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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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5年第6期-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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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X而是姑父自己,可他一出来就被敌人抓去了。 
  可姑父说他是在那个大宅门前被捕的呀? 
  很可能,那不过是姑父的希望,或者梦景。 
  希望?梦景? 
  是的。在姑父多年的梦里,但愿那小剧场外面的事都是假的。在他的希望里,或者说是在他多年的夜的戏剧中,小剧场外面和小剧场里面所发生的,最好都是一样,都不过是个魔术。这个绝望的人哪,他希望那一切都不过是个魔术,最好是个魔术,最好灯光一亮他发现自己还是坐在那个小剧场里,从未走出那小剧场半步……也许是为了自圆其说吧,也许是梦景混淆了现实,姑父便把他的被捕挪到那个大宅院的门前去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一定要挪到那儿去? 
  因为,那时候,馥,已经死了。 
  我还是没懂。 
  你想想,丁一你想想,对姑父来说,馥是个什么工作都没来得及做的自己人好呢,还是个有叛徒嫌疑的人好? 
  这么说,最初的那个叛徒,肯定是馥了? 
  未必未必,也可能是姑父被捕之后,出卖了馥的。 
  不,这不可能!因为,因为姑父说他永远永远都是爱着馥的呀! 
  你也一直都没忘了依呀?我看那丁又已是一副愧不欲生的样子,便赶紧转开话题:这为什么不能是姑父永远的愧悔,是他永远永远都不能饶恕自己的原因? 
  那么,那个敌人说的,难道也不是真的? 
  那个敌人说的,是由姑父转述的。 
  奇谈怪论,真正是奇谈怪论!那么我问你:究竟谁是叛徒? 
  姑父肯定是。不过呢,在座的各位,谁都不能肯定不是。 
  “我肯定不是!”老刘在那面白色的被单下喊。 
  那不过是碰巧哇,老刘!要是你敢肯定你自己不会是,你干吗要逃跑?又何必担心会牵连更多的同志? 
  然后是那个往日的敌人,半带自嘲地说:“我肯定不是,我想是都不可能是。” 
  你这么自信吗?可他们说你是。敌人,或者你当年的自己人,说你是。 
  还有你,丁一! 
  我,我,是呀我出卖了依,出卖了我爱……爱着的人。 
  “胡说胡说,这都是胡说!”姑父又喊起来:“我是,馥不是,只有馥不是!” 
  我和丁一抬头,仰望墙上的馥。 
  馥便又从墙上下来。姑父所爱的人,和爱着姑父的人,从墙上下来,风摆昙花似的衣裙,雨洒铁树般的声音:“要是我像你们的姑父那样,被打得遍体鳞伤,说不定我也会是的。要是我看着他,为了不出卖我而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我想我会愿意他是的。” 
  “不!馥你不是,事实上你不是呀!” 
  “恰恰是事实上,我是。要是因为我不是,你被敌人杀了,我想我会后悔我不是的。要是为了我不是,你被敌人折磨死,我想我还不如是哪!” 
  “不不,我是我是!就让我一个人是吧。馥你千万别含糊,你是烈士,是烈士!你听我说呀馥,你是烈士,你一定要是烈士!” 
  “为什么?” 
  “否则,否则我还怎么能……能把你的照片挂在墙上啊……” 
  老屋里响彻回声。 
  老屋里寂静无比。 
  馥和姑父默坐花下,两个老人相拥而泣。 
  而所有的别人,迅即消失。 
  阴冷渐去,光流浪浪,风动徐徐,催开了满屋子里的铁树、昙花,掀起了那一曲久远但又切近的歌谣:我,就是你遗忘的秘语/你,便是我丢失的凭据/今夕何年?/生死无忌…… 
  可是,依呢?那丁问我:依在哪里? 
  依在边疆。 
  满屋子里的风便狂暴,满屋子里的阳光愈加强烈,以至于风卷阳光瞬息之间淹没一切,以至于白昼茫茫,无缝无隙……惟余那丁孤身子影,伫望其中。 
  “依!你在哪儿?” 
  没有人应。 
  “依你在哪儿呀——” 
  空旷至极,连声音都是一去不返。 
  “边疆啊边疆,你就这么远吗——” 
  是的,有一种流放,无边无疆。 
  “依——!依——” 
  丁一惊醒,娥在身旁。 
   
  99关于那个魔术 
   
  我才明白:那个魔术,是真是假并无紧要,紧要之处在于它是姑父的一种梦愿,一个幻想。姑父必是希望:现实能像那个魔术一样,往事可以重新来过,时间真的能够倒流。姑父必是这样希望:他走出那个剧场时是七点半,倘其回来时还是七点半,剧场外面的事就不过是个噩梦了;或这噩梦无论多么曲折漫长,总也就会有个醒来的时候了。姑父一定这样想过:要是他回到剧场里还是七点半,要是命运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死也不会再走出那个剧场去接什么头了。这个可怜的老人,他必是无数次地这样祈祷过了:那个魔术师,那个什么什么斯坦或是什么什么斯基,你就再施展一下你的魔法吧,把时间救回到以往,把我和馥都带回到青春年少时!这可怜的老人一定是沉迷在那个神奇的魔术里了:倘若真能那样,馥哇,我们就一起离开这块是非之地,哪怕是去天涯海角,哪怕是去一处沙漠,一个孤岛,一座坟茔,我也情愿!在那儿,永远就是你和我,不要有别人,更不要有敌人,也别再有什么“自己人”了吧…… 
  自从见了那个魔术——想必,并不是在他年轻的时候,而是在他成了叛徒以后——姑父他必是走进一个梦里去了,走进去却再也走不出来了,或是再也不想走出来了。 
  梦,便是一个孤岛。那几间老屋便如同一处沙漠。馥哇,这满墙满地的草木都是为你栽的,这满屋满院的花都是为你开的! 
