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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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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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兄弟,对不起。我食言了。一世人,俩兄弟。三年后的今天,我在孺子亭那等你,等你三天。我的就是你的。另,箱子里的东西是孤寒佬送你的。我也不晓得里面有什么。
  信封里还有一把钥匙。明希开了皮箱,很重,有不少书,还有钱,一叠老人头夹在一本《厚黑学》里。赵根心念电转,扬声问道,你为何不拿走钱?你为何不开皮箱?
  老人的脸没有变化,如同朽了的木头,皱纹刻进骨头里,也不理会赵根,径自坐下,望望门外嗖嗖冷风,手指在桌上轻弹,良久缓缓轻叹,少年人。你那朋友不会有事的。辜玉甫当年也是威风过的人。
  你认得他?
  我这条命是他救的。老人的眼珠子被岁月磨成瘪瘪的玻璃球体,没有一丝生气,指指腮上伤疤,辜玉甫说了你们的事,托我照顾你。赵根。你若愿意,可以来这里做事。你放心。我不是辜玉甫,不好那一口。你朋友也可以来。你们可以叫我罗老头。你若不愿意,请自便。另外,我再罗嗦一句,当初辜玉甫想收你为徒,是瞧你心善,与那倒无关。唉。想找个替自己送终吧。
  赵根与明希面面相觑,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的演变。我怎么善了?赵根问。
  当日你们在这门口擦鞋。路边有一乞丐。有人往里扔硬币。一枚硬币滚到那少年脚下,他揣入荷包。另一枚硬币滚至你脚下,你起身把它放回乞丐的搪瓷碗里。老人拿起一块抹布,擦拭了下自己的双手,头垂下,垂进耸起的肩膀里,嘴喙尖起,像一只已知来日不多的鸟,你们回去把东西搬来吧。这里好歹有片瓦。书先放这,钱你们先揣上。
  
  赵根出了门,走了几步,在台阶上坐下,手足阵阵麻痹,眼前晃动的尽是与万福在一起奔波于南昌各处时的场景,心中苦涩,被痛楚撕成千百万块无声尖叫的碎片,直欲嚎啕,强自忍下,手背在眼眶处抹了又抹。雨又飘起,在暗夜里微响,不可捉摸。那灯光像攥紧的凝重的拳头,却被汪洋一般的寒冷包围着。北边天空里有奇怪的火光。那里是不眠的工厂。那里有人在为中国制造飞机,制造希望。明希一边蹲下。对万福,她心里倒没赵根这般深厚的感情。事实上,在外面流浪的这些年,来与去,聚与散,明希还真看得淡。没想到那孤寒佬人还蛮不错,居然肯为一个陌生少年考虑,摸摸怀中那叠鼓鼓囊囊的钞票,脸上有了笑意,想起什么,自下腹处摸出一个皮夹递给赵根,那小女孩偷的。怎么办?
  赵根愣了,发出呻吟,你怎么做到的?
  明希手一翻,皮夹不见了,再摊开手,皮夹又出现了。这是一个塑料皮夹,已经残破,桃红的颜色发了白,里面钱并不多,只有二张十元钞票与一点零钞。雨珠落在上面。四周的房子像是悬崖峭壁。赵根吐出一口气。若非明希,他此刻是否会被人当成小偷殴打?赵根抓住明希的手,捏了捏,深吸一口气,起身说道,我们去李嬷嬷那。不准那妇人还在。把夹子还她。说是捡的。
  若不在呢?明希反问。
  给那小女孩。赵根想了想。
  不。这我不答应。明希眉尖蹙起,那是蛇。我情愿给路边的流浪汉,或者扔掉。你给了她,她以后不准偷得更凶更厉害。再说,又不是我们偷的。
  那给李嬷嬷吧。赵根叹一口气,也不知道咋办好。明希慢慢点头,突然说,赵根,我有点怕那罗老头。他身上有味。是杀过人的味。他脸上的疤或是枪伤。他说孤寒佬救过他的命。孤寒佬说他曾是国民党的军医。他可能过去是国民党的兵,手上沾了人民的血。再说,我们现在有了不少钱,我刚才数过。明希瞟一眼四周,那些小贩沉默如石雕泥塑,嘴凑到赵根耳边,压低嗓门,有一千块。孤寒佬真有毛病。还有,加上我们这段日子的积蓄,我们有一千二百块钱。我想回抚州看看。我出生的地方。你陪我去,好吗?求你了。
  人家说了要我们搬东西来。赵根皱眉,我倒觉得这罗老头也是蛮有本事的人。说不定,我们可以在这里学到什么东西。说实话,我比万福还讨厌擦皮鞋。非常讨厌。再说,共产党、国民党,大家都是中国人。过去打仗,那是各为其主。兄弟本是同根生,相逢一笑泯恩仇。现在不是讲要台湾回归祖国怀抱吗?
