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近侍为故旧之欢,苟全此犬彘 不如之性命,苦度此囹圄尤甚之残生。此
皆大夫所赐也,有何不遂心而又劳大夫念及?莫非大夫以寡人德薄,让位不
足尽辜,尚欲寡人并让此身耶?”
鹿毛寿听了,拜伏于地不能起,半晌方言道:“胡为至此!是臣误大王
也。然事已至此,求大王耐心再守些时。今齐国已兴师问罪矣。边兵解体,
俱无斗志,自然战败,俟其战败,容臣会同苏代,怂恿其亲自率师往救。彼
若身离燕都,臣当可号召臣民,请大王复位,以赎前愆,不识大王有意乎?”
燕王哙道:“若得如此,重见天日也。但恐逝水不能复回,空劳大夫美意耳。”
鹿毛寿道:“事已有机,容臣图之,大王勿急。”遂即辞出。正是:
甑破思量复保全,拼拼凑凑也徒然。
追思往事真堪笑,看到时情又可怜。
鹿毛寿既出,又自思道:“此事非我一人所能自主,须还与苏代商量。”
遂一径来寻见苏代道:“齐兵压境,燕土荒淫,国事日非,民心思乱。请问
苏君,何以教我?”苏代道:“鹿君,岂不闻‘木直,可以匡扶而立之’,
若迥而且朽,则力何所施?昔王未立,甚有心计,今立为王,则一味夸张,
④
料无主国之道。大都兴亡皆有天命,当兴,故作事精明。今狂悖至此,定是
② 嗟悔——嗟叹,后悔。
③ 宿昔——往日。典出曹植诗:“宿昔梦见之。”
④ 骄矜——骄盈自满。
① 糟糠——本指贫穷时之妻。典出 《后汉书》:“糟糠之妻不下堂。”此处专指老宫人。
② 犬彘——谓其非人。典出《唐书》:“尔附贼,乃犬彘也。”此处为燕王哙比喻自己处境难堪。
③ 囹圄(língy ǔ,音灵雨)——古代称监狱为囹圄。
④ 狂悖——放荡而违背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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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该亡了。吾与鹿君,人力岂能斡旋,只合听之耳。”鹿毛寿道:“新王
既败,复立旧王何如?”苏代道:“旧王若才,不更新主矣。新主且败,旧
⑤
王又何为?但大源 尚在,别开新流,庶几可也。”鹿毛寿点头道:“苏君高
①
明,如立千切之山,所见透彻,但国亡民叛,此身安归?”苏代道:“鲲鹏
但患无羽毛,若羽毛俱足,则何天不可以高飞?我与鹿君,胸藏智计,舌有
机锋,秦楚赵魏,何国不可以立身,而以为忧乎?”鹿毛寿道:“承苏君之
教,昔迷皆觉,宿醉俱醒。但燕齐雌雄尚未明判,若去之早,设或不然,未
②
免遗士君子笑之;苟流连不决,祸到临头,又恐脱身无路。”苏代道:“水
满不碍鱼游,林深何妨鸟去?变由他作,机自我乘,鹿君何过虑也!”鹿毛
寿听了,方大喜道:“天下服苏君之智谋,良不虚也,寿之朽骨,皆苏君生
之。感谢,感谢。”因而辞出。正是:
好人传会待君王,得愿从之失想亡。
谁料高才兼捷足,死来飞不到他方。
按下鹿毛寿计算逃走不提。却说匡章领了十万齐兵杀奔燕地,临了一城,
到了一郡,以为必有燕兵把守,燕将迎敌,不敢轻易进攻,只得扎寨打探。
谁知燕将、燕兵,怨恨子之入骨,又见齐国檄文暴扬其恶,一发怨恨,没一
人肯出力效劳,为燕守城迎战。众百姓闻知,纷纷议论道:“我等同系燕民,
食燕之水上,岂肯轻易从齐?但新王钱粮又加半,为人又暴虐,所下之令无
非害民,所作之事都是荒淫。为王三年,民之膏血俱已沥尽,若再过几时,
民之皮骨定不存矣。今齐兵来伐,何不开城迎接入来,借他的刀枪,除我们
的祸害,有甚不好,怎还要去与他对敌?”大家都以为说得是,遂来与守城
的兵将商议。不料别处调来的兵将,闻知得齐兵入境,已早早逃了。惟本地
兵将,不舍远去,尚在,见百姓迎降,竟欣欣然同着众百姓大男小女,以箪
载食,以壶盛浆,大开城门,远远地迎接齐师,求其勿伤居生,休扰地土。
匡章初见之犹疑其诈,着兵将围住细搜,却身无寸铁,方知是实,遂欢喜受
了,下令戒备而过。到了一郡,打点交战,不期兵民同心,也是如此,竟不
费一毫气力,早已下了七、八座城他,方遇着贾雷之兵。
这贾雷乃子之一党,望见齐师强盛,虽然害怕,却还想出力支撑。因摆
开战场,分开队伍,手执长枪,一马当先,拦住道:“燕、齐久已通好,为
何无故敢来侵犯?”匡章答道:“燕齐通好,乃太公、召公子孙之事,与汝
子之何干?子之,燕之乱贼,篡燕君之位,故彰大义而讨之,何谓无名?”