  夜里,馥从墙上下来。白天,馥回到那照片里去。 
  或者相反:馥从墙上下来便是夜晚,馥回到那照片里去即是白昼。 
  姑父的昼夜因而不再与这世界同步。 
  或者是有别人来了,便是白昼,没有别人的时候即是黑夜。或者白昼即是别人,黑夜呢,是与馥相会的时候。所以姑父不想从那儿回来。 
  惟独我与丁一例外,我们偶尔与他共度长宵。 
  有回姑父问丁一:“在你出事的那个礼拜天,你本来是想去哪儿的呢?” 
  丁一想了又想说:“我忘了。只记得是一宿的大雪停了,天气特别好,让人想出去走走。我不过是想出去走走。” 
  “可我没忘。”姑父却说起了自己的事——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礼拜天:“正所谓‘小楼一夜听风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早晨,天晴了,我买了一束花,本想是去看馥的。” 
  “可是鬼使神差,”丁一也不理会姑父,顾自说着自己那个礼拜天:“也不知怎的,走来走去我就走进了那个废弃的园子。” 
  “是呀是呀,鬼使神差!”姑父说:“没找着馥,却在回来的路上碰见了老刘。” 
  “我也是,没想到会碰见了依。不过我倒真是想碰见她呀……” 
  “老刘听说我是去找馥的,就说我无聊,整天的英雄志短,儿女情长。他说你怎么一点儿理想一点儿志气都没有呢?人间不义,社会不公,你就不觉得你也有一份责任?你还像个知识分子吗?” 
  “依在画树。依说你看这树多么诚实、坦荡,世界上顶数人最虚伪……” 
  “老刘是对的!我现在也看他是对的。至少,那时的老刘,确是一腔热血,满腹豪情。” 
  “依也是对的。依那样一说,我就知道她说的是对的。我觉得我就是那样,所有的人都是那样,都是心里想的跟嘴上说的不一样。” 
  这时我见姑父脸色一变,问丁一:“那你以为,人,能怎样呢?” 
  “为什么人不能想什么就说什么呢?” 
  “唔,不不,”姑父摇头,深深地摇头道:“这不可能。这不现实。” 
  “我知道,姑父我知道,多数情况下这不现实,但跟有些人也不行吗?” 
  “跟谁?” 
  “朋友,亲近的人,你了解和你信任的人,跟你志同道合的人……” 
  “行了,别说了!”姑父的目光开始散乱。 
  “姑父,您在想什么?” 
  姑父不语。一只巨大的蝴蝶——仿佛是从姑父的脸上飞起来的,鲜鲜亮亮,优优雅雅,在昏暗的老屋里飞飞落落。或许是所有的树木都不堪负其重,所有的花草都不堪配其美,那梦样的蝴蝶便飞出窗去,在院子里继续飞飞落落,飞飞落落,似又觉得那天空过于苍白,空气过于窒息,于是再飞进屋里,落回姑父的愁容,消失进这老人混浊的眸中。 
  “姑父?” 
  “姑父!” 
  姑父站起来,背着手在屋里走圈,然后在丁一跟前站住说:“丁一呀你还年轻,要是愿意你就听我一句:人这辈子干吗都行,干什么都吃饭,就一样儿——千万千万可别有什么‘自己人’!” 
  “为啥呢,姑父?您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吗?大家都不是敌人,大家都不是别人,所有的人都是自己人,所有的人都是想啥说啥,姑父您说这有什么不好吗?” 
  “可我问你,什么是‘自己人’呢?” 
  “不是别人,当然更不是敌人。” 
  “那么,对敌人来说,他是什么人呢?” 
  “对敌人来说,他,他当然就不……不是自……自己人了吧?” 