  那你去对他说,我们过几天再来,行么?
  明希的温言细语让赵根无法拒绝,当即回到寤歌旅舍,把意思一说,老人点头,咂咂瘪嘴,抖抖索索从柜台里摸出一张纸,写了几个数字,若遇上大麻烦,报我名号,罗悟城。这是电话。记住了。有事可以打。赵根长这么大,除了父母,还有死去的刘三,真没遇到几位对他有多少关心的长辈,心神激荡弯腰鞠躬,罗爷,谢谢您。挺直身,出门,与明希携手往李嬷嬷那行去。
  
  赵根没读过《圣经》,只见到《创世纪》开端的那几句话: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赵根非常喜欢这些句子。光,是一种温暖,让人不再恐怖,让人知晓自身的存在。其实,黑暗也应该是一种光,只不过,方向朝里,朝向不可测的空间,它是吞噬。赵根在那扇半掩的贴了一个十字架的木门站住。十字架到底意味着什么?赵根读过关于上帝之子的故事。书上说,十字架由横竖两木合成的,直线表示神与人之间的联合。横线表示人与人之间的团契。它是生与死的交叉点,是先死后生;是上帝公义与慈爱的交叉点,它既彰显上帝之爱,又维护其公义之尊严。
  赵根并不了解宗教,隐约觉得任何宗教都是内心的需要,并非与生俱来,而那些表示季节变迁或月亮盈亏变化的节日,却是人类最原始的宗教表白。只是,若人真是完全唯物,一旦死后,成尘,成土,那么生前又有何恶不可为?唯物者常无所畏惧,因此精明富有力量充满咄咄逼人的侵略性。他们没有过去与未来,只有此刻,此刻的赢与输,此刻的好与坏,所以他们能根据此刻的利害关系轻易地计算出得失,说服自己迅速采取让利益此刻最大化的方案。事实上,善良的人多半是唯心的人,因为他们有所畏惧,并且渴盼在死后有所去处。
  赵根感到虚弱,他并不能真正理解门里面住的李嬷嬷。幼时,常有外地人来挨户乞讨,只要登了门,哪怕家里只剩下浅浅一袋米,李桂芝也一定从里面掏出一把。不过,赵根有次拿海碗装了一大盆,被李桂芝骂了,说尽了心意即可,自家也是要吃的。那夜那男子说的话,赵根记得清楚。也不知道有多少个孤儿弃婴被李嬷嬷养大,再被他人收养。李嬷嬷算得上专门利人毫不利已,是什么东西在支撑她这样数十年如一日?还有,不提可怜的残疾儿,为何同一个嬷嬷养大的,就有手脚不干净的?难道有的人天生下来就要成为强盗小偷,就如人有妍丑俊美?
