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笔杆报》这位先生的其他恶意中伤,恕我只能嗤之以鼻,就不一一驳斥了。况且对于这种又不署名的攻击文章,也无须作答。
乔治·杜洛瓦
雅克·里瓦尔此时也来了。他和瓦尔特都觉得这样写也就可以了。因此当下决定,这篇短文当天就发排,登在社会新闻栏后面。
这一天,杜洛瓦很早就回到住处,心中有点焦灼不安。对方见了后,会怎样回答呢?此人会是谁呢?为何对他如此不讲情面?鉴于记者的脾气都相当暴躁,搞得不好,这种事会越闹越大,他因此一夜没有睡好。
第二天,报纸拿来后,他把这篇短文又读了一遍,心中感到这印成文字的东西比刊印之前要更加咄咄逼人。他觉得,有些措词本来还可再和缓一点。
整个白天,他都心神不定,夜里依然没有睡好。因此天一亮便爬起来去买会有答复的当天《竿杆报》。
天气又忽然冷了起来。大街上,凛冽的寒风侵入肌骨。两边污水沟里的水,边流边冻,沿着人行道结成两条长长的冰带。
报纸尚未送到报亭,杜洛瓦不由地想起他的处女作《非洲服役散记》发表时,他那天出来买报的情景。他的手脚此时已经冻僵,特别是手指尖,冻得生疼。他于是围着镶有玻璃门的报亭跑了起来,借以御寒。报亭里,老板娘以一袭羊斗篷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正伏在脚炉旁取暖。从小窗口望进去,只能见到她那冻得红红的鼻子和两颊。
送报人终于来到报亭前,将一捆报纸从窗口塞了进去。接着,老板娘递给杜洛瓦一份打开的《笔杆报》。
杜洛瓦先匆匆扫了一眼,看报上有没有自己的名字,但未能找到。他正要舒口气,突然发现在两个破折号之间,有这样一段文字:
《法兰西生活报》的杜洛瓦先生发表了一篇辟谣声
明。声明试图纠正我们的报道,但采用的伎俩却是撒谎。
因为他承认,确实有个女人叫奥贝尔,也确实有个警察把她带到了警察局。这样,如果在“警察”两字前面加上“风化”一词,也就同我们原先的报道完全一样了。
可见,有些记者的为人处世,同他们的才能一样糟
糕。
顺便说一句,我名叫路易·朗格勒蒙。
杜洛瓦的心顿时怦怦直跳。他恍恍惚惚赶回家中漱洗,连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对方污辱了他,而且言辞是如此狠毒,他已无任何犹豫可言。究竟为了什么呢?什么也不为。不过是为一个老女人同肉铺老板吵了一架。
他很快穿好衣服,赶到瓦尔特家中,虽然此时还才是早上八点。
瓦尔特已经起床,正在看《笔杆报》,见杜洛瓦进来,他神色庄重地问道;
“怎么样,你不会后退吧?”
杜洛瓦一声未吭,这位报馆经理又说道:
“你马上去找里瓦尔,让他出面替你安排。”
杜洛瓦嘟嘟嚷嚷地嘀咕了两句,随即去找里瓦尔。这位专栏编辑还在蒙头大睡。听到铃声,一骨碌爬了起来。他看完那篇短文后说道:
“他妈的,现在也只有这条路了。另外一位证人你想找谁?”
“我也不知道。”
“你觉得布瓦勒纳怎样?”
“行,就是他。”
“你的剑术好吗?”
“根本不行。”
“真糟糕,枪法呢?”
“以前打过。”
“那好,你得抓紧练练,其他一切由我操办。现在请稍等片刻。”
里瓦尔于是走进洗脸间,过了一会儿便走了出来,不但脸已洗过,胡子也刮了,而且穿得整整齐齐。
“跟我来,”他向杜洛瓦说。
他住在一家旅馆的底层。下面是一间很大的地下室,临街的窗口已全部堵死,改成一处供练习击剑和射击的场所。他把杜洛瓦带了下去。
地下室分前后两部分。墙上挂着一排煤气灯,直达后半部最里边的墙角,那里立着一个涂了红蓝两色的铁制模拟人靶子。里瓦尔将煤气灯一一点着后,在一张桌子上放了两把从后面上子弹的新式手枪,接着开始喊口令,声音清脆而又响亮,好像就在决斗现场。
“各就各位!预备……一、二、三、放!”
