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疼痛中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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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疼痛中奔跑-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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芊  芊


  裴裴像一滴水,突然从人间蒸发消失,事前并没有任何征兆。
  裴裴一家的反应都麻木而茫然。她父亲呆坐在椅子上,一语不发。她母亲只顾像祥林嫂一般絮絮叨叨,反复抱怨,看上去十分愚蠢。她的弟弟,我不记得看到过他。
  没有任何人掉一滴眼泪。
  我以为我失去了裴裴,唯一的最好的诤友,这让我感到彻骨的寒冷。
  回家的路上下起了倾盆大雨,我走在雨里,绝望而无助地哭泣。
  没想到正是这场大雨拯救了裴裴。
  第二天,裴裴被山上看林的老头背回了家。
  据看林的王老头说,他一早去山上巡视,看见一个黑影从山坡上滚下,直滚到他的脚边。他一看,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好像是半山腰大杂院里老裴家的女儿,因为她常来山里,所以认得。王老头见她面孔苍白,双目紧闭,吓了一跳,探探鼻底,尚有呼吸。他连忙唤来同伴,一起将裴裴背回了家。
  我发疯一样跑到了裴裴家。裴裴正躺在床上昏睡。直到半夜方悠悠地睁开了眼。可她双目空洞而迷惘,对什么都视而不见,连我似乎都不记得了。过了一会儿,又沉沉睡去。
  从现场遗留的物品判断,裴裴喝了一瓶红酒,吞吃了整整两瓶安定。按照药品的毒性,足以让一个成人丢掉性命,可裴裴并没有死。两种可能,一是药品不是一次性买来,其中有部分假药;二是酒精的刺激让裴裴有过呕吐,大部分药品被排除体外,而倾盆的大雨浇醒了她,让她没有就此长睡不醒。
  不管如何,上天不要收走裴裴,她活过来了。
  第三天,裴裴清醒了过来。她的身体虚弱得甚至不能动弹,但思维已经正常。只是原本就瘦削的脸只剩下窄窄的一小条,不及一个巴掌大。失去了血色的嘴唇像枯萎的花瓣,仅剩两只眼睛,目光涣散,大得可怕。
  她告诉我,那天上午,她跑了N多家药店,收齐了足够的药品,又买了一瓶红酒。她曾经品尝过这种东西,那“飘飘然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的感觉让她迷恋。还有就是一瓶酒精,一盒火柴。她把所有的日记和重要的书信放进了书包里,来到山上。
  她的计划是,在山上焚烧掉所有代表她精神的文字,然后就着红酒吞下安定片,在那种幸福的迷醉里将酒精浇遍自己的全身,最后划着火柴点燃自己,让身子化作一缕轻烟飘向美丽的天国……
  我听得身体一阵阵收紧发冷,看似诗意的描述掩藏了多么残酷可怕的现实。
  自焚!
  就算侥幸留得性命,这辈子也彻底毁了,像《夜半歌声》里的宋丹萍,生不如死。
  “为什么,就算你不想再活,为什么对自己采取这样极端的方式?”
  “我不想在这世上留下任何痕迹,不管是精神还是肉体,人死身留着,多么悲哀。我想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地离开,不让任何人知道我去了哪里,多美、多好。”她低声而清晰地答道,唇边竟绽开了一个近乎甜美的笑容,在这初冬的夜晚,如此诡异而严酷的美丽。
  望着裴裴貌似柔弱的面孔,我看到了她骨子里的强韧和冷酷。她不但可以如此轻描淡写地抛弃自己的生命,还要采取这样残忍的手段,实在太惨烈了。毕竟自己也是上帝创造的一个生命,她怎么下得了手,怎么忍心?
