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心爱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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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心爱的歌-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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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笑一怔,被程岭喝退。
  程太太过半刻才说:〃我有点首饰,已托朋友去变卖……〃
  那朋友傍晚来了,程太太松口气,接过钞票,脸上略有犹疑。
  朋友人极好,尴尬地解释:〃急卖,只得这么多。〃
  程岭记得养母有一只蓝宝石戒指,那蓝色同太阳底下滟滟的海水一样美,程太太时常戴起它举起手欣赏,然后就愉快地哼起歌来。
  此刻想必已经把它卖掉。
  程岭低下头。
  程太太把薪水数给阿笑。
  程岭下了决心说:〃妈妈,把纽约的地址给我,我叫生母寄生活费来。〃
  程太太说:〃岭儿,你不如去投靠她吧。〃
  程岭却答:〃我走不开,我要照顾弟妹。〃
  那天晚上,她写了一封信给生母方咏音。
  校长再传程岭时有点生气,〃你们搬了家为什么不通知学校?〃手上拿着校方被退回的信。
  程岭鞠一个躬,〃妹妹的学费即将缴付,我退学了。〃
  〃程岭,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能不能叫家长来商议一下?学校设有奖学金,你成绩上乘,不难申请。〃
  程岭不语。
  校长无奈,〃可是家境有困难?〃
  程岭点头。
  〃学校并非唯利是图,请家长来一次,我们商量个办法。〃
  程岭抬起头来,〃不,校长,我已经想清楚,我决定辍学。〃
  〃我不明白。〃
  〃我要帮着打理家务。〃
  〃多么可惜。〃
  程岭微笑,〃的确是,校长。〃
  老修女非常痛心,〃所有不幸的世事中,我最痛恨孩子失学。〃
  程岭只读到初中二,再过一个月,阿笑辞工不做,她就担起了家务。
  清风街过去一点点就是春秧街,那是一个菜市场,货物齐全,十分方便,程岭每日把弟妹送上学之后就去买莱,回来收拾地方侍候程太太起床,按看做洗熨,做中饭……邻家十分艳羡,曾对程太大说:〃你家的住年妹真好。〃
  程太太身体总不安,不是受了风寒,就是宿醉未醒,听了邻居太太这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随后与程岭开家庭会议。
  〃你回学校去,家务由我来。〃
  程岭笑了,〃炉子怎么加火油你都不知道,还有,灯带烧短了要常换,由我来做最好不过。〃
  〃不行,我不能叫我女儿做佣人。〃
  〃佣人也是人,不过穷一点。〃
  〃你的功课——〃
  〃不要紧啦,将来再算,八十岁也可以重返校园。〃
  程太太大力咳嗽,程岭扶她进房休息。
  那天下午,开信箱,原本盼望有程乃生的信,可是程岭收到的,是她寄给生母的信,信封上盖着当地邮局印章,〃无此人〃。
  退回来了。
  方咏音搬了家,收不到此信,以后,她即使想与程岭通信,也无法找得到她,因为程家也搬了。
