于火上浇油的驱逐呀!可母亲听不进去了,她早就听不进去任何人对她的劝说,
她一意孤行就认一个死理:都是他逼的!

    母亲见我来了,指着父亲说:从明天起,你不要上班了,你不是辞职吗?你不
是说那个孩子是你的吗?你现在当着晓冬的面说说清楚!有本事从此你不要出门,
我也不出门,我们一起死在这屋里!本来我心急火燎地要见到父亲是要他讲真话,
是要劝导他,挽救他,我需要与他单独谈话。可母亲却依然使用恶性循环的老办法
来破坏我的计划。父亲说是,他就是要辞职,那个小宝就是他的孩子,既然是要死
在这屋子里的,你说的,我陪你,陪你死在这屋子里,你甘心了吧!父亲的语气强
硬了不少,他的眼睛更红了,像鲜血在里面奔流。从他那充血的眼睛里滚出两串绝
望的泪水。我是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我知道,事态真是到了最严重的时候,怎么
办呢?眼前一种僵局,我要打破这种僵局,把父亲带出去,我要了解事情的真相,
我要化解一场就要到来的悲剧事件,此刻,我已不是他们的晚辈他们的某一个女儿
了,我要充当一个化解高手,拿出浑身的解数来,拯救我们的家庭,我们的名誉以
及我们的生命。

    后半夜我如愿以偿,将父亲从他们的房间里带了出来。那时已是深秋季节,我
们像那次雨后的夜晚走在街上一样,静默覆盖了大街,一切都到了梦深时刻,我听
到父亲长出了一口气。

    父亲被我安排在我的小书房里“养病”,为了让他心平气和下来,一进门我就
说:你给张打个电话吧,告诉她你在我这儿休息。然后我就退出来并把门带上。

    第二天早上我处理了许多事,给父亲请假给我自己请假,到公用电话处给母亲
打了电话然后带了早点回来。这时宗小河已把儿子送走自己也上班去了。我跟父亲
在餐桌上开始正式谈话:她为什么说小宝是你的孩子?为了把这次谈话非常顺利地
进行下去,我用了交心的方式。

    父亲就叹了口气说:哪里是她说的,是我说的,这是我自己的主意!我的心立
刻就敞亮起来,我说我就知道这不会是真的,是你为了把要对张的责任进行到底而
想出的一个办法?让这样一个办法挟迫我母亲做出让步?让大家都妥协一下?放你
们一马?父亲无奈地笑了一下,做了一个无法说清的手势。然后我说,你们太天真
了,别说你用你们有一个孩子的说法来争取人们对你们的承认,就算那孩子是真的,
除了罪加一等还会获得什么呢?别说一个孩子,我母亲不是生了四个孩子么?四个
孩子的恩情都不算什么,一个又会怎样呢?我意识到我的这番说话开始愚蠢了,我
很快话锋一转,我说:可也是,不这样做你们又能怎么办呢?父亲停止了慢慢的咀
嚼,把他这一向一直暗淡无光的眼睛对准了我。说实在的,我真有点受不了他的那
种目光,那目光里没有他这个年龄他这个地位所应有的深刻、尖锐、一锤定音的果
断。我常从别人的嘴里听到对父亲的评价,说父亲这个人虽说长相并不高大,可却
非常有男人气概,做事情从来都雷厉风行拿得起放得下,非常坦荡的这么个人。可
自从我们成年以来,我们家庭发生了内部矛盾以后,别人的这番评述首先从我这里
就不能信服,我父亲哪里是那种钢铁打就的好汉呢?