魂不守舍的杜洛瓦只得依令而行,不断地举行胳臂,瞄准靶子射击。由于少年时代常用父亲的老式马枪在院子里打鸟,他数次击中模拟人靶的肚子。雅克·里瓦尔十分满意:
“好……很好……很好……你看来会一切顺利……一切顺利。”
他要走了,行前又向杜洛瓦叮嘱道:
“你就这样一直练到中午。这儿有的是子弹,就是全部打完也没关系。我中午来接你去吃饭,并告诉你新的情况。”
说完,他走了出去。
地下室现在只剩下杜洛瓦一人了,他又打了几枪,也就再也没有劲了。他坐了下来,心里开始翻腾。
不管怎样,这事闹成现在这样,实在拙劣透顶!再说它又能说明什么?一个恶棍经过一场决斗,身上的邪气难道就会少些?一个正派人因受到恶棍的污辱而以此种方式去同他拼命,又能得到什么?可见人的思想是多么地可怜,考虑问题是多么他庸俗,道德观念是多么地低下!这些话还是诺贝尔·德·瓦伦前不久对他说的,心情阴郁的他此刻不由地想了起来。
杜洛瓦不觉大声喊道:
“妈的,他的话真是对极了!”
他忽然觉得口渴。听到身后有滴水声,他回头看了看,见那里有个淋浴装置,便走去对着喷头喝了两口。此后,他又陷入了沉思。地下室气氛阴森,同坟墓无异。地面上,不时有车辆走过发出的沉闷声,听来像是远方传来的隆隆雷鸣。现在会是几点钟了?这里时间过得简直同除了送饭狱卒的到来能给人一点时间概念,别无其他任何时间标志的监狱一样。杜洛瓦等了很久很久。
随着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里瓦尔终于出现在门边,他身后跟着布瓦勒纳。一见杜洛瓦,他便向他喊道:
“问题已经解决!”
杜洛瓦以为定是对方写了封道歉信,从而把事情了结了。
他高兴得心都要跳了出来,结结巴巴地说道:
“啊!……谢谢!”
不想里瓦尔接着说道:
“这个朗格勒蒙,办事倒还痛快。我们提出的条件,他全部接受。双方距离为二十五步,听到口令后才举起枪来各射一发子弹,而不是先举起枪,听到口令后由上往下移动。这样打要准得多。来,布瓦勒纳,你来看看我刚才的意思。”
说着,他拿起枪来,一连射了几发,把由下往上举枪如何更能使胳臂保持平稳,做了一番示范。然后说道:
“现在十二点都过了,咱们去吃饭吧。”
他们于是进了隔壁一家餐馆。杜洛瓦一言不发,只是埋头吃饭,以免露出内心的恐惧。吃完饭,他同布瓦勒纳一起回到报馆,虽然心不在焉,但仍机械地做些日常工作。大家都觉得他很勇敢。
过了一些时候,雅克·里瓦尔回来同他谈了谈,约定第二天早上七点,两位证人将乘一辆带篷的马车去他家接他,然后去决斗的地方——韦济内林苑。
事情来得如此突然,转眼之间已一切准备就绪,谁也没有来听听他本人的意见,看他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总之他并未表示认可,一句话也没有说,而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因此他瞠目结舌,无言以对,怎么也弄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出于关心,布瓦勒纳整个下午一直没有离开他,并同他一起吃了晚饭。杜洛瓦于九点左右回到自己的住处。
现在身边既已没有任何人,他迈开大步,急切地在房内来回踱了好几分钟。心里乱糟糟的,他的思想怎么也集中不起来。脑海中所充斥的,只有一件事:明天决斗。除此之外,便是茫开头绪的焦虑,一颗慌乱不已的心怎么也安定不下来。他曾当过兵,枪也开过,但那时候,枪口是对着阿拉伯人,很有点像是在狩猎场打野猪一样,对自己不会造成多大危险。
不管怎样,这一次,他是该怎样做就怎样做了,该怎样表现也已怎样表现了。不久之后,人们将会谈到这一点,对他表示赞同和称赞。想到这里,他的思绪像是受到了巨大震动,不禁大声喊了起来:“这家伙怎么如此不通人性?”
他坐了下来,开始认真思索。对手的一张名片,里瓦尔已交给他,让他记住上面的地址。他刚才回来后将此名片扔到了小桌上,现在,他又拿过来看了看。一天之中,他的目光停在这小纸片上,已不下二十次了。名字上只印了两行字:路易·朗格勒蒙。蒙马特街一七六号。此外便什么也没有了。
他觉得,这组合在一起的字母,似乎十分神秘,个个充满令人不安的含义,因而对着它端详了好久。“路易·朗格勒蒙”,此人究竟是谁?今年多大年纪?身高如何?长相怎样?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完全因为心中的一时不快,只是为了一个老女人同肉铺老板吵了一架这种区区小事,而毫无道理地突然来把你平静的生活搅得一团糟,这怎叫人不气愤难平?