贾雷道:“此乃燕君无德易有德,让位也,非篡位也。”匡章道:“君臣,
冠履也。冠虽敝,不可着之于足;履虽新,又安敢加之于首哉!况子之逆贼,
又臣子中之大奸大恶,何德之有,而敢受天子诸侯之位郡?列国尽欲诛之,
①
故寡君先兴问罪之师,以除恶逆。一路城邑,皆应天顺人,箪食壶浆 以迎齐
师。汝何人,乃不知天命,尚敢操戈阻吾去路,真死有余辜矣!”因挥兵大
进。贾雷见敌兵来攻,急回头招兵拒敌,不期五万兵早已弃甲抛戈逃去八、
九。贾雷见势头不好,急欲逃走时,而左臂忽中了一箭,跌下马来。齐兵一
⑤ 大源——水流所从出的地方,引申为事物的根由。这里指旧王的家族尚在,后继有人。
① 鲲鹏——大鱼及大鸟,以喻至大之物。
② 遗士——前朝之旧臣。
① 箪 (dān ,音单)食壶浆——典出《孟子·梁惠王下》,写的正是本书这段史实。说的是人民群众踊跃
犒赏自己所爱戴的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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涌上前,早已踏为泥土矣。正是:
党恶思能常有势,从奸定道永无伤。
谁知一旦人心变,党恶从奸更易亡。
贾雷既被杀,燕国再无阻拦。齐师所到,如人无人之境,不五十日而前
军已离燕都不远。探子报入燕宫。只因这一报,有分教:石应胆战,铁也魂
消。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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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燕子之无道受齐刑 并匡章有心乱燕国
诗曰:
施恩布义是王师,保国安民身不危。
愚蠢不思除祸乱,贪顽只顾讨便宜。
前奸已笑其遭变,后狡方思又出奇。
败败亡亡常若此,如何得有太平时!
话说齐兵杀了贾雷,竟奔燕都。一时报入燕宫,子之尚醺然不信道:“一
路多少城他,岂能飞越?况前日已遣贾雷率五万人迎战,胜败尚未见报,如
何齐兵突至?”探子道:“贾雷已战死,五万人逃者逃,死者死,谁来报信?”
子之方沉吟不语,急宣鹿毛寿商量道:“齐兵之来,何如此之速?”鹿毛寿
道:“臣前苦奏大王,大王只是不听。一路来,城池虽多,兵将虽有,然皆
以大王荒淫酒色,不加体恤,故一见齐兵即倒戈而走,齐兵乘胜长驱,直至
于此。臣欲再奏,知大王不听,定加嗔责,故不敢耳。”子之方踌躇道:“原
来如此。”又想一想道:“有寡人在,也还不妨。贤卿可将都城中寡人素常
亲信者细查,尚有几个月?”鹿毛寿道:“臣已查点明白,兵散在外者虽有
二、三十万人,然实在都城者不过万余,而万余中,敢亲信者不过四五千人。
今齐兵十万,又乘胜增添,大王虽勇,亦难与之对垒。”子之笑道:“兵在
精,不在多;将在勇,不在众。贤卿勿忧,可速点齐亲信五千人,只须寡人
一槊,将匡章小竖子打死,其余自散矣。”
鹿毛寿原打算逃去,一来因子之委任甚专,一时之间脱身不得,今又见
子之自说得英勇异常,故疑疑惑惑,又图苟且一时,只得将都中亲信五千人
都调了来,一营一营分列队伍,自宫中直摆到南城,甚为雄壮。子之与鹿毛
寿俱换了戎装,手持利器,子之是槊,鹿毛寿是枪,都骑了战马,又带着数
百健将,紧身跟随,从宫门直跑到南城,又从南城直跑回宫,不住地往来大
①
衢 中,以耀武威。子之又下令:“城上插满旌旗,紧闭城门三日,听彼急攻,
不许放开。待过了三日,将彼锐气挫尽,然后寡人乘曙色未分之际,飞马横
槊,直冲入其营。匡章小竖子,就有十颗头,寡人取之也只如探囊耳。鹿卿
可再率五千亲信精兵,以为后应。齐兵纵有十万之众,自应践踏死矣,何足
劳燕兵之诛!”众亲信兵将闻了此令,也觉壮胆。
②
‘子之又命椎牛沥酒,犒赏兵将。齐兵未到,兵将尚欢呼如雷。不期燕
民怨恨子之入骨,恐怕子之胜了齐师,久占江山,无再生之日,巴不得齐兵
杀了子之,方快其心,暗暗地打听得齐兵一围了城,便不顾性命,一齐从城
