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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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5年第6期-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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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譬如詹的屡屡提问:你一向想要而又不肯说的都是什么? 
  但又有彼得的警告:你跟他签署了什么文件没有?你有没有拿到法律保障? 
  不过劳拉是这样回答:不,我信任他! 
  虽然安还是担心:你甚至还不认识他呀! 
  但劳拉不以为然:我倒是觉得我认识! 
  再譬如詹的那句名言:只有有肉体关系的人,才可能给你有益的忠告。或譬如娥与丁一的赤裸与疯狂:只有这样,只有这样才能把人间的谎言斩尽杀绝! 
  于是,就像安终于袒露心曲:你想过我吗?你能让一个女人快乐吗?我便在那浪动的丁一中应和:“能啊,娥!我当然能!” 
  “你说什么?”夏娃在喘息的娥中问着。 
  “我说能!我说我能!我说:这就是让秦汉洗掉的那个结尾吧?” 
  “什么结尾?” 
  “我是说呀,”丁一在娥耳边压低着声音喊:“这才是那部影片、应该有的、结尾呀——” 
  ………… 
  但在丁一的记忆里或在我的愿望中,这样的夜,永远都不会——或永远都不要——有什么结尾。就让他/她潮涌潮落,一浪高过一浪;就让他/她激流险滩,一环紧扣一环;就让他/她灵感叠起,精彩纷呈,就让他/她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直至风熄浪静,直至月远云高,直至娥缓缓起身走去窗前……这当儿连我也似始料不及,那丁疾喘吁吁地忽然冒出一句千古绝唱: 
  “娥,你的屁股好大呀——!” 
  娥迅即转身,立定了看他,惊讶,羞赧,却又似喜出望外。 
  受了鼓舞的丁一于是扯开喉咙再喊:“娥,你这个了不起的女人——!你咋会有这么高不可攀的腚——啊!” 
  这一声浪喊顺天而游,信天而游……于是乎那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娥与夏娃——被撩拨得愈发狂浪,痴笑着,扭动着,尽力使那丰腴的部分更其炫耀,使那隐秘的所在更其张扬…… 
  于是我和那丁齐声喊道:“娥你平时就是这样吗—— 平时,以往,一向,娥你都把这珍宝藏在了哪儿呀——” 
  娥的脚步渐显踉跄……娥的目光渐入迷离……夏娃在娥的肉体上尽情施展,把那天赋的语言发挥到无以复加,把伊甸至今的期冀与忧伤都洒进这月夜良辰,把娥一生的心愿和隐秘都付与今宵…… 
  我和丁一的喊声随即变作喃喃絮语,变作梦呓般的诉说:“娥呀,你这个浪妇,你这个骚货,你这个不知羞耻的女人,原来你也是这样欲念横生,这样春情难耐,这般风情万种……那么平时,以往,一向,你也是这样的吗?可你隐藏得真叫好哇,你伪装得可真叫像呀!怎么我盯着所有那些窈窕淑女看,我都没有认出你呢?怎么我盯着所有那些优雅或妖艳的女子看,我都没能找到你呢?唉唉,可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吧——你这个端庄又赤裸的娥,你这个优雅又放荡的夏娃!自伊甸一别我千里迢迢,为的就是要找你呀,如今你来了,好哇好哇你可算是来啦……可你还记得你平素的样子吗?优雅得让人仰慕,端庄得让人愧对,高贵得让人欲近不能……请你还像以往那样优雅端庄,好吗?请你还像在别人面前那样矜持冷丽,好吗?但不要再把你真实的身体遮挡起来,不要再把你真确的心魂埋藏起来,千万千万再别穿上那件素白的衣裙,或那件‘裸体之衣’吧……” 
  于是乎在月光中就好似在舞台上,赤裸的夏娃轻移秀步,款款而行……于是乎在寂静的黑夜里就好似在喧嚷的白昼中,赤裸的娥凝眸顾盼,旁若无人…… 
  “对呀对呀,就是要这样!”我和丁一的喃喃絮语就好似幕后的旁白:“这样,我就不会认不出你了。这样,我就不会找不到你了。这样世界上就不会有高贵和卑贱了,就不会有‘我们’‘你们’和‘他们’了,就不会再有一个被忽略的厨师和他的儿子,也就不会有什么‘流氓’了……” 
  月移影动,轻柔曼妙的脚步渐成舞蹈……娥与夏娃,遂像童年那样展开稚气的舞姿,像在伊甸那样一无顾忌,伸屈,舒展,敞开,以至于暴露……月光抚摸她的丰臀,照亮她幽暗的沟壑,照耀那自伊甸而来的关键的语言或信物…… 
  但舞蹈是什么? 
  如果歌唱是心灵间的呼唤,我在想:那么舞蹈是什么? 
