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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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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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你们再说下去,我头都痛了。”我说。 
  “妹妹怕难为情呢。”哥哥诧异的说。 
  妈妈把他拉出去,她轻声说:“女孩子家总有一点的,别再去惹她了。她坚持说那个不是好朋友,不过人家倒对她不错,常常打电话来找的。一会儿来了,我们也瞧瞧,是个怎样的人物。” 
  声音虽轻,我还是听见了。 
  他们只把我几岁的侄女留在房里陪我。 
  小女孩在翻书报,很乖,一声不出,到底是女孩子。 
  我给妈妈的一席话,说得有点啼笑皆非。 
  我是不会喜欢他们口中那个人的!他不配我。 
  那个女孩子心里没有点傲气呢?我不喜欢俗人。 
  侄女儿问:“姑姑,一会儿你的男朋友来?” 
  “才怪呢,别听那些话。” 
  她很小,又问:“姑姑,你嫁什么人?” 
  “当然是爱人,要我爱得很厉害的。” 
  “你爱什么人?爸爸?”她又问。 
  “当然,不过你爸爸是我哥哥,哥哥与丈夫不同。” 
  “丈夫怎么样子?”她问。 
  我摇摇头。或者我应该在某月某日,黑夜里对看一面镜子削苹果,苹果皮不断,就会在镜子里看到未来丈夫的脸,这是西洋传说。 
  倒是恐怖兼见鬼一点了。 
  镜子里忽然出现一张险,再镇静不下来的——况且又是深夜,这种故事,怎么能够相信! 
  侄女儿“啪”的一声丢下画报,出房去了。 
  她跟妈妈说:“站站不好玩,姑姑一句话都不说,又不睬我。”她在诉苦。 
  看这样小的孩子,也知道寂寞,没有理睬的痛苦。 
  张德不知道在楼上干些什么? 
  他在回信,也不见他出去寄信。他已经收了两封那种信了。他也许在看书吧? 
  我们一家都是热闹的人,没有心肝,没有痛苦,工作六天,玩一个星期日,又开始第二个礼拜。自从张德来了以后,我觉得这种生活相当无聊,与一只动物有什么分别呢? 
  张德是一个例外。 
  我们被人操纵了生活,他,他一直是自己独立的。 
  像我,这个讨厌的男同事要来,就无法拒绝他。 
  实际上我没有意思要见他,我根本不欢迎他。 
  但是他来了,少不免对他笑笑,说声谢谢。 
  这难道就叫自由?天。 
  虽然张德一整天廿四小时都关在房里,相形之下,他倒是自由自在得多。 
  难怪他这样镇静自得。只有一次他稍微露了紧张。那次妈妈要把他请走,但是幸亏上帝帮助,又得以留了下来。我有点羡慕他。 
  侄女儿又奔进来;“姑姑,弟弟说生病的人有两个头。” 
  “胡说,我也病了,你见我肩膀有没有多长了一个头?” 
  她不响。“楼上房里的那个呢?”她指指问。 
  “那位叔叔是好人,你别乱说。讲不定他还说故事给你听呢,知道不?快出去。” 
  “别吵着姑姑。”她母亲叫她。 
  这三岁多约孩子奔着出去了。那种精力,真是无穷无尽。 
  我帮张德说了许多好话,我有点莫名其妙,一直帮他说话,是的,我的确是喜欢他的,我怔怔的想,我怎么会帮他说好话呢?连对着一个孩子,都这样讲。 
  但是张德怎么会知道呢?我在床上叹一口气,翻个身,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天呀天。 
  而家人在这里大吵大闹,阻止了他下来看我。 
  门铃响了,妈妈去开门,忽然之间大冢一阵哄笑。 
  “怎么回事?” 
  阿好说:“你的朋友来了,买了花与糖。” 
  该死!这个人,就是不会大方一点! 
  妈妈在招呼他坐,我听见他自我介绍,又听见他问起我,又听见他喝茶。家人都围着他说话。 
  嫂嫂说:“多漂亮的玫瑰,比我们后园的好。” 
  该死!完全该死!他有什么理由送我玫瑰? 
  妈妈说:“我一会儿叫他来看春你?” 
  “不!”我的脸绷得紧紧的,“我蓬头散发,不能叫他见我。叫他在外边坐一会儿走。” 
  “那太不近人情了,是不是?” 
  “我不管,不是就是不是。”我说。 
  “这孩子!”妈出去了。 
  她替那个人解释了一会儿,说我睡着了,那个人也不好怎么样,坐了半小时左右,只好告辞。 
  我如释重负,头马上松了下来。 
  妈妈说:“你也太奇怪了,人家这么远来,连见都不见一下,叫人家怎么下台呢?” 