  “对呀,对呀,对呀!”姑父在那丁头上轻拍一掌,我还以为姑父会笑呢,可姑父却已是哽咽难言:“对呀对呀对呀……”丁一更傻,他还以为姑父这是笑得喘不过气来呢,可姑父却已是老泪横流:“对呀对呀,对呀对呀对呀……”姑父就这么不停地“对呀对呀”的,倒让人弄不清他是在哭呢,还是在笑。 
  “姑父您别这样行吗?”姑父的样子让丁一有点害怕。 
  “对呀对呀,就是这么回子事呀爷们儿!”姑父再在丁一的肩上拍一下。 
  丁一接住姑父的手。丁一站起来搀扶住姑父的胳膊:“也许我说得不对,姑父您别生气好吗?就算我没说,行吗姑父?” 
  “不不不不,你说对了。说得太对了。说了半天就这一句让你给说对了!” 
  “姑父!” 
  “不不我没生气,我生的什么气呢?我是说你说得没错儿,没有敌人哪儿来的自己人呢?可是,可是丁一你听仔细:没有自己人又从哪儿来的敌人呀!”姑父这才喘过一口气来,推开丁一,坐回到椅子上。 
  一老一少就那么坐着,静静地看着四周的花,各想心事。 
  很久,丁一才又问姑父:“那您说,跟谁,才能想什么就说什么呢?” 
  “跟你不认识的人。” 
  “不认识的人?” 
  “跟你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你的人。” 
  “谁也不认识谁,那我干吗要跟他说呢?” 
  “或者跟你爱的人。跟你爱她,她也爱你的人。” 
  “跟馥吗?跟馥就可以吧?” 
  “那自然。不过你不行,得是我!”姑父又笑起来,疯疯的,让人心里没底。 
  丁一想了一会儿,自语道:“那我就信了。” 
  姑父说:“你信了啥?” 
  “姑,绝不是您出卖的。” 
  姑父笑容顿收,愣愣的,脸上那只蝴蝶蠢蠢欲动又像是要飞起来。 
  但终于没有。姑父闭了一会儿眼睛,起身去侍弄他的花了。 
  姑父钻进花丛,只听得“咔嚓咔嚓”偶尔的剪枝声,除此之外一无声息。他也许是把我们给忘了吧?但忽又听得,那“咔嚓咔嚓”的剪枝声中夹杂着姑父偶尔的絮叨:“可她不是你姑,她没来得及是你的姑哇……” 
   
  100又是梦 
   
  “咔嚓咔嚓”的剪枝声越来越响,碎叶凋花如扬沙走砾。 
  “姑父!姑父!” 
  “咔嚓咔嚓”的剪枝声越来越密,断草残藤如雨落风飞。 
  “姑父!姑父!” 
  香尘遍野,满目红泥,“咔嚓咔嚓”的声音非但不停,反而漫散得更加旷远,回荡得更为空荒…… 
  “姑父,你这是要干吗呀!” 
  旷远空荒之处却不见了姑父。 
  旷远空荒之间,婷婷然走来一年轻女子。 
  “姑父呢?姑父上哪儿去了?” 
  “你是说那个叛徒?”年轻女子道:“他在边疆。” 
  “边疆很远吗?” 
  “比很远还远。” 
  “你是谁?” 
  那女子含笑不语。 
  “依!你是依?” 
  那女子的笑容间含一丝苦涩。 
  “娥!娥!”丁一大喊:“依回来啦!娥你快来看呀,这回是真的!依真的从边疆回来啦……” 
  醒了。娥在身旁。 
  娥还没睡,放下手里的书笑笑:“你又做什么梦了?” 
  丁一揉揉眼睛看窗外。窗外黑夜密集,树在风中窸窣作响。 
  “我说了什么没有?” 
  “外语。嘀哩嘟噜,嘀哩嘟噜,也许是外星话?” 
  娥只是调侃,并没有怪他的意思,那丁松了口气。 
  娥换个姿势,把台灯再压得低些,继续看她的书;娥从头到脚那一派平安的样子,倒让丁一暗自羞惭…… 
  但是,“咔嚓咔嚓”的声音又响起来了,细密,而且嚣张。 
  那女子捡起一片片残花断草,慢慢拼接,使它们复原成一棵老柏树的素描。 
  “依,你是啥时候回来的?” 
  那女子捧起满地的红泥香尘,轻轻吹洒,让它们重新长成满屋满院的姑父的希望。 
  “依,你是从哪儿回来的?” 
  那女子板起面孔:“依?谁说她已经回来了?” 
  “你是回来了呀,依!你好好看看,这是哪儿?” 
  那女子望望四周,忽露惊讶,目光像姑父那样变得散乱:“你是谁?” 
  “丁一。我是丁一呀!” 
  “就是那个出卖了我的人?” 
  丁一深愧无言。 
  于是乎,那只蝴蝶又不知从哪儿飞起来了,巨大,艳丽,白昼似的飞得到处都是,慢慢淹没了那年轻女子,淹没了依之可能的归来…… 
  “依,依你这一向在哪儿呀?” 
  硕大的蝴蝶如真似幻,挥洒着色彩,散布着恐吓,在老屋中飞飞落落,在那“咔嚓咔嚓”的声响之中飞飞落落,似无枝可栖…… 
  “依你别走!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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