  那实在是比歌唱期待得更要深远!那已不只是我在呼唤你,你在呼唤他人,已不止于我们相互间的呼唤啦,那是我们在一同呼唤上苍!呼唤,和仰望,同时也让苍天俯看你我——看这有限之身的无限表达,看这囚拘之魂不屈的行走与诉说,看这扭动的腰身,看这浪动的躯体,看这踢踏的脚步、飞扬的发缕以及挥洒的泪光……看那寂寞的苍穹因之而得了点睛之笔,看这一点欲望如何铺开成爱的恒途,或娥与丁一如何感恩于亚当与夏娃的重逢……是呀是呀,这才是舞蹈!就舞蹈的本义而言,从来就不是为了阿谀权贵,不是为了给什么人助兴,或给什么人消遣的,甚至也不单是为了你我互相的观看,那是向天而吁啊,真正的“吁天录”!——看呀你,苍天!你看这能不能行?你看这够不够好?你看这喘息着的匍匐,嘶喊着的隆起,跳荡着的昂扬和这颤抖着的流淌,这风这雨,这电闪雷鸣,这峰峦沟壑……这凹凸之花可符合了你的嘱托?这天赋的语言可道出了你的心愿吗? 
  啊,那个美妙的夜晚!那个疯狂的夜晚,那个不顾羞耻或已然放弃了羞耻的夜晚,那个放浪或是放浪终于得到了赞美的夜晚啊!月在中天,风在近旁,人宁愿在那样的夜里成为“流氓”与“荡妇”! 
  然后娥停止了舞步。也许是累了,她扑通一下躺倒在地板上,满脸是泪,快乐地哭泣着。 
  丁一携我退到屋中离她最远的角落,痴痴地望着她。 
  再然后她站起身,走到琴前,坐下。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 
  琴声响了。 
  琴声响了,月光伴那温柔的旋律照耀着娥的肩颈,幽暗伴那弥漫的欲望拥揽起娥的腰身,夜风更似游弋千年的梦境,聚拢于娥的指尖或心中…… 
  琴声由温柔而至深长,想必娥是知道,自伊甸一别,丁一的目光曾历多少眺望……琴声由深长变为谐谑,想必娥是知道,春光一度缭乱,那敏感的丁一之花曾历多少荒唐……琴声渐渐庄重,想必夏娃她已然确信:亚当已由伊甸走来丁一,我为她看守多年的庆典就在此刻……琴声进而奔涌,进而流畅,是呀上帝他必已经允诺:人间那一种非凡的话语你们如今要为她/他说,伊甸那次临别的盟约到了履行的时刻…… 
  但琴声忽又犹豫。 
  怎么了夏娃?怎么了娥?啊,我当然还记得那些远山、近树,记得那远山背后的飞霞……我当然还记得那人山人海中的奔走,与寻觅……我当然还记得那些纷纭的幻梦,醒来却是无边无际的别人,无边无际的白昼…… 
  琴声于是渐趋空净,又回到了那曲《童年情景》。——回到了丁一被授予那条四寸宽的红布之时:夏娃,你一向就在那个骄傲的娥中吗?——回到了那个瘦小而可怕的孩子的近前:娥,当我抱着那只用于阿谀的破足球回家的时候,你是否就在近旁?——回到了桂花飘香的那个夏夜:夏娃,你也曾在那个端庄但是忧郁的泠泠之中吗?你是否也会像她那样谨慎地裹紧衣裙,看我们永远都是别人,并在流萤与繁星的群舞之中说出那样无情无义的话?——回到了一个更为遥远的夏日,那丁与一个小姐姐尽情玩耍之后的难舍难分的傍晚:娥呀,要是我第二天去那棵大树下等你,你会不会像她一样再也不来? 
  琴声戛然而止。 
  “不,不会的!”——在我的印象里娥就是这样喊着,跳开琴前。 
  “不会的,不会的呀丁一!”——在我的印象里娥就是这样喊着,扑向丁一。 
  “我怎么会再也不来呢?你看看我看看我呀,我就在这儿!”——娥急切地向我们走来时,丁一记得她就是这样喊着的。“看我呀,我要你看我,我要你永远这样看我!用你饱满的热情,用你贪婪的欲望,看遍我的身体,看进我的心中!”——在我的印象里娥就是这样喊着,这样喃喃地说着,穿过月光,穿过幽暗,穿过往日与别人,走近我,直至把她炽热的隐秘贴近丁一炽热的唇舌…… 
  于是我再度飞出丁一。就像那只白色的大鸟在夜空中飞得悠然,畅朗,飞得自由自在,却既不空茫也无惊惶……因为就在下面,在这暂时沉寂但终要喧嚣的人间有着娥的牵挂!因为就在下面,在这苍茫如山海般的别人之中,夏娃她已经到来……因而我并不急着回去。因为就在近旁,娥以其美妙的呻吟使夏娃同我一齐飞翔,一同看望人间,看望大地,看望丁一和娥,看他俩就像我们投在大地上的美丽的影子……因而我并不急着回去。因为夏娃和我,正互相问着:下面那两个风流男女,他们是谁?因为我和夏娃互相回答:那是一对有了福的人呀!因而我并不急着回去,飞呀飞呀,飞向天地的尽头,飞向天地之没有尽头的深处…… 
  但就在这酣畅淋漓的飞翔与眺望之中,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依呢?依在哪儿?依,她怎样了?以及,她正走在怎样的心情中? 