  
  赵根无力回答这些问题。明希缓缓推开木门。门里那塑料绳线上仍然晾着湿漉漉的衣服,门里的味道依然让赵根感到窒息。李嬷嬷在一盏没有玻璃罩的油灯下,蹲着身给那叫石头的少年换腿上的绷带。说是绷带,其实应该说是布条儿。急促摆动的油烟,像黑色穿丧服的乌鸦,一只一只飞过她头顶,飞上破烂的顶棚。石头左小手指上绑了绷带,脚搁在方凳上,冷眼见俩人进屋,右手在木椅上重重一拍。李嬷嬷仰起脸,仍是没话。赵根眼光四下一扫,不见那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一叹,拿出钱包,搁石头身边,想走。石头喊住,神情宛若一条响尾蛇,头高高仰起,脖子伸出,就你偷了我妹的钱包?
  赵根摇头,你妹偷了人家的钱包。把它塞我裤兜里。我来还你。那妇人呢?
  走了。那个死X。石头舔舔嘴唇,捻开包,一惊,眼珠发了亮,大声地喊,这么多钱。嬷嬷,我们有钱了。身子没控制好,歪倒,咬牙,拍开李嬷嬷伸过来的手,独自挣扎着爬起,咧嘴,嘴角终于挂起笑容,狭窄的前额处折起皱纹,声音仍阴冷,我记着你了。你叫啥?
  赵根。你妹呢?
  卖X去了。你问她做甚。想操吗?很嫩的。石头用右手满意地捻着那两张大团结,捻得哗哗响,捻出一张,小心翼翼地塞入李嬷嬷口袋,其余揣回自己裤兜。赵根变了脸色。那才多大的一个小女孩。就算小女孩主动,心甘情愿,那也是犯罪。就不知这石头是不是一贯粗言秽语。赵根一拉明希,往门口退去。明希呸出一口唾沫,又吐出一口,像有火山熔浆在喉咙里喷发,愤愤说道,这李嬷嬷是不是耳朵聋了?就允许这石头这般放肆。他简直是畜生。不,比畜生还不如。明希瞪了赵根一眼,顿足。赵根知道她在怨自己。只是,这钱若自己拿,烙心。唉,早知还不如依明希所言,随便给哪个流浪汉都好。不过,好歹百善孝为先,这石头虽然坏,还能分出十元钱给李嬷嬷。真奇怪李嬷嬷靠什么养活他们。是不是李嬷嬷曾经养大的那些孩子偶尔会回来帮帮她?还是因为李嬷嬷有退休金?赵根吸吸鼻子,见明希已往巷口行去,赶紧跟上。
  
  四十
  上了年纪的客车臃肿不堪,像一条受了伤的菜青虫。车内挤满人,车厢后部堆着许多蛇皮袋,里面装着小生意人的希望,年关即近,生意渐隆,一年的收获多少多取决于这年前三个月的生意如何。于是这辆客车车顶蓬所堆的日用杂货,几乎堆得与车身一样高一样宽。裹着军大衣瘦黑的小贩们用乡音急切交谈,谈论精明狡猾的南昌鬼子,谈论万寿宫那小商品的价位,谈论长途汽车站工作人员的不友善,谈论可能要来的雪,谈论昨夜在车上过夜的寒冷。车身颤动,车内有让人作呕的怪味。已近初冬,大地上覆盖了厚厚一层白霜,干燥而坚硬,在早起的农人脚下咯吱作响。这些眉毛上挂有冰霜的人们从嘴里呼出一团团白气,走得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冬季是他们生命里的四分之一。霜风能吹老皮肤,也能吹得硬骨头。丘陵随着一层薄薄玉屑起伏,偶尔再随着一片空旷的田野退到远处。马路旁的电线都变成了白色的绳子。几只黑鸟落在上面,不动,如同已洞悉生命真相的智者,耐心等待着死神的光临。丘陵上的常绿阔叶树就像披上了银缕玉衣。那些落尽叶子只剩下枝桠的树是一些非常美的线条,在淡青色的天幕上勾勒出岁月的枯荣。太阳在高空,清光冷冽,让人难以觉察到热量。更远的高空是一片溹溹洁白与莹明。