  母女从此失散。
  程岭呆了一会儿,手头上工夫实在忙,不容她多想,又出门选购菜式去。
  当天下午,她蹲在天井洗衣服,程雯放学来找她。
  程雯取过小凳子坐姐姐身边。
  程岭劝说:〃把校服换下,明日还可穿,体育跑鞋要洗了没有?〃
  程雯说:〃同学都想念你。〃
  程岭问:〃弟弟的喉咙如何?〃
  〃不痛了,你别担心他,他什么事都没有,从前是诈病躲懒,现在知道势头不对,他才不敢生病。〃
  〃来,帮我绞被单。〃
  姐妹俩一人一头扯住被单,分头用力绞。
  程岭说:〃抓牢!莫滑到地上,弄脏又得重洗。〃
  程雯问:〃姐姐,有没有洗衣裳机器?〃
  〃美国好像有。〃
  〃那时你真应去美国,〃〃我走了谁煮饭给你吃。〃
  〃姐姐我将来必定要报答你。〃
  程岭笑。
  〃这一盒子是什么?〃
  〃肥皂粉,新发明,好用得多,洗衣物雪白,〃程雯读盒子上的中文字:〃月老牌,多么奇怪的牌子。〃
  〃去换衣服,我帮你洗头。〃
  〃妈妈呢?〃
  〃不舒服,躺着呢,〃程雯说:〃她也不搓牌了。〃
  是,所有牌搭子都不再上门,销声匿迹,全避着程家,当他们发猪瘟。
  那些往日眉开眼笑的朱太太。张太太。周小姐。戚先生……都似失了踪。
  如此一家四口熬了整整六个月。
  这六个月对程岭来说,好比六年那么长。
  三个孩子都长得又高又壮,衣服鞋袜统统不够穿,绷在身上,不甚雅观,又不敢问妈妈要钱,明知妈妈荷包干瘪。
  一日程霄把鞋子给母亲看,嗫嚅说:〃实在不能再穿了。〃
  程太太笑,〃我们明天出去买。〃
  程岭不语。
  她留意到程太太脖子上最后一条金项链都不见了。
  第二天,他们一家乘电车到上环的利源东街买成衣。
  弟妹们不懂事,居然还十分雀跃,程太太脸色黯澹,自惠罗公司降格到此地,已是再世为人。
  程岭安慰养母,〃爸爸一回来,我们就好了。〃
  程太太握住程岭的手,〃这些日子没有你,不知怎么办好。〃
  程岭只是笑。
  末了一家在雄鸡饭店吃便宜罗宋大菜,弟妹有许多时间没上过馆子,高兴得不得了。
  要过年了,程乃生仍然音讯全无。
  付不出电费,电灯公司派人来剪了线,程雯不能做功课,哭了出来。
  过两日,程太太把两件凯斯咪大衣卖掉,这才又接上了电源。
  程岭自那时开始懂得生活是如何艰难。
  一个晚上,她同程太太说:〃我妈妈是不得不做舞女的吧。〃
  〃方咏音不是舞女。〃
  程岭叹息。
  程太太说:〃岭儿,看你的一双手,又粗又红。〃
  〃不相干,对了,弟弟想吃排骨。〃
  程太太惨笑,〃岭儿,山穷水尽了,又欠下房租,就要来赶我们走了。〃
  程岭呆木地看着养母。
  程太太苦恼地哭泣。
  她雪白的脸庞已经又黄又枯,双目深陷,健康情形甚差,她已经撑不下去了。
  程岭握住她的手,〃不怕,妈妈,我有力气,我不怕。〃。
  一整夜,程岭都听见程太太在低声饮泣。
  第二天蒙亮,有人大力敲门,程岭惊醒,看到程太太浑身颤抖,缩在一角。
  〃来赶我们走了,他们来赶人了。〃
  程岭觉得养母快要被逼疯,〃不怕,我去开门。〃
  一眼瞥见弟妹搂作一团瑟缩不已。
  程岭冷静地拉开门。
  门外是一个熟悉的身形,程岭只觉一股暖流打通了全身,程雯程霄直叫出来:〃爸爸!〃
  程太太瘫痪在地,号淘大哭。
  程乃生回来了。
  程岭连忙打发弟妹上学。
  程霄挺一挺胸膛,〃今天我放假。〃
  程岭瞪他一眼,〃放你个头。〃
  程岭捧出一杯茶给程先生。
  只见程乃生黑了瘦了,精神却上佳。
  〃岭儿,你坐下。〃
