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2夜与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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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2夜与昼-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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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丹林感到了父亲要和自己推心置腹谈些什么的冲动,他等着。但父亲只是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瞬间显出一种痴呆来。范丹林眼前一下浮现出二十年前父亲穿着白球鞋和自己打羽毛球时的矫健姿态。现在老了,脸皮都松弛皱耷了。一丝自疚掠过他的心头:“爸爸,房子的事,过两天我去和他们谈谈吧?”  
  “这你别管了,还是专心搞你的事业吧。”范书鸿从痴呆中醒来,说道,“爸爸老了,搞不搞事业意义不太大了。这些琐碎之事还是我弄吧。爸爸只希望你们,咳,只希望你能有点作为了。”  
  “爸爸……”  
  “你的书就快出版了吧?”范书鸿打断儿子的话问道。儿子写了上下两卷集的经济学著作。  
  “还在印刷厂。听说只差塑料封皮还没套上了。”  
  “那现在去印刷厂,能拿到成书了吧?”  
  “书出来了,出版社会送样书来的。爸爸,你急着要看?”  
  “不,不。”范书鸿有些遮掩支吾着,忙弯腰搬动着椅子。  
  房间里传出林虹和保姆劝慰吴凤珠的声音,但吴凤珠仍然很固执。  
  “阿姨,您该睡了,都十二点多了,东西明天再找吧。”  
  “不行,我明天要用,我必须起来翻。”  
  范书鸿一下皱起眉头,他恼火地盯视着房门。  
  “阿姨,您身体不行,不要这么急嘛。”  
  “你们想睡你们睡嘛,我翻我的,又不会妨碍你们。”  
  又是不讲理,冲客人讲这样的话。范书鸿一下火冒三丈。“你能不能别半夜三更发神经了。”他双手拿着椅子走到房间门口,尽量压低声音冲里间屋训斥道。  
  “我怎么发神经了,我要翻。”  
  “翻、翻、翻。你就知道翻,把家翻得不成个家。”范书鸿气得转身把椅子往门厅里一放。椅子碰倒了圆桌上的暖瓶。砰的一声,像炸弹一样,暖瓶在范书鸿脚旁落地迸炸了。开水溅烫在范书鸿穿拖鞋的脚上,他跳起来,随即扶着椅背,歪倒在椅子上。范丹林赶忙蹲下,掏出手绢给父亲擦,又站起身跑到洗漱间去拿湿毛巾。  
  屋里的人都跑了出来。范书鸿的脚烫得红肿起了水泡。保姆跑到厨房拿来一瓶酱油,倒在脸盆里,说一洗就好。吴凤珠说酱油不行,快去抽屉里找獾油。范丹林又是给保姆拿脸盆,又去翻抽屉找獾油,门厅里乱成一团。  
  范书鸿咬牙忍着疼痛冲人们摆了摆手:“半夜了,你们声音小点,不要把隔壁邻居吵醒了。”  
  邻居王满成家今晚也不平静。老婆张海花就是个多心思的泼辣女人。  
  刚吃完晚饭,十岁的大勇和八岁的小勇就要去范书鸿家看彩电。“家里不是有电视吗?”张海花挺着肥胖的胸腹,抬手一指平柜上放的昆仑牌十四英寸黑白电视,没个好脸色。  
  “咱们家的看不清楚。”两个儿子撅着嘴。        
  “还要怎么清楚?”张海花的声音又快又尖利。  
  “你看哪,黑糊糊的乱闪。”大勇说。电视图像是不大清楚,模糊闪动着。  
  “又没有彩色……”小勇眨着眼冲母亲嘟囔。  
  “彩色有什么好?报上说彩电坏眼睛。还是看黑白的好。”  
  “好什么呀。”大勇并不服气。  
  “孩子们要去就让他们去吧,今儿星期六,有好节目。”做父亲的说。  
  “你又插什么嘴?”张海花正收拾碗,把碗往桌上一蹾,“跟讨饭似的,凑到人家家里看电视,你不怕人讨厌,我还怕呢。有本事挣钱给孩子买一个。”  
  “咱们慢慢买嘛……”  
  “慢慢买?人家挣多少钱,你挣几个钱?连儿子每月上学买月票的钱都快紧不出来了。人有脸树有皮,我要这脸。买不起就不看,我告诉你们,大勇、小勇,不许去。”  
  可一转眼,两个孩子就溜到了范书鸿家。正赶上吴凤珠里里外外翻箱倒柜。她说:“我们家今天晚上挺乱,要整理家,电视不开,明天再来看吧,啊?”  