  裴裴,我自认为亲密无间情同手足的好姐妹,我以为我们之间无话不说,无所不知,可这一刻,我才发现,自己一点儿都不了解她。我瞠目结舌地瞪着她,一时无言以对。
  “可是,你为什么一点儿都没告诉我你的想法?甚至都没有想过见我一面,或是给我留下只言片语?”我费劲儿地说。
  她愣了一下,半晌,才幽幽地回答:“你什么都有,有喜欢的工作,有爱你的人,我不想去给你增添麻烦,影响你的幸福。”
  我希望是这样,因为我的忽略而让她不便打扰,而事实的情形是,我在她的心中无足轻重,她的去与留都与我无关。在她决定告别生命的时候,她脑海中一定会闪现很多人,有她爱的,有她怨恨的,有她可望而不可即的,有令她心碎神伤的……我,却都不在此之列。她心中根本就没有我,甚至不值得她厌恶或憎恨。就像多年前她告别凤凰城去到上海时,也没有想到和我打一个招呼一样。
  我曾以为和裴裴肝胆相照,荣辱与共,可在她欲去往另外一个世界时,对我竟没有丝毫留恋,甚至忘得一干二净。这个发现让我沮丧万分。我瞪视着裴裴,悲哀地发现女孩子之间的友谊的力量竟如此薄弱,不值一提。我确信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可友谊于她而言并无太大意义。
  我总是在夸大同性间友谊的力量,就像我和裴裴在山上誓言相许永远相亲相爱,永不分离,直至头发花白,仍像如今这般要好。我认为友情即便没有爱情那般炽烈,亲情那般紧密,但会更恒久稳定。但裴裴的“无情”却给了我沉重打击。
  那么我呢?真的就像自己所想的那样侠骨柔情,义薄云天吗?现在想来,虽然我自认对我的女性朋友赤胆忠心,但我的文字里却极少提及同性的友谊,而对哪怕是无聊的爱情却也大书特书。或许在骨子里也认为友谊无关紧要。女性之于友情,大概都这般的全无心肝。
  当时我并没有这么想,裴裴的举动除了让我替她心疼之外,更有一种感情和自尊的受伤。尽管我回家后冲着桑大哭大闹,埋怨就是因为有了他,我忽略了对裴裴的关爱,致使她悲哀绝望,痛不欲生。其实,我知道这不过是在自欺欺人,我不知道裴裴自杀的真实原因,但明白无论什么原因都与我无关。
  庆幸的是,裴裴在燃烧书信时升起了过浓的黑烟,被一个看林的人大声呵斥,受到惊吓的裴裴惊惶逃离,仓促中失落了整个环节中至关重要的火柴,致使她自焚的计划流产。她因陋就简省略了最后的环节,所以,极侥幸地保存了完整无瑕的形体和容颜。
  年轻人的生命力是如此顽强,几天后她就可下地行走,一个月就完全恢复了元气,过量的安定甚至对她的智力也没有任何影响。
  她的表面修复得如同刚刚剥壳的鸡蛋,完好无瑕,没有一丝裂缝。没有人会看出,这个柔柔怯怯,似乎连蚂蚁都不敢踩死的文弱少女,曾决绝地要放弃自己的生命,没有一丝胆怯、犹豫和徘徊。
  裴裴的绝望无助反衬出我的“丰盈”和“富有”。就如裴裴所言,起码有了自己所钟爱的职业,又有了虽然简单粗暴,却对自己忠心耿耿的男朋友。相对于裴裴的一无所有,似乎也应该满足了。
  当时的我,还不能懂得每一种“完美”的背后,都潜伏着巨大的危机,正所谓“福兮祸所依”。每当我认为自己手中满握着幸福,我必两手空空一无所有,每当我留恋现状,希望将这一切凝固,它却总是瞬息万变,沧海桑田。每当我对某事稳操胜券,志在必得,必然会鸡飞蛋打。总之,每当我自我感觉良好,洋洋得意之时,必要跌得头破血流。
  市台文艺部拟举办凤凰城首届青年歌手大奖赛,我心无城府,把此事原原本本对桑和盘托出。我总是有这个毛病,对人,尤其是身边人不设防,像玻璃人一般,毫无秘密可言。说好听一点儿,是天真,单纯,不好听一点儿,就是二百五。
  桑听说此事,眼睛一亮,立即表示他要和市台叫板,也要做大奖赛,且处处要胜过市台。
  我一听,急了,这一来我岂不是成了“内奸”、“叛徒”?
  他无所谓地说:“你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小角色,市台成或败都与你无关,但我如打败了市台,将是最大的有功之臣,这对于我的前途和发展很重要。”
  桑始终对自己的才华和“地位”非常自信,他总认为在这方面我永远无法与他抗衡。所以,他把自己发展好,我“夫贵妇荣”就好了。我承认在进台之初确实是这样,他是颇有成就的中层干部,而我不过是一个临时工。但那是因为他比我大10岁,比我早进台8年的缘故。他的才华已经差不多展露到极限,而我,才刚刚开始,从长远来说,他的才华并不足以掩盖我,或许还恰恰相反。
  当时我并没有想到这些,我对他的工作能力还是非常佩服和崇拜的。但我知道此事不妥,两台的关系如同敌我矛盾,他这样做,等于我“叛变”了对我有知遇之恩的市电视台。
  桑不顾我的感受,兴致勃勃地找老齐邀功请赏去了。老齐大喜过望,认为是打击白台的最佳时机。斗争开始了。
  桑将比赛日期提前到市台的前两天,把所有的奖品都提高一个档次,并逐一到各歌厅找到他相熟的歌手,动员他们到地区台报名。
  比赛的结果,是所有有实力的歌手全部都涌到了地区台,而市台的比赛则门前冷落鞍马稀,如同儿戏。
  达到了老齐和桑最初的目的,地区台欢欣鼓舞,市台则气得七窍生烟。
  桑受到了老齐在大会上的口头嘉奖,称他为此次打击市台的嚣张气焰立下了汗马功劳。桑为此激动万分,他一直非常看重这样的“荣誉”。
  等我到了台里,我看到了一张张阴沉愤怒的脸。