  程岭坐在程氏夫妇对面。
  〃这些日子多亏你了。〃
  程岭不语,盼养父有好消息,她可以回到学校去。
  〃有几个朋友愿意帮我,我下个月可以上班,可是程家势不能回复到从前模样,我会帮弟妹转到官立学校去读书,至于你,岭儿,你不便久留。〃
  程太太拼命咳嗽起来。
  程先生又说:〃妈妈身体有毛病——〃
  〃我服恃妈妈痊愈再说。〃
  〃那可能会耽搁你的学业。〃
  程岭断然说:〃不要紧。〃
  父亲已经回来,什么都可以忍耐。
  万幸程太太不必到公立医院轮诊,程乃生服务的公司有保健制度,收费很低。
  诊断结果,程太太患有乳癌,必须尽快做手术。
  这是程岭第一次听到癌这个症候。
  见程先生脸色凄惨,知道病情非同小可。
  她尽量瞒着弟妹,陪程太太来回诊所,时间不够用,往往深夜还在替弟妹熨校服。
  程雯一晚悄悄在她身后出现,〃姐姐,让我试试,我会。〃
  〃好,你来做。〃
  程雯拿起熨斗,忽然落下泪来,〃姐姐,妈妈可是要死了?〃
  〃胡说。〃
  〃我听人说癌症无药可医。〃
  〃什么人胡闹!〃
  可是姐妹搂作一团,悄悄痛哭。
  程先生早出晚归,很多时候一句话也没有,很少带孩子们去看戏吃饭,可是自他返家后日常开销有了着落,程岭当家头头是道。
  星期天,她付程雯四毛钱去附近都城戏院看早场动画影片,与程霄挤在一张座位上,享受一小时。
  程雯最喜欢大力水手勇救美人故事,那使她暂时忘却母亲的病情,对着银幕鼓掌欢笑。
  这孩子从此沉迷电影,成为标准影迷。
  程岭问程雯:〃你与弟弟适应官立学校吗?〃
  〃官小老师也很好,〃程雯有点困惑,〃只是不知怎地,最近程霄功课比我的分数更高。〃
  程岭马上说:〃你看太多的电影画报。〃
  程雯连忙合上面前的国际电影。
  话是这样说,可是程岭买菜时经过旧日书摊,总忍不住替妹妹挑过期的国际电影,拣新净的才买,两角一本,妹妹看见,往往开心半日。
  一日程先生对程岭说:〃我此刻与朋友合做塑胶生意,他出钱我出力,倘若成功,家境可望起色。〃
  程岭出力地点头。
  程先生接着黯然取出一封信,〃上海来的消息,大舅舅是地主身份,已陷牢狱,此事莫叫你母亲弟妹知晓。〃
  程岭一惊,出了身冷汗。
  慈祥的外婆怎么办?
  外公早逝,外婆长居大舅舅家,程太太时常返娘家打牌聊天,总是取巧地说:〃我们去外婆家〃,其实外婆又不赚钱,如何维持一个家,那分明是程太太兄嫂之家,可是精伶的她偏不给嫂子这个面子,她只当是回娘家。
  那和善的老人有一张长面孔,信佛,对程岭,一如亲外孙般。
  程岭低下头,不敢再想下去。
  程太太终于进医院做手术。
  程岭寸步不离地服侍她,医院大房放满了病床,天气热,程岭挥着汗乘公路车,到了站还需步行一大段路,赶到已经一头汗,探病有规定时间,不能错过。
  程太太与其他病人一样辗转呻吟,她痛得精神恍惚,已呈半昏迷,程岭用湿毛巾替她拭汗。
  邻床一位女士问:〃是你妈妈?〃
  程岭颔首。
  〃你不用上学?〃
  程岭不语。
  那位女士赞道:〃你很孝顺。〃
  程岭细心喂养母喝橘子汁。
  程太太不久出院返家,伤口太大,影响到手臂也不能活动自如,需回医院做物理治疗,程太太害怕,有一次扯裂伤口,一身血,以后更不愿出门。
  程岭怕她一条手臂从此残废,不住劝说,程太太坚持不肯复诊。
  程太太一无比一天弱,手术并无使她好转。
  一日深夜,程岭听见响声,立刻惊醒,见养母打翻了茶杯,她连忙扶起她,给她喝水。