  正在厨房洗碗的张海花听见了,来到了门厅里,厉声叫道:“大勇、小勇。”两个孩子来到门厅互相看看,察看一下母亲的脸色,蔫蔫地回自己家了。张海花跟进了屋,把门一关,手还湿着,就倒抓起扫床笤帚打起孩子来:“叫你们去,叫你们去。叫你们去惹人讨厌。”孩子缩成一团,哭喊着。王满成望着妻子嗫嚅地劝道:“咳,打孩子干什么,去邻居家看看电视又不犯法。”  
  那边隔壁,范书鸿皱着眉不满地责备着吴凤珠:“你怎么就把人家小孩赶走了呢?家里再乱,也不能不顾及邻居关系嘛。”  
  张海花要强,什么事情都不能低人一头。自己嫁这样一个没本事的丈夫,她认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她还要在社会上拼命向上争一争。谁不想活得更体面点?她不怕吃苦,心计也够用,待人接物泼洒得开,酸甜苦辣都咽得下,吐得出。论工作,她在纺织厂由一个挡车工混到了工段质检员,又混到了车间统计,正争取着当上副主任;论生活,她咬着牙挣二分攒一分,吃咸菜喝白水,等着有一天搞到两室一厅,就要同那些高级家庭一样像模像样地布置起来:彩电、冰箱、地毯。她要里里外外活个人样,要让丈夫、孩子都活个人样。  
  可谁能理解她的苦心?  
  “你活得没模没样,还让孩子这辈子跟你一样?”她冲丈夫瞪眼发火,“但凡你有本事,这家也用不着我里外操心了。我这辈子跟着你受的罪还少?”  
  她一眼瞥见墙上挂的彩色结婚照。十几年前,她多俊秀多水灵,现在又老又邋遢,她都不敢照镜子。这一辈子受穷受罪活成什么了。她不由得又冤屈又冒火,扬起笤帚狠狠朝大勇的屁股上打了两下。大勇哇啦哇啦地哭喊得更厉害了。  
  敲门声。张海花愣了一下,慢慢推门进来的是范书鸿。老历史学家抱歉地笑了笑:“大勇,小勇,电视开了。快过去看吧。刚才吴奶奶翻东西,家里乱。”  
  王满成慌忙站起来,局促不安地连连摇手:“范老,不麻烦您们了,孩子们要看,让他们在家看吧。”  
  丈夫这种在有知识人面前低头哈腰的谦卑样儿,又刺激了张海花做妻子的自尊心。她收起脸上的怒容,很大方得体地走上来,把丈夫挡在身后:“范老,我打孩子您可别多心。他们快期末考试了,学习正紧,根本不能看电视。我一直没敢买彩电——连这黑白的我都不该买。一天到晚看电视,长大有什么出息?他们这个年龄就该好好念书。您说是这理儿不?往后,我这边要是不留神,他们溜过去了,您就帮我把他们撵出来。这事,我就算是求上您了。”  
  “啊,啊……”范书鸿尴尬不堪。  
  “你们耳朵听见没有?”张海花转过脸冲两个儿子训道,“还不给范爷爷拿烟去。”  
  “不不,我平常不抽烟,我不打扰你们了。”范书鸿连连摆着手。  
  “范爷爷,您抽烟。”大勇泪痕未干,听话地从竹茶几上拿起父亲抽的一盒烟,举到范书鸿面前。孩子单纯,并不知母亲的话只是谢客之辞。  
  张海花迅速瞥了一眼儿子手里举的烟,脸一下烧热。“五台山”,这是一盒三角钱的廉价烟。她啪地打了儿子的手一下,劈手把烟夺过来:“这烂烟能叫你范爷爷抽吗?这是你刘叔叔刚才来坐落下的烟。去拿你爸爸抽的烟来。”  
  “这是爸爸……”大勇怯怯地、困惑不解地望着母亲。  
  “连你爸爸抽什么烟也不知道了?”张海花快嘴利舌地打断儿子的话,两步上去,打开一只红漆木箱,从箱角麻利地拿出一盒精装“上海”,从盒里抽出一支来,“范老,您抽烟。”  
  范书鸿忙借机道:“不了,不了,他们不让我抽,要骂的。”范书鸿故作诙谐地笑笑,朝隔壁自己家指了指,点点头退出了。  
  “以后来客人拿箱子里的烟,知道不?”张海花接着训儿子。两个孩子依然疑惑不解瞪大眼睛看着母亲。张海花打开“上海”牌香烟的锡箔纸,把刚才抽出的那支烟又插回去,数了数,然后把烟往茶几上一放,搡到丈夫面前:“你明天不是外出开会?把这好烟带上。人要争个体面。里面还有十二支。不要都抽了,啊?留下五支。早晚还是你的。不够抽了,这烟——”她把那盒从儿子手里夺下的那盒“五台山”也撂到茶几上,“你也带上。不在场面上了,就抽这贱的,随你抽多少。哼,跟着我,什么时候少过你喝的,短过你抽的。不知个好赖。”张海花转眼看见两个儿子还都直愣着眼,又训斥道:“瞪眼看什么?不认得你妈了?去,把凉水里冰的西瓜拿来。”  
  一说吃西瓜,两个儿子雀跃了,欢呼着跑出去。  
  家里难得吃西瓜。西瓜水淋淋地抱来了,抹布擦干了,在矮腿方桌上切开了,是个四斤的红沙瓤小早花西瓜。张海花坐在小板凳上边切边把一块块切好的瓜分配着放到大勇、小勇和丈夫面前:“这几块是你的,啊?大勇;这几块是你的,小勇;这几块是你爸爸的。瓜甜吗?”  