“这是一个多么没有人性的家伙!”杜洛瓦又大声骂了一句。他眼睛盯着那张名片,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心里想着这场令人啼笑皆非的决斗,一股怒火不禁油然升起。除了憎恨,愤怒中还夹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这件事实在太为荒唐!他倏地拿起放在桌上的一把修剪指甲的剪刀,对着名片上的名字狠狠戳了下去,好像在将一把匕首刺进对方的胸膛。
这么说,他是真的要去决斗了,而且用的是手枪?他怎么没有想到用剑呢?如果用剑,充其量不过是手上或胳臂上受点伤,而用枪,那后果就难以预料了。
“不管怎样,这个时候,我可不能装熊,”他自言自语道。
听到自己的说话声,他一阵战栗,向四周看了看,觉得自己这样紧张下去是不行的,于是宽衣就寝。
躺到床上后,他吹灭灯,合上了眼。
房内很冷,虽然盖着一层薄被,他却觉得很热,怎么也不能入睡。他辗转反侧,平躺了一会儿又侧向左边,稍待片刻又侧向右边。
他感到还是很渴,于是又爬起来喝水。
“我是不是害怕了?”他有点不安起来。
房内只要出现一点响动,他的心就怦怦直跳。连模仿杜鹃叫声的挂钟,每次在报时之前发条所发出的嘎吱声,也会把他吓得一哆嗦。他感到胸中憋闷,必须长长地舒口气,方可稍觉好些。他这是怎么啦?
“难道我害怕了?”他问自己,俨然一副哲学家刨根问底的样子。
哪儿会呢?既然他已豁出去了,既然他主意已定,决心前往决斗场,显出一副男子汉的气概,他怎么会在这时候害怕起来呢?不过话虽如此,一个人在此情况下会不会不由自主地有所流露呢?这样一想,他又紧张起来,心中不禁因此疑虑而感到焦虑不安和深深的畏惧。是啊,要是他虽有坚强的意志,但仍不由自主地被这种强大无比、左右一切、无以抗拒的力量控制着,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当然,他会去决斗场的,因为他主意已定。可是一旦临阵发抖,吓得晕倒过去,他的地位、名誉和前程也就全完了。
他突然产生一种欲望,想爬起来去照照镜子,于是把蜡烛重新点燃。当他看到光洁的玻璃镜显现出自己的面庞时,他几乎认不出自己了,觉得自己从来不是这副模样。因为他的两眼好像忽然大了许多,而且面色苍白,简直白得怕人。
一种不祥之感蓦然涌进他的心房:
明天这时候,我也许已不在人世了。”
他的心又突突地跳了起来。
他回转身,向床上看了看,仿佛看到自己已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身上盖着他刚才掀去的被子。两颊则深深凹陷,同他见过的死人面庞毫无二致,一双惨白的手动也不动。
他因而对这张床怕得要命,为了不再看到它,只得打开窗户,把眼睛向着窗外。
不想一股寒气袭来,冷彻肌骨。他不由地倒抽一口气,急忙后退了两步。
于是想起生火,慢慢地总算把炉火烧得旺旺的,但仍不敢回过头去看那张床。由于过度紧张,一双手一碰到什么东西便颤抖起来,脑海中的思绪早已支离破碎,盘旋不定,难以把握,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因此,他现在简直是像喝醉了酒一样,晕晕糊糊。
他所一心惦念的,如今只有一个问题:“我该怎么办?会不会死?”
他又在房内大步走了起来,机械地反复说着一句话:“无论怎样,我该坚强起来,决不示弱。”
接着,他自言自语道:
“我该给父母写封信,把此事告诉他们,以免一旦发生意外……”
他因而又坐下来,拿过一叠信纸,在上面写道:“亲爱的爸爸,亲爱的妈妈……”
在此非常时刻,他觉得此种称呼未免不太协调,因而撕去一页,重新写道:“亲爱的父亲,亲爱的母亲:天一亮,我就要去同一个人决斗,我可能会……”
下面的话,他怎么也写不下去,于是霍地一下又站了起来。
现在,一想到这可能的结局,他便难以自制。是的,他要去决斗了,这已无法避免。可是他心里却怎么啦?不是他自己愿意的吗?他不是已拿定主意,下定了决心吗?然而他感到,尽管自己表现了坚强的意志,到时候恐怕仍没有足够的力气走到决斗场上去。
他的上下牙不时因身子的颤抖而发生碰撞,声音虽小,但清晰可闻。他心里想:
“我的对手以前决斗过吗?他是否常到靶场去练习射击?
是不是一个有名的出色射手?”
他从未听人提到过这个名字。不过他想,此人若不是一名出色的射手,是不会这样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以手枪决斗的。
这样,他的思绪忽而又转到了他即将前往的决斗场上,想象着他自己会是一种怎样的神态,对方又是一种怎样的表现。他想呀想,把决斗中可能遇到的细枝末节都想到了。突然间,他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