  大家都不再理我,看我的目光怨毒得仿如利剑。一个平素里和我关系不错的男孩竟然走到我身边,当面斥骂我“泄密者”、“叛徒”。
  我惊恐极了,畏怯地说:“不是我……说的……”
  “还说不是!桑都已经亲口告诉了所有的人,是你告诉他这个消息的。连所有的细节你都讲得清清楚楚。桑说你的心其实是向着地区台的,现在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为此,老齐表扬他是‘大义灭亲’。”
  我被打击得面如死灰。
  桑说过不“出卖”我的,可是,他……
  事实上,每一次我有什么秘密,比如说外出考试等均是他泄密给单位,让我辩无可辩。我不知他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因为我的前途在他心中真的无足轻重,还是故意要让我四处无法立足,好永远依附于他。
  我明白了什么叫孤立无援,四面楚歌。
  所有节目都被停了,上镜亦被取消,在单位,所有人都对我报以冷脸白眼,没有一个人理我,没有一件事可做。大家嫌弃和厌恶我,像面对一只老鼠或苍蝇,就差人人喊打了。我这一辈子,谦良忍让,与人为善,从来没有如此不受欢迎过。
  而这一切,都是拜桑——我身边最亲的人所赐。
  我实在待不下去了,去到了白台办公室。
  白台并没有骂我,也没有责怪我,他只是叹息着说:“这件事,哪个台输或赢都并不重要,无非是赌一时之气,对谁都没有什么根本的意义和影响,甚至对桑也没有,他们都不会因此有任何好的或坏的改变。这件事,唯一对一个人有影响,这个人,就是你——杨芊芊。本来你人缘很好,工作能力有目共睹,大家都很器重你,可这件事你伤了大伙的心,一时谁也解决不了,甚至连我也不能。杨芊芊,你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女孩,却因为家庭关系处理不好,弄成了如今这样的局面,真的,很遗憾。”
  我明白了。我像喝醉了酒的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忍住眼泪,说:“白台,对不起,我辜负了你对我的信任和栽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请你原谅我。”
  我飞奔出门,泪飞顿作倾盆雨。我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奔跑,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只觉万念俱灰。
  我不明白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我热爱主持人这个职业,可是,我考上了地区台,却因为变成了桑的女朋友而被取消了出镜的资格。地区台没有我的位置,市台接纳了我。我勤奋,我努力,我的工作得到了同事的首肯和观众的喜爱,我已经是小有名气的主持人了,可是,因为桑的这一举动,我再次被赶出电视台,无法立足。
  凤凰城,还能有我的容身之地吗?没有了!没有了!
  我跑回家,捂着被子伤心绝望地痛哭。
  由于对电视的苦恋,我把桑当做了电视的化身,热情澎湃地奔向了他,自以为是奔向了电视。“路漫漫其修远兮”,我一直以能冲上电视的顶峰,成为一名优秀的节目主持人为最大的梦想,无上的光荣。就像一个最痴情的少年郎,苦苦追求着他的挚爱。其后的多年,希望和机会是那么频繁地青睐我,诱惑我,就像猎狗鼻子前的红萝卜,不断地在我面前招摇,我却总是在冲刺的最后关头,由于桑的阻挠而功亏一篑,被拦在界外。
  感情和电视相互影响,相互牵制,最后搅成了一团乱麻,就像已经扩散的癌细胞,已经难分因果,难以割除,最后只有双双走入穷途末路。
  我没有再去上班,我觉得自己犯了这么令人无法原谅的错误,没有脸再去见白台,再见我的同事。
  是的,当时的情形便是如此严峻,完全可以上升到“人格、人品”的高度。现在想起来,只觉当时两台的纷争可笑至极。仅仅因为两个台长的个人恩怨,便演绎得如此剑拔弩张,如火如荼。谁能想到数年后白台长会调离,而老齐会被轰下台。而撤地设市后,两台居然会合并成一家,当年吵得面红耳赤的“对手”,如今亲亲热热地坐在同一间办公室里,一起吃饭一起打麻将,相逢一笑泯恩仇。
  20岁的我,是如此的清高,看重荣誉甚于生命。我可以赖着不走,谁也不会开除我,可是,我没有那个脸皮,也觉得没有必要。我向白台递了辞职信。
  白台当时因病住院,信很晚才到他手中。他看信后希望找到我,试图挽留我,但我已经做了别的选择。据说白台因为我的走很遗憾,说,杨芊芊是有才华的。
  我再次成为了无业游民。
  这时候,走的念头,在我心中萌生,百转千徊,无休无止。
  历史上的凤凰城,一直有着“夜郎自大”的恶名。
  当年汉武帝派使节唐蒙代表朝廷前来收服夜郎(凤凰城属夜郎的一部分),夜郎王多同宴请唐蒙,酒酣面热之际,问唐蒙“汉朝和夜郎谁大”,这就是那个著名的成语“夜郎自大”的来历。夜郎当然没有汉朝大,不知天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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