旁拥出,开了城门,让齐兵杀入。城门之下,虽有兵将把守拦阻,当不得百
姓多了,如蜂似蚁拥来,哪里拦挡得住。城门一开,齐兵知是民变,便乘机
杀入。马成群,兵成队,就如潮水一般涌来。旌旗耀日,金鼓喧天,就如泰
山一般压来。莫说素不亲信之兵,逃走得无影无踪,就是这五千亲信兵将,
看见势头不好,惊惶无措,也不知不觉地东奔西窜,一霎时逃去许多。子之
与鹿毛寿已算定闭城自守,开城破敌,以为万全之策,不期民变城开,齐兵
拥入,出其不意,又见亲兵皆散,左右无助,鹿毛寿要走不能,子之也未免
着慌,然到其田地,只得硬着胆,拼死命上前迎战。
① 衢 (qú,音渠)——四通八达的道路。
② 椎 (chuí,音垂)——杀死。典出《史记·酷吏列传》:“少时推埋为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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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大衢之中,刀枪林立,也辨不出谁是将,谁是兵,只好混杀一场。
鹿毛寿手段有限,战不上十数合,已被众兵刺死。终是子之猛勇,横开一柄
架,在大衢之中东一推,西一指,忽往前打来,忽照后刺去,荡着的头开,
磕着的脑破,一霎时也不知打死了多少兵将。若是阵前厮杀,可谓无敌。当
不得十万齐兵,奉匡章号令,一时涌迸城来,将一个大衢塞满,莫说兵将要
争功向前,就是急急要退,也退不去。子之虽然猛勇,战久了,臂上忽被一
刀,腰里忽中一箭,肩已枪伤,腿已被砍,渐渐地力尽筋疲,撑待不住。当
不得齐兵众多,杀一个,转添上两个。子之尚怒目咆哮,持槊不放,不期战
马足伤,往下一闪,早已将子之掀下马来。众兵将便一齐要上前动手,忽闻
将军飞马传下令来,要擒活的,众兵将遂拿定手脚,用大铁索密密地捆缚起
来。匡章见擒住了子之,不胜之喜,忙用囚车载了,拔两队兵丁看守伺候,
发文书解往临淄去报捷。后人有诗吊子之曰:
为臣已两代,为君能几年?
设使尚为臣,犹持燕相权。
又有诗吊鹿毛寿曰:
惨死有如此,不尽劝让辜。
设使不劝让,此时犹大夫。
匡章既已生擒了子之,事已大定,然后下令,令众兵将各照营伍,分屯
燕城之内,方查问旧燕王哙尚在何宫?
却说燕王哈在文华宫中,久已自悔其误,其心己死,忽闻鹿毛寿前所说
谋驱子之、往迎齐师、重立复位之计,未免又动了一番覆水欲收之心,每日
差近侍在宫门前打听,并不见说起子之出迎齐师。过了一两日,转听得说子
之与鹿毛寿亲自领兵守城,因想道:“二人同守城他,如何下手?”心肠又
冷了一半。捱到今日,忽听得城中金鼓喧天,炮声不绝,守宫门人一个也无,
急忙再打听,方乱哄哄传说:“齐兵十万已入城了。”“鹿毛寿已被杀了。”
“子之已被擒去。”“正在四处找寻大王,只怕顷刻就要寻到了。”燕王哙
听了,不觉失去三魂,走了七魄,不禁顿足大痛道:“此是寡人自取也!此
是寡人自取也!”竟哭入宫中,悬梁自缢而死。正是:
禅位唐虞传美名,定须尧舜圣人行。
昏君奸相思依样,画出葫芦命已倾。
燕王哙缢死,有人报知匡章。匡章道:“便宜这个昏君了,也该生擒了,
解到临淄,出他之丑,既缢死也罢了。”遂吩咐兵将将宫门拦住,先令兵士
将燕国那宗庙毁了,又令亲信家了将燕王府库中之宝物玩器,尽数取了,用
车装载好,与子之的囚车一同起行,解到齐国,并请齐王发落,好不兴头!
正是:
诛暴除残理法该,如何乘衅取其财。
谁知天道回旋急,福未消时祸已胎。
此时燕王哙已死,子之又被擒了,一时无主,而燕地二千余里,大半俱
归于齐。匡章因解子之请功,自却表请率兵屯留燕地,以收四远居邑,实在
燕都肆恶不提。
却说齐宣王自遣匡章伐燕之后,仅五十余日,即有人来报破燕之捷,喜
之不胜。又过不得十数日,早一队兵将,拥着子之的囚车来献俘矣;又一队
兵,将车载着无数的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