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河 作者:张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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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河 作者:张承志-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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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懂啦,〃他强笑地说,〃我也知道,这开头糟透了。〃  
  〃不!〃她慌忙叫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就是这个意思。他的这几行实在不像诗。说心里话,这只是一大堆白话,像一个野孩子站在岸上对着大河在喊叫。他太狂啦,他以为他什么全能干成,他以为他会煽动就等于会写诗。他到底是成长得太顺利啦,他恐怕还没有机会咀嚼过生活。她想着,差点对他直说出来:小伙子,艺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得到的!……但她心里充满的却是同情。她望着他蓬乱的头发,安慰地说:〃先温习功课吧。你首先应该考上你的研究生。这诗,你好好收起来,我觉得,你写得到底是很真诚的……〃  
  〃不,它太糟了。我知道。〃他回答说。他翻着那些稿纸,翻得哗啦哗啦响。〃这些开头全该撕掉,〃他小声地说着,慢慢地把那些纸撕成长条,又撕成碎片。  
  这姑娘很对,我没有写好。他有些伤感地想,我真是个大笨蛋。我压根儿没有找到那些本身就闪着光的词儿和句子。我没有找到那些本身就像河里的浪头一样,沉甸甸又动荡着的、色彩浓重又迷朦透明的词儿和句子。我知道自己肚子里全是些真东西,他痛苦地咬着嘴唇,站起来扔掉那把纸片。我对那些北方大地上的河感情深重,对那儿的空气水土和人民风俗,对那个苍茫淳朴的世界一往情深。我以为只要有一个精力饱满的晚上,只要四周一片寂静,那些东西就会像一片瀑布或者一股火焰一样直接喷到稿纸格子里。可是没有。不是它们在喷涌,而是我在拼命地挤。挤出来的全是些又干又瘦的瘪三儿。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决心结束这个话题:〃不过,你等着,我会把它写出来的。〃我还没去黑龙江呢,等我调查了黑龙江,我会把它写出来的。他开始观察眼前的这个姑娘,〃怎么样,你一切都还好么?〃  
  〃好什么,〃她笑了笑,〃我——〃  
  这时,门口一阵笑声和喧闹声打断了她的话。三个小伙子推开门,吵吵嚷嚷地走进了小屋。他连忙站起来,一边倒茶一边给她介绍:二宝、颜林、徐华北。颜林是抱着儿子来的;她坐了一会儿以后,就帮忙把那个胖儿子抱了过来。屋子里吵嚷声响成一片,他们谈着,提到了分配报到和报名考试的问题。  
  〃伙计,〃颜林从眼镜里深思熟虑地盯着他,〃你应当去那个宣传科报到。不报到是失策的,〃接着,颜林口气陡然一变,威吓地说:〃年轻人,难道你胆敢蔑视北京户口么?这户口,一张比一吨金子还贵哪!〃  
  二宝说:〃算啦,报什么到。干脆咱们开个小酒铺,我也退职参加,而且,〃他搔搔脑袋说,〃我把录音机也搬来入伙,天天放咱们在新疆唱的那些知青歌。〃  
  徐华北赞同地说:〃就这么干。咱们把酒铺安到沙滩,开在作家协会门口。文学酒铺。咱们给那伙作家讲故事,连故事带酒一块卖给他们。〃  
  二宝大喊起来:〃太棒啦!咱们的啤酒一瓶卖一块!〃  
  颜林打了个呵欠:〃什么时候开张呵?可得赶个礼拜六,我不用接孩子的时候。〃  
  接着他们乱嚷着吹起牛来:〃我负责画广告:美酒加美的构思——每瓶收费一元,〃〃二宝!你小子可不许偷酒喝!〃〃颜林,干脆叫你老婆退职吧,叫她炒菜!〃〃别考研究生啦,酒铺里再开个私塾,专门教怎么对付考试!〃〃嘿!咱们这个酒铺把北京镇啦!〃  
  真有意思,这些人。她躲在角落里听着。北京可真是思想活跃呀,像这样的青年人不知有多少。她羡慕地望着他们。可是我一直没能遇上这样一群人,她烦恼地挥了挥手,像是驱开他们喷来的烟雾。怪不得,我在黄河边上遇见他时有种新鲜的感觉,原来他们都是这么快活、直爽和新鲜。  
  她插不进他们的谈话。坐在一旁听着,尽管兴致很浓,她还是渐渐地感到了一丝孤独。黄河流域的采访和摄影任务已经结束啦,可是最叫人头痛的事正在迫近。她害怕面对那些人事关系,但她知道想发表作品,想参加影展,想叫那些摇头晃脑的权威点头又必须面对人事关系。她坐在角落里,似乎已经感到一只无形的巨手冷冰冰地按在了她的肩头上。  