  “甜。可甜了,妈。”兄弟俩稀里呼噜大口吃着。  
  张海花看着儿子吃,看着丈夫吃,眼里露出满足。  
  “妈,你怎么不吃?”大勇问道。  
  “妈这两天肚子不好,不想吃。”张海花温和地笑了笑。  
  瓜太小了点。做丈夫的也发现了:“海花,你怎么不吃?”他把自己面前的瓜拿了两块放到妻子面前。“妈,你吃吧。你不吃,我们也不吃。”两个儿子也把自己的瓜送到母亲面前。  
  “我真的不想吃。”张海花笑了笑,把瓜都推了回去,同时借着笑,把涌上来的几滴幸福、满足但又含着一丝辛酸的眼泪压抑了回去。  
  她千辛万苦为的就是这个家。现在半夜了,她躺在床上还在为这个家转心思。  
  天热不好睡,外面门厅里响动,更不好睡。  
  “你听隔壁家在门厅里叮叮哐哐闹啥呢?”她用胳膊肘捅了捅躺在旁边的丈夫。  
  “他们家来了客人,睡不下,搭个床呗。”  
  “客人是哪儿的,干什么的?”  
  “不知道。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人长得不赖。”  
  “来住多长时间?”  
  “我哪儿知道?”  
  “两家走一个水表,这水费算不算客人的?”  
  “人家范老什么时候和咱们计较过这个?嗳,你让不让人睡了?”  
  “我跟你说几句话。”  
  “那我可要点火抽烟了。”  
  “行,你抽吧。”张海花看着黑洞洞的天花板转着脑筋,“那姑娘肯定是范丹林对象了?”  
  “我看那劲儿不像是。”  
  “你那二五眼能看出什么?这下他们家两间房就更挤不下了,要人摞人了。”  
  “那咱们搬不搬?”  
  “就东三楼那一间半?门儿也没有。”  
  “范老他们家……”  
  “你又来可怜他们,谁来可怜咱们。我没这么傻。这节骨眼上我不能让。”  
  烟头在黑暗中一红一暗,那是丈夫沉默不语时的心理节奏。  
  “嗳,我告你,我想了个全面的计策,”没过一会儿,张海花又热切地用胳膊肘使劲捅着丈夫的肋骨,“一定能把两室一厅搞到手。”  
  “我听着呢。”  
  “就是要在范老身上下功夫。”  
  “下什么功夫?”  
  “想办法逼着他们去闹——为房子。”  
  “逼着他们去闹?”  
  “现在不都在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吗?他们闹比咱们闹管用。”  
  “怎么逼?”  
  “我有的是办法,你到时候看吧。”  
  “可别干缺德事。再说,当官的才不怕一两个知识分子哪,他们牛着呢。”  
  “牛?到时候,要是外国人来范老家作客呢?他们当领导的考虑不考虑国际影响?”  
  “外国人,哪儿来的外国人?”  
  “你知道个屁。什么事都在我心里装着呢。外国人一来,我再让中国的记者也跟着一来,你说他当官的怕不怕丢乌纱帽?你们怎么落实的政策,嗯?”  
  “你哪儿弄记者去?”  
  “我就有办法,调个记者有什么难?你老娘有的是法儿。到时候让你看场群英会。哼,这下你们单位的头儿总得给范老解决问题了吧?”  
  “解决问题,就是让咱们往外搬嘛。”  
  “到时候咱们就来个坚决不搬。除非给我两室一厅——你们所现在前三门不是还有两套两室一厅吗?下手晚了就飞啦。”  
  外面门厅里还响着搬动桌椅的声音,王满成略欠起身用烟头照了照放在床头的手表:“十二点多了,范老他们……好,好,你别张嘴了,我不可怜他们,行了吧?……把咱家的行军床借他们吧?别让他们折腾着搭床了。”  
  “不借,让他们搭吧。”  
  “这么搭他们麻烦,咱们也不得安宁,何必呢?”  
  “我不怕吵,越吵越好,乱得他们没法儿活了,他们才去闹呢。”  
  “范老是闹的人吗?”  
  “狗急还跳墙呢。”  
  “你是不是舍不得借给他们?不行,作半价卖给他们得了,反正行军床咱们也没用。”  
  “九成新的呢,要卖,也要卖全价。再说我也不卖。”  
  外面骇人的暖瓶爆炸声,吓了他们一跳,听见门厅里一片混乱。  
  “范老烫伤了。”王满成听了听说道。        
  “烫出事才好呢。那些官僚老爷出了事才知道落实政策。”  
  “不行,我起来,把行军床给他们送过去。”  
  “你敢?”张海花一下用胳膊支起身,发出一声凶厉的威吓。  
  “什么敢不敢?”平时绵善的丈夫真倔起来并不怕老婆。他起身坐在床边,用脚在地上探寻着拖鞋。  
  “你——”张海花伸手去抓他的胳膊。  
  “你也别太过分了。”王满成掰开她的手,趿拉着鞋下了床,拉开灯,从门背后拿起了行军床。  
  张海花光脚下了床,背靠着门挡住丈夫:“我不许你去。”  
  “你起来。”王满成冷冷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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