  我一眼看过去,侄女儿已经在吃那盒带来的糖果了。我笑。 
  “也好,”嫂子说:“吊吊他胃口,这么容易追求,倒也不稀奇了。”她的见解很独到。 
  “好了,该吃饭了,玉儿一个人吃粥。”妈妈说。 
  “孩子们也吃粥吧。”爸爸说。 
  哥哥说:“那男孩子倒还长得方整,只是中学毕业,打一份工,有什么出息?” 
  “那倒是真的。”妈妈说:“所以这年头、女孩子挑选的对象,也不是容易的事。” 
  嫂子说:“妹妹不成问题,妹妹本身的条件好。” 
  妈妈笑了,“什么话,也不过是中学生。” 
  “女孩子是不同了。”哥哥说:“从来没有人要求女孩子学问好的,女人要紧的是够贤淑。 
  嫂子笑,“像我这样,笨笨的便好。” 
  妈妈忽然说:“你倒不笨,倒是玉儿,有股傻劲,发起来不可收拾。” 
  我半瞌着眼睛装睡觉,随便他们说什么。 
  妈妈把那只插满玫瑰花的瓶子放在我床头。 
  我倒是在想,张德那瓶花,不知道枯萎了没有。 
  昨天我给他花,倒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的,只是我想他的屋子里有点生气,没料到今天也有人照样送来了一束,反而惹我生气。 
  吃晚饭的时候医生又来了。 
  我想我已经没事了,但是母亲坚持第二天还是要替我请假,多休息一天。 
  我说:“告两天假,回去功夫都叠成一堆,我会做死!” 
  “怕不是做坏了的?事情也实在太多了,压得你这不过气来,太不好了。” 
  “那我怎么办?坐在家中做寄生虫?什么都不做?” 
  “不与你说了,反正明天你还要留在家里。” 
  我吃了粥之后,就小睡了一会儿。 
  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很静,只有阿好在收拾东西的声音。 
  他们大概是走了吧?爸妈呢?送他们出去?不会的,可能爸妈也累坏了,在楼上休息。 
  我掀开被子下床,。人是清爽多了,再也没有头重脚轻的感觉,不过还是虚。如果吃两碗饭,就没事,多半是给妈妈饿出来的。 
  我慢慢的上楼,想找妈妈聊天。 
  在楼梯口碰见张德,他奇道,“你干什么?” 
  “找妈妈。”我说:“别老笑我找母亲,我不过想找个人聊天而已。” 
  他笑笑,“你可担心一点。” 
  “是。”我说。 
  见他穿得整整齐齐,我问,“你上街?” 
  “那你也当心一点,快点回来,天都黑了。” 
  他又笑一笑,下楼去了。 
  我看他走了以后,本来是想到妈妈房里去的,但是忽然之间,我伸手把张德的房门推了一下,他的房门没有锁住,顺手而开,我觉得我的好奇心起来了。 
  何不进去看一看呢? 
  这本来便是我家的地方,现在不过借给张德住而已。但是我又想这不对。擅自进别人的房间,是多么不礼貌的事情,况且他人不在房内,更是不对了。 
  我又对自己说:看一看,只看一看。 
  我推开了房门,他的房间是整洁的,比起那次我进来更要整洁,每一样东西都很有秩序,而且一尘不染。衣物都叠得好好的,总而言之,看上去根本不像一个男孩子的卧室,真是很奇怪的。 
  他的书桌没有什么,那两封信,自然是收起来了。 
  我的脸烧了起来,我是来找这两封信的吗? 
  我连忙急步退出他的房间,顺手掩上门。幸亏什么都没有动过,否则的话,真是怎么办。我怎么会做这种事呢?我怎么了? 
  “你怎么了?玉儿?”母亲的声音。 
  我连忙镇静下来,我说:“我来找你聊天。” 
  “你干么不好好的睡看呢?真是奇怪。” 
  “睡得太多了。”我说:“大哥他们是几时走的?” 
  “你大哥吃完饭就走了。他说要介绍一个男朋友给你。” 
  “是吗?”我问? 
  他们为什么不把张德介绍给我?他们没有一个人懂得我的心意,我渐渐低下了头。 
  “你大哥说那个孩子是刚刚留学回来,家境很好,而且是独生儿子,我喜欢独生儿子,少了兄弟姐妹,没麻烦,做人是舒服得多了,我们也只有你一个女儿,看上去倒是很匹配的。” 
  “你见过他没有?”我问。 
  “今天刚说起,没见过,”妈妈说。 
  “那你怎么知道他与我很配呢?” 
  “你这个孩子,我说一句你驳一句,我是指听情形,也觉得不错,这话也不算离谱呀。” 
  “也得看看人家怎么样,别把事情讲得像盲婚一样。” 
  “大哥会替你俩介绍的。玉儿,我看你那份工作,做得真辛苦,嫁了人,也可以休息。如果双方同意,就先订了婚再讲。” 
  “妈,你倒是一只手如意,一只手算盘,人家不喜欢我又怎么办?”我皱起眉头,“强逼人要不成?” 