  在微弱的灯光下,程太太对着程岭嫣然一笑,像是恢复到她无忧无虑少奶奶时期,她轻轻说:〃唉呀,岭儿,你在真好,我做了一个恶梦。〃
  程岭惊怖,浑身寒毛竖起,只是不动声色,〃妈妈,你累了,睡吧。〃
  〃岭儿,〃程太太握着女儿的手,〃吓死人了,梦里你爸爸炒金子全军覆没,我们家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哎呦,幸亏只是一个梦,岭儿,明早我们到外婆家去玩,先打电话去,叫大舅舅派三轮车来接。〃
  〃是,妈妈,你先休息。〃
  程太太呼出一口气,含笑闭上眼睛。
  程岭一直握着她的手到天亮,程太太再也没有醒来,程乃生急忙召救护车将妻子送到医院,又再过了五天,她才去世。
  程雯与程霄都没哭,只是呆呆站着。
  程乃生精疲力尽,眼泪早已流干,只是喃喃对程岭说:〃原本带来的钱已够一辈子用,是我不好,累得她担惊受怕,又叫孩子们吃苦。〃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她受了许多腌脏气;肉体又受极大创伤痛苦才去世,程岭非常替这个美丽善良的养母不值。
  程岭发觉原来一个人,一生中只需作出一个错误抉择,一生就完了。 
 


  
 
 
  
 

第三章 
 
  办完程太太的事,程岭才有时间考虑到自己的前途,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可是她又不知何去何从。
  一日,程先生搔着头皮说:〃我有朋友自新加坡来,我想请他吃顿便饭——〃
  〃爸,我来做菜好了。〃
  程先生大喜,掏出三十块钱放桌上,〃记得买一打啤酒。〃
  程岭准备了四个小菜,全需要细细切,即席炒,一个笋片鸡汤早已熬下,她打发弟妹先吃,好专心侍候客人。
  客人姓印,是两兄弟,长得非常相像,深棕色脸皮,像是在太阳底下晒了很久,穿香港衫,西装裤,不约而同,在脖子上悬条老粗的金链。
  程岭先取出清炒虾仁与香露笋片。
  那印先生吃一口,看了程岭一眼,〃是你女儿吗?〃
  程乃生有点羞愧,喝一大口啤酒遮丑,〃是。〃他答。
  从前,他根本不会同印氏这一流人来往,即使会,请客也起码到四五六,老正兴,真正做梦也没想过会叫女儿做灶跟丫头。
  〃小菜美味极了。〃印先生打量程岭。
  程岭笑笑,再递上炒腰花及芽莱炒肉丝。
  大一点那个印先生又闲闲问:〃几岁了?〃
  程乃生迟疑一下答:〃十六岁,〃故意说大一点,免得人诽议程家有个童工。
  印先生又笑说:〃有只东坡肉的话,我准可以吃三碗饭。〃
  程岭大喜,适才弟妹吃的就是这个,还有剩,她连忙去盛了几大块出来。
  那印先生真人不打诳言,果然哈哈大笑,吃了三大碗饭。
  饭后闲聊,程岭帮他们斟茶时听见印大先生说:〃加拿大排华法案已经正式撤消,移民再也不需付人头税。〃
  程乃生说:〃加拿大好似太寒冷一点。〃
  〃不,有个埠头叫温哥华,天气十分温和,风景也美,我们家老三在那边做点小生意。〃
  〃发财了吧。〃
  印二先生说:〃年纪也不小了,尚未娶妻,四七年前加拿大政府严禁华人妇女入境,害得这票王老五苦不堪言。〃
  程乃生不经意,〃外国人真会刻薄华人。〃
  〃大战期间,华人出了死力,和平后,论功行赏,政府实在说不过去,才撤消排华法。〃
  程乃生唯唯踏踏,〃是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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