  要是能和这样的一群在一起,要是能有这样的一群做自己的支撑,该多好啊,她痴痴地想。等到天色渐黑,她才从遐思中醒来,依依不舍地随着那几个年轻人走了出去。  
  这伙年轻人余兴未尽地、吵吵嚷嚷地走上华灯初上的街道。他两手插在裤袋里,和徐华北走在最后面。  
  〃你怎么样,华北?〃他问道。  
  〃不怎么样,哪里比得上你,〃徐华北微笑着,〃大学文凭到了手,又为研究生的事儿发愁。〃  
  他没有说什么,在一株树旁停下来准备和客人们告别。  
  〃喂——〃徐华北用下巴指了指那姑娘,〃真漂亮呀,伙计。〃他看见徐华北眼中的一丝嘲笑。  
  〃路上认识的。〃他说。  
  〃我可真嫉妒你。〃徐华北开了个玩笑。  
  他默默地和徐华北告了别,又过去和另外几个人握了握手。电杆上的灯光泻过树影,地面上一片斑驳。他想起了关于准考证的事,心情不知为什么变得沉重起来。他又把双手插进裤兜,然后缓缓地朝自己家走去。  
  他更加紧地工作。由于效率不高,翻译李希霍芬《中国》的事已经拖了很久,不过那篇充大人的所谓论文却写得很顺手。文章写完的第二天下午,他把稿子送到颜林父亲那里。他忐忑不安地坐在一旁,瞧着颜老头眯着眼睛读文章。后来颜林说他,当听见老头喊他的声音时,〃脸都绿了〃。  
  〃这篇文章我负责帮你转交柳先生,〃老头宣布说,〃柳老爱才如命,尽管你这篇文章有不少地方写得……写得很可笑,但是,〃老头宣判似的说下去,〃你显然应当属于我们地理学。〃  
  〃颜叔叔,〃他小心翼翼地问,〃哪些地方,唔,写得可笑呢?〃  
  老头说,〃你的描述很准确。结合方言的地理分析也很独到。但是你显然根本没有摸过第四纪地质学,你对黄土还很陌生。小伙子,你懂得什么叫'黄土'吗?〃  
  他吓得没敢回答。虽然他也知道第四纪的黄土,知道〃马兰黄土〃,〃离石黄土〃等概念。  
  颜老头嘿嘿笑了起来。〃没关系,〃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是搞人文地理的,而不是搞黄土地貌。你大胆地使用了一种人文科学的材料,而且眼光独到。而柳老,柳先生过去在英国牛津是学人类学出身的,我估计,他会看重你的。〃  
  但他已经听不进去了。黄土!他的脑袋已经晕了,黄土!我连一点像样的地貌知识也没有。我连这么基本的东西也没掌握。他从以往对黄河以及湟水的了解中明白:自己的这一缺陷是严重的。他联想到自己对外语考试的那些宝贵经验。你一定会在考卷上大露马脚的,伙计,他责骂着自己,你会在那些基本的概念上踩响地雷,写下满篇错误的漂亮话。他脸色铁青,好不容易才顾全了对老头的礼貌。  
  他当场从颜老头那儿抱走了一大捆书:科学院地质所编的《中国的黄土堆积》、一本出版年代虽然嫌早,但却是奠基之著的《黄土》,以及几十本地质、地理方面的学报和论文集。骑着车回家的路上,他突然又想起李希霍芬的那本《中国》里也有一些他不曾留心的黄土论述,他决定当天晚上就把那些段落找出来精读一遍。路过沙滩东面的十字路口时,他下车来把书捆了捆牢,然后在小店里排队给家里买元宵。交钱时,他暗暗吃了一惊:他的全部资本,那一百多元钱似乎已经所剩不多。黑龙江,他想,不知道钱包里的这些小伙计还能不能帮我去黑龙江。他决定要做一次精打细算。再跨上车时他觉得心神不安,仿佛有种不详的预感。横过马路的时候他没有控制住车把——这是他回北京以来第一次和人撞车。一个迷迷糊糊的〃四眼儿〃一头栽到他怀里,并且连车带人摔倒在马路中央。他猛扭了几下,用脚支住了地面——立即又明白这是错误的反应。我应该可怜巴巴地摔倒才对,应该让他把我压在下边才好。他望着威严地逼近的警察想。他一句话也没讲,他从那警察的眼神中看出,只要一分辩,自行车保险被扣。警察拖着长腔,慢条斯理地〃消遣〃他时,他谦恭的默立着,先考虑了一会儿〃黄土〃的事,然后改背政治经济学名词。〃罚款一元,〃等警察掏出小本开发票时,他如释重负,从钱包里摸出一张〃透明大团结〃递过去,等着警察找钱。等他接过找回的九块以后,立即飞也似的把车一拐,骑进了科学院图书馆。  
  他在开架阅览室里打开各种百科全书和词典,把〃黄土地貌〃的词条全部浏览一遍,并且摘录了一些提纲挚领的东西。不过,当他伸手搬下高高放在书架顶上的日本保育社版《现代百科大事典》时,右肩的肌腱钻心般地疼了一下。他差点喊出声来。那本大书重重地砸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摔在地板上。角落里站起来一个老管理员,对着他照直走了过来。  