  “那个男孩子是回来结婚的,你又长得不错,我们家并不辱没他们吧?怎么见得不要?”妈说。 
  “总也得见过面方可作准。” 
  “那个自然,大哥说你也该为婚姻打算了,一个女孩子廿岁出头,就一年比一年大,蹉跎几年,就不好了,上了廿五岁,再没男朋友,好像出不了货的,多难看。”妈妈笑了,“这种想法,俗是俗一点,倒也不离事实,你想想是不是?”她问我。 
  我点点头,但是他们没有考虑到,我会喜欢怎么样子的男孩子。嫁人不是对方条件好就可以过门的。如果这样,跟母狗去配种又有什么两样,看不上那个人,即使家财万贯,相貌英俊,也是枉然。 
  我希望他们明白。 
  我更希望他们看得出来,我的一点心思,已经放在张德身上了。他们应该看得出,张德也应该看得出。 
  “你下楼去睡吧。”妈说:“你爸在叫我了,一会儿我下来看你,招呼你吃药。” 
  妈才转身没多久,张德便回来了。 
  他看见我怔怔的,便笑,“怎么这些时候,你还站在这里,没有什么吧?” 
  “没有。”我说,一边在楼梯坐下,“妈叫我快点嫁人,我觉得自己快变老姑婆了。” 
  “你今年多少岁?”他问。 
  “廿三。” 
  “你看上去只有二十岁,不要急。”他坐在我身边。 
  “你怎么不多逛一会儿。” 
  “一到人多的地区,那些马路,就又脏又臭,环境多美也没有用,徒然叫他们糟蹋了。”他说。 
  “那倒是真的,那些乡民。” 
  “但是这里还是好地方。” 
  “是吗?当你有个母亲,一直叫你嫁人,又不理你心中想些什么,这地方就不大好了。” 
  他说:“是今天来的这个人?” 
  “是他?是他我就去自杀!” 
  他说:“我小时候也很骄傲,常常觉得如果这样不如自杀,如果那样也不如自杀,但是人很奇怪、真的落了陷阱,反而挣扎着活下来了,一点价值都没有的生命,反而一丝不放松,默默忍受很多奇怪的事情,再也不提自杀了。” 
  说完之后,他嘴角带看一丝冷冷的笑,看上去又带点苦涩,也有不屑,更有自嘲,那笑容,真是复杂的。 
  我默然不作声。 
  “你不会明白的,你是一个快乐的女孩子,毫无疑问,你会嫁到一位如意郎君。” 
  “啊,”我很讽刺的说:“承你金口。” 
  我不该这样说,但是他也不该诅咒我去嫁一个如意郎君,此刻除了他,没有谁是如我意的。 
  “你好一点了?”他问 
  “好很多了。”我说:“我明天可以去上班,但是母亲又替我请假,太奇怪了。” 
  “她爱你。”张德提醒我。 
  “这是不容否定的,但是她采用了很愚昧的方式,我讨厌这样的事情。”我告诉他。 
  “对我来说,”张德笑道:“我喜欢所有的爱,聪明的也好,愚昧的也好。” 
  我看住他。他的眼睛闪亮如昔。我问:“所有的爱?真的?”他缓缓的点点头。 
  “我——” 
  “玉儿!”母亲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你还没有去睡?” 
  天晓得在那秒钟里,我是多么希望母亲会在地球上消失。 
  张德从容的站起来:“晚安。”他对我与母亲说。 
  他走进房间,掩上了门,但是我依然坐在楼梯间。母亲走过来,我厌倦的说:“我累了?”我头也不回的走下楼,回自己的房间、在里面锁上。 
  母亲真是讨厌。 
  她明明看见我与张德说话,她可以让我有这个机会,但是她故意大嚷,好像我是在做什么非法的事一样。天晓得我已廿三岁了,她彷佛还想摆布我的生命似的。 
  这叫我受不了。 
  但她是母亲,我除非搬出这里,否则的话,她爱几时大声嚷,就可以大声嚷。 
  我以前从来不表示对她不满,事实上她已经是一个不错的母亲了,但是今天,今天她今我不开心。 
  以前她把张德形容成一个大细菌。 
  这我不怪她,谁不怕肺病病人呢? 
  但是现在张德的病,已经好了呀,她怎么还是这样子?即使明天要嫁人去了,今天与另外一个男孩子说说话,也可以吧? 
  况且我绝对不嫁我不喜欢的人。 
  忽然之间,我有了与母亲对抗的意思,她既然阻碍我,我可以处处使她不快的。 
  不过我马上叹一口气。 
  我年纪已经不小了,这些想法,是属於十六七岁小女孩的,我不可以这样的。 
  我希望母亲也明白我已经不小了,给我一个某一种程度的自由,不要事事扬眉瞪眼的着牢我? 
  不过母亲似乎做不到,我想与她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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