   
  95立约 
   
  这一个念头使我急剧降落。降落,降落,降落……复归丁一。 
  赤裸的丁一与赤裸的娥坐在阳台上,偎依在星空下。 
  “依在哪儿?” 
  噢,原来是娥在这样问。 
  “不,”娥说:“是刚才你这样问的。” 
  “是吗?”那丁佯作不知。 
  “是呀,依,她这会儿在哪儿呢?”娥由衷地望着夜的苍茫。 
  “娥,你在意吗?” 
  “在意什么?” 
  “依……” 
  “依是个多么好的人哪!” 
  “啥意思?” 
  “跟你一样的意思。” 
  “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也没有。我只是想,人可不可能做到互相完全地坦诚,信任?” 
  娥与丁一的目光在寂静中相遇,而我与夏娃一同仰望月远风高。 
  娥转了话题:“你看这儿像不像一个,嗯……舞台呢?” 
  “你是说这阳台?” 
  “不,我是说这月光,这幽暗。我是说:夜。” 
  “夜?舞台?” 
  “舞台并不是固定的一种空间,但戏剧必须是一种独具的时刻。仅仅是现实,或仅仅是模仿现实的地方,是假舞台。而真正的戏剧应该是生命的另一种可能,现实之外的种种可能,或者说是不可能中的可能。就因为现实中有那么多的不可能,所以人才有梦想,有幻想,你说是吗?所以才有了戏剧。也就是因为梦想和幻想是那样的不现实,人们才想看看在另一种时间里它能不能实现。这么说吧:戏剧,就是这样一种时间,它能够偿还你被白昼所劫掠去的心愿。戏剧,说到底是这样一种心愿:使不可能成为可能,让不现实可以实现。” 
  “比如说呢?” 
  “比如说一个真正的演员在一出爱情戏里,绝不仅仅是要表现别人的爱情,而是在实现自己的某种爱情梦想。比如说从古至今有多少美好的爱情故事呀,可人们总认为那不过是传说,是痴人说梦,不可能实现因而一点儿都不现实。那我就想问了:为什么一旦到了戏剧里,无论演员还是观众,就都相信那是真的,并且为之流泪?梦想呀!梦想没有不期待着实现的,而戏剧给了人这样的机会。实现,而不是现实!要现实你上大街上看去不得了,何必花钱费力跑到剧场来?我问过一个演员,你为啥喜欢演戏?他说这就像旅游,比如你要是一辈子只能是丁一你就一辈子只能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可你要是能真正地进入到一出出的戏剧里去,你就能品味各种各样的爱的可能。” 
  “哈,这小子八成‘花匠’。” 
  娥笑了:“差不多。不过他说得也对,爱情是件多么美好的事呀,可惜现实中你只能有一次,有几次,再多你就要惹麻烦了。” 
  “你就要听见‘流氓之歌’了。” 
  “言外之意,”娥说:“他是说,在戏剧中却可以多多地享受这种美好的情感。他说人这一辈子要是总能在爱情里那有多好?所以他不爱演那些阴谋戏、打斗戏,那些耍贫卖笑的东西,他说那些玩意儿能把人演坏,演得人心里不是仇恨就是孤独,一辈子贫嘴呱舌,鬼鬼祟祟。” 
  丁一不经意地笑着。此刻他还无从预料,有一天,“实现,而不是现实”这句话将在丁一的生命中掀起波澜,使我的丁一之旅再发生次转折。这是后话了。 
  娥说:“我们立个约吧。” 
  “怎么说?” 
  “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哪儿,也不管会发生了什么事,只要一旦像现在这样,我们一同走进月光,走进幽暗,那就是我们的舞台,夜就把我们带进了戏剧,带进了一切都是可能的时间,带进了无条件的坦诚与信任。在那样的时刻,没有遮掩没有羞耻也没有歧视,一切愿望都是正当,没有什么话是不可以说的。你说好吗?” 
  啊,了不起的娥,了不起的夏娃!自从我告别伊甸我就一直是在寻找这样的地方呀!自从我来到丁一,我们就一直是被这样的盼望折磨着呀! 
  “太棒了,”我说:“真是太棒了!” 
  “但这是自由的,自愿的。” 
  “当然!” 
  “没有谁强迫谁。” 
  “那还用说!” 
  “那现在,我们就算是立约了。” 
  “别急别急。”丁一说:“立约,总得有个仪式吧?” 
  “仪式,怎么个仪式?”娥问。 
  我正自踌躇,那丁又有奇想:“我们就这样一直坐到天亮,娥你敢不敢?” 
  娥惊得瞠目结舌,双臂抱紧在胸前说:“就这样?” 
  “就这样!” 
  “到天亮?” 
  “到处处都闪动起别人的目光。” 
  娥含笑称许。 
  “也不许说话?” 
  “也不许。” 
  好吧。娥与丁一便倚墙端坐,夏娃和我便随他们行此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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