  书没有摔坏。他跪在地上抱起那书来,一面用袖子擦着那书的人造革面,一面小声地朝那老者道歉。那老管理员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你不舒服么?〃他听见那人在亲切地问他。他努力地作出了个笑容,抱起大书坐了下来。当他翻阅着这部辞书时,心头悄悄掠过了一阵苍凉。这条胳膊叛变啦,他想,我还以为它早就好了。没想到你这么软弱,呸,胆小鬼,背叛的东西。他咬着牙暗自咒骂着。他竭力不再想这件事,专心地把心思埋到那些书里去。他一本又一本地查阅着,辞典和百科全书像流水一样被取来又送回。他读着,觉得这些书也像一条河。闭馆铃一响,他就离开图书馆驱车回家,一路上目不斜视,中速行驶,特别提防着身旁骑车的妇女和戴眼镜的。  
  第二天他的运气更坏。  
  他一清早就骑车到了A委员会。颜林老爹所讲的人文地理学泰斗柳先生就在这个A委员会所属的一个研究院供职。他锁上车后,径直向大门冲去。  
  〃哎,回来回来!〃传达室的窗口伸出一只手来。他忙上前说明来意。那窗口后面坐着一个面如镔铁的胖妇女。她冷冷地听着他的话,伸手打了个电话。他只好等着那胖女人掐头去尾地把他的事用电话传达过去。咔喀,电话挂了。胖女人黑脸一沉:〃研究生办的人说啦,应届大学毕业生一律在学校报名,领取准考证。不给单个人办理报名手续。〃  
  他觉得头顶上挨了一记雷轰。那女人转过铁面孔去织毛线了,他连忙解释道:〃我有特殊情况,我是……〃  
  〃不行!特殊情况,特殊情况,哪儿那么多特殊情况!〃那女人出口不逊,〃没人听你的特殊情况!〃  
  他使劲咽下这口气,尽量用研究生的温雅口吻循循善诱地说:〃对不起,耽误您了。我的情况比较复杂——您让我进去,跟他们研究生办公室的同志谈谈好吗?我的情况,他们一听就会同意的,我——〃  
  那女人狠狠地把窗子砰地关上了。  
  他暴怒地扑上去,用拳头砸那扇窗子。  
  窗子又唰地拉开,一张气歪了的胖黑脸朝他吼着:〃干什么!你抽疯哪!〃  
  他的牙咬得格格响。他粗鲁地问:〃喂,我问你,是不是你们家老头子揍少啦,惯得你这么浑?〃  
  他看见那铁黑脸哆嗦着,伸手去抓电话。他冷笑了一声,扭头冲出门厅。这家伙准是要找保卫科,他想着跨上了自行车。他骑着,气得浑身在发抖。  
  他在气急败坏中居然心生一计。他找到一个公用电话,在电话簿上查到了A委员会的号码。他使劲克制着自己,使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拨了号码。电话通了,他尽量装出一口青海腔,大模大样地讲:  
  〃研究生办么?我是新疆大学。我们学校有一位考生的准考证没有寄来。我们查询的结果,发现邮局把他的报名表寄丢了。现在考期已近,我们准备让这个考生直接到北京去交涉,并且参加考试。请你们接待一下。〃  
  电话里静了一会儿。他的心怦怦跳着,痉挛的手死死地攥住电话听筒。——这时,那边答腔了:  
  〃好吧,但是,让他带上你们学校政治部人事处的介绍信,详细说明原因。〃  
  他忙又操起青海话:〃时间还来得及吧?我们可不能耽误人才呀!〃  
  电话回答说:〃唔,反正报名还没有结束。而且,你们这不是打了招呼了吗?我们记着就是。〃  
  他挂断电话,浑身浸透了汗水。幸好那〃把门虎〃拦不住电流,他喘着粗气,而且今天的几句青海话讲得有板有眼,俨然一副大学里的办公室主任的口吻。  
  他马上飞车赶到电报大楼,给新大中文系的恩师秦老师发了一份加急长电,详细说明了苦衷,要秦老师明天就把介绍信寄出来。拜托您啦,秦老师!他想。秦老师是个极为善良慈爱的女性,她是决不会看着她的门生在这里受气的。秦老师没准寄特挂呢,他分析着。没错,秦老师一定寄特挂,而且同时再直接给那个A委员会写一封盖公章的长信。  
  打电报整整用了九块七毛钱。他干脆坐在电报大楼的皮沙发上,清点了一下囊中财产。还有九十块零几毛,他默默地盘算着,刚好够跑一趟黑龙江回来。我可以不住招待所和旅馆,一律睡车站或者住老乡家。我还可以到处截卡车坐,最好能在黑龙江上干几天船夫什么的短工。  
  黑龙江,他一想这个名字就心荡神移。那可是一条迷人的巨川哪,完全是由一条黑龙变成的大河。如果跑了黑龙江,我就算见过了西至阿勒泰,东至小兴安岭的整个广柔北方的一切大河。〃从额尔齐斯——到黑龙江!〃不,〃额尔齐斯在西方流逝,黑龙江在东方奔腾!〃他顺口诌出了两句,又摇摇头笑了。不行,伙计,这哪里像诗呢。他离开了电报大楼,顺着宽阔的长安大街缓缓骑车回家。他顺手从右面口袋里摸出一张政治词卡片,读完,灵活地一换手,塞到左边口袋里,再摸出下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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