    父亲看着我说:是啊!你说说看,我究竟该怎么办呢?我一下子就气馁了,又
是这一套!你自己该怎么办你难到真的不清楚吗?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分手,永远分
手,说了多少年了,就是做不到,还让我们说该怎么办,除非我们说成全你们,还
有什么话你能听着顺耳呢!这些话我当然不能说出来,我只是也不吃东西了,呆呆
的盯着窗子外面的蓝天。

    父亲像看出了我的心思,淡笑了一下说:看,大家都挺难的,谁都没有办法,
我自己要能拿出个好的办法也不会有那些荒唐的念头了,也不会让你帮我想办法了,
人啊。真是渺小,无能透顶呀!有时候,真是想一了百了算了!

    下午单位的业务学习取消了,我找了两篇我近期发表的短篇小说来到医院看父
亲。今天是父亲手术的第四天,他的情况非常好,此刻他正按照医生的嘱托在大声
地咳着痰,医生说不能怕痛,一定要把肺部的积液咳出来,这是手术后一项艰难又
重要的任务,不做要坏事的。对父亲来说他亲历了一次死里逃生的体验,这次体验
不像以往那些不着皮毛浅尝辄止,而是有着天壤之别的。我想那天他不让人推他进
手术室,坚持要自己走进去,那长长的走廊和等候大厅之间挂着一个宽大的黑色门
帘,我在那天的等候中仔细观察过那个门帘,依我这个喜欢跟小说为伍的人来看,
黑色门帘有着生死两种色彩。凡是被推进去的人进去之后,帘子就沉重地落了下来,
画上神秘的警叹号。外面的人什么也看不见了,被推进去的人呢?丧失了所有的能
力,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或许真的就再也不能站着出来了。所以父亲一定要自己
走着进去,他做此决定的时候大概也收起了唯物主义的信仰,或许他多少受了一些
天主教的影响,是张对他的耳濡目染,张不是一个纯粹的教徒,但她特别喜欢《圣
经》,父亲也喜欢《圣经》,却是从文学角度去喜欢的。他非常忌讳躺着被推进去,
因此,父亲就有了那种不欲的举动。他甩掉别人想要搀扶他的手,拒绝护士的手术
推车,他说:我自己走!然后他就在那么多眼睛的注视下义无反顾地走了进去。

    不知道父亲是否为我的不在场而略感遗憾,我想他其实也是在乎的,只不过他
的外表总给人一种胸怀坦荡不计小事的印象,但针头线脑那样的小事有时候也是全
装在他心里的,何况我的不在场与在场并非针头线脑那样事小。也许,那是一场生
死诀别呢?

    当时他的身后站满了他的家人,大家的眼睛都无比复杂地看着他,当他沉着地
掀开那面黑帘子时,通道里一股森然和冷峻的气氛扑面而来,他一定在那一刻有些
害怕了。我父亲一直是一个宋词的热爱者,每到他陷入一种两难境地的时候,宋词
的某些句子会像远处飞来的白蝴蝶,姗姗从他的心头掠过,再从口中吟出,仿佛一
贴安慰剂,使他在某种缓解中等待新的出路。

    那一刻苏东坡为悼念王夫人而作的“江城子”里的头一句蓦然跳进他的脑海里
:十年生死两茫茫……这让他在掀帘子的时候有了短暂的停顿,他其实是在改词,
改成一朝生死两茫茫。对他来说这样比较贴切,是啊!他这一步跨进去不啻于幽明
相隔,也许再也无法生还了呢!所以我的在场与不在场一定是重要的。如果那天有
了什么不测,最后悔的一定是我,当然,这都是事后才渐渐生出的想法。

    现在,父亲一个人在偌大的病房里正背对着我坐在床沿上,他仰着头,努力按
照医生的嘱咐在练习咳痰,听有人进来,他转过了脸。

    我说:不错嘛,这么认真,气色也挺好的。父亲淡笑了一下,我才看清他的整
体还是呈现着一种大手术之后的虚弱。其他病人呢?我问。出院的出院,回家的回
家,还有可以出去散步的散步去了。

    午后的阳光非常好地从窗外穿进来,把洁白的病房烘托得如此祥和,安宁。父
亲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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