  车开得慢,走走停停。路边不时有人招手,尽管车内旅客齐声抱怨,当车门敞开后,他们还是尽力把身子往里面缩。这车就像施了魔法,或者说,这车是基督的那块饼,可以让世间所有人填饱肚子。上了车的人卷起一阵寒意。明希把头靠在赵根肩处。近乡情更怯。窗外的风景似曾在梦里百般萦绕,零零星星的房子随起伏的山势沉默地见证着时间的流逝,它们过去这样在,未来也会在吗?偶尔出现几个市镇,客车行驶速度就比走路还慢,等车停下,已在某家店铺门口。有人攀上车顶卸货。四周小贩围上,呵着皲裂的手喊,茶蛋啦,茶蛋啦。那提竹篮兜售的老太婆,沿着有呕吐秽物的车身走,不时敲打玻璃窗,仰起一张疲惫不堪的脸,白发在霜风里轻轻飘摇。明希怔怔地看着,眼睛已无法控制水份的流出。赵根起身买了包鱼皮花生。马上围上更多的人,就像在冲锋打仗,争先恐后,跑得飞快,当一个妇人先奔至赵根所在处时,其他人露出失望之情,停下脚,继续去敲打其他窗户。他们之间有心照不宣的秩序。每一辆车都是他们微薄的希望所在。妇人踮起脚尖,高高举起装茶蛋的铝锅,嘴唇乌紫,脸上写满期待,买吧,好香的,五角钱两个。这还是一个眉毛刚铰的年轻妇人,手却裂了,裂成陈年树皮。赵根看看明希。明希摸出一块钱,买了四个,剥了壳,放入嘴里慢慢嚼。茶蛋确实好吃。抚州人是少有拿臭鸡蛋做茶蛋。
  
  车子过了横跨抚河的文昌桥,在圆盘处停下,蹬红色顶蓬三轮车的车夫团团围住客车,沙哑地叫喊。他们用各种稀奇古怪的帽子包住头脸,只露出一双眼。就有人跳下车上前帮小生意人卸货,卸货免费,但得坐三轮,视路程远近而定价钱,最高不过三块。赵根与明希手牵手下了车。赵根还是第一次来抚州。抚州又名临川,临川的才子金溪的书,宜黄的夏布乐安的猪,东乡什么都不出,只有萝卜和芋头薯。据说大明朝洪武开国的第一个状元就是江西抚州地区金溪市的吴伯宗。明希当日绳金塔下与万福吹嘘时仅说了王安石与汤显祖,其实讲吾心即世界的陆九渊、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一代词家晏殊、晏几道也都是抚州人,这都是在中国历史长河中数得出的人物。
  赵根问了营上巷的路,再问明希,饿吗?明希点头。四个茶蛋,俩人一人吃了一个,另俩个被前排座位上三岁大的小孩吃了。那孩子爬上母亲肩膀,看着明希吃,眼睛不眨,手指头伸入嘴里吮吸,吮得津津有味。那母亲脸容愁苦的拉下他,没一会儿,小孩又执犟地爬上。明希递过去一个蛋说,自己吃不下。母亲面色发赤,千恩万谢接过。蛋并不小,小孩很能吃,两口吃没了,继续爬上来,这回看赵根,赵根只好把那只刚剥好准备给明希的蛋塞过去。俩人苦笑。唉,这小孩的眼神太有杀伤力了。怎么说呢?就是一双天使的眼睛。
  
  街道泥脏水湿,狭窄逼仄。房屋重重叠叠,被时间折成根根污秽的飘带,消失在斑驳的风火墙后。店铺小门狭脸,门面敞开,货物摆到人行道上,大多都是一些做工粗糙的衣、褥、裤、袄及日用杂货。店内光线阴暗。小老板们跺着脚呵着气与客人讨价还价,偶尔翻起眼睛,这价钱咋卖的?卖了我要呷西北风。你去别处,去别处。买东西的顾客骂一声,嘴角噙有笑意,扔下东西继续前行。可能因为是星期天,街上人声沸腾,就像一个杂乱无章的大集市。街角、十字路口几乎要被人流淹没。担着剃头担子的理发师傅在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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