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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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6年第2期-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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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他*的听着,宋钢是我的兄弟,你要是再敢说宋钢一句坏话,我就……” 
  李光头停顿了一下,他在“揍”和“宰”两个字之间犹豫了一下,然后坚定地选择了“宰”字,他说: 
  “我就宰了你。” 
  赵诗人表示同意似的点点头,转身就走,心想赶快离开这个粗人。赵诗人匆匆走出了十来步,看到街上的群众嬉笑地看着自己,赵诗人立刻放慢了脚步,装出从容不迫的样子来,同时感叹地对群众说: 
  “做人难啊。” 
  李光头看着赵诗人走去时,突然想起了当初狠揍刘作家时许下的诺言,立刻对赵诗人招手了: 
  “回来,他*的给我回来。” 
  赵诗人心里哆嗦了一下,当着刘镇众多的群众,他不好意思撒腿就逃,他站住脚,为了显示自己的从容,他缓缓地转过身来。李光头继续向他招手,李光头一脸的亲热表情,他对赵诗人说: 
  “快回来,我还没把你劳动人民的本色给揍出来呢。” 
  眼看着群众兴奋起来了,眼看着自己要倒霉了,赵诗人心里怦怦乱跳,他急中生智地摆摆手说: 
  “改天吧。” 
  赵诗人说着伸手指指自己的脑袋,向李光头解释:“这里突然来灵感了,我要赶快回家把灵感记下来,错过了就没有了。” 
  听说赵诗人的灵感来了,李光头就挥挥手,让赵诗人放心地离去。街上的群众十分失望,他们对李光头说: 
  “你为什么放过他了?” 
  李光头看着赵诗人离去的背影,通情达理地对群众说:“这个赵诗人不容易,他脑子里怀上灵感,比他肚子里怀上孩子还要难。” 
  李光头说完一副宽容的模样扬长而去,他走过布店的时候,沉浸在幸福里的林红正站在里面和售货员说着话,给自己和宋钢挑选布料做衣服。李光头没有看见林红,也不知道林红和宋钢准备结婚了。 
   
  十一 
   
  林红准备结婚那天在人民饭店摆上几桌酒席,把男女双方的亲朋好友都请过来喝喜酒。林红在一张白纸上把女方亲友的名字都写上了,又拿了一张白纸给宋钢,让宋钢把男方的亲朋好友也写上,宋钢手里拿着笔像是举重似的吃力,半天写不出一个字来。宋钢支支吾吾地说自己在世界上只有一个亲人,就是李光头。林红听了这话不高兴了: 
  “难道我不是你的亲人?” 
  宋钢连连摇头,他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他充满爱意地对林红说:“你是我最亲的亲人。” 
  林红幸福地笑了,她说:“你也是我最亲的亲人。” 
  宋钢拿着笔还是写不出一个字来,他小心翼翼地问林红,是不是也请李光头出席婚宴?他说虽然和李光头没有交往了,可他们毕竟是兄弟。宋钢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再声明,要是林红不答应,他坚决不请李光头。结果林红爽快地说: 
  “请他吧。” 
  林红看着宋钢满脸的疑惑,扑哧笑了,她说:“写上吧。” 
  宋钢在白纸上写下李光头以后,飞快地把自己车间里工友的名字都写上了,最后他犹豫了一下,把刘作家的名字也写上去。然后宋钢按照两张白纸上的名单,填写婚宴请柬了,林红把头依偎在宋钢的肩头,看着宋钢漂亮的字体一个个从笔尖下流淌出来,林红一声声惊叹: 
  “真好看,你的字真好看。” 
  这天下午,宋钢满心欢喜地拿着请柬,骑着他亮闪闪的永久牌来到了大街拐角处,守候在李光头下班回家的路上。宋钢坐在自行车上,伸出一只脚架在梧桐树上保持平衡。当李光头走来时,宋钢不再骑车躲开了,他远远地喊叫,远远地挥着手。宋钢的热情让李光头一脸的莫名其妙,他扭头看看身后,以为宋钢是在和别人打招呼。李光头走近时,宋钢喊叫他的名字了: 
  “李光头。” 
  李光头伸手指指自己的鼻子,问宋钢:“你是在叫我?” 
  宋钢热情地点点头,李光头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阴阳怪气地说:“太阳没从西边出来啊。” 
  宋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李光头看着宋钢坐在永久牌上,右脚架在梧桐树上,那模样神气极了。李光头越看越羡慕,他说: 
  “他*的,你这模样像是天上的神仙。” 
  宋钢立刻跳下自行车,抓住车的把手,也请李光头上车去做一回天上的神仙。李光头从来没有骑过自行车,就是自行车的后座,他的屁股也没有沾过一次。他却像个老手一样抬腿跨过了横杠,坐上去以后就破绽百出了。他的身体一会儿往右边斜,一会儿又往左边倒,双手抓住车把就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他的双手像两根棍子似的僵硬。宋钢双腿夹住自行车的后轮,喊叫着要李光头身体放松,要李光头将车把扶直了。然后宋钢在后面推了起来,刚开始李光头的身体不断左右摇晃,宋钢一边推着,一边还要伸手去扶住李光头,不让他掉下来。慢慢地李光头找到骑车的感觉了,他身体僵直地坐在自行车上,宋钢在后面越推越快,李光头根本没有蹬车轮,全靠宋钢在后面推着。宋钢推着自行车奔跑起来了,李光头尝到了什么是速度,他觉得自己正在刘镇的街上飞过去,李光头高兴地哇哇大叫: 
  “好大的风啊!好大的风啊!” 
  宋钢在后面推着奔跑,跑得满头大汗,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得眼睛发直,跑得口吐白沫。李光头听着风声飕飕的响,衣服哗哗地抖,自己的光头更是滑溜溜的舒服。李光头指挥后面的宋钢: 
  “快,快,再快一点。” 
  宋钢推着自行车跑出了一条街,实在跑不动了,慢慢停下来,再用双腿夹住后轮,把李光头从车上扶下来,然后他蹲在地上喘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的粗气。李光头从车上下来后意犹未尽,他双手抚摸着宋钢这亮闪闪的永久牌,回味着刚才风驰电掣的美好感觉,再看看蹲在地上喘不过气来的宋钢,李光头才意识到宋钢推着他跑完一条街了。李光头蹲下去像是要帮助宋钢喘气,轻轻拍打着他的背,李光头对他说: 
  “宋钢,你真了不起,你简直就是一台发动机。” 
  说完这话,李光头又遗憾起来,他说:“可惜你是台假发动机,你要是台真的,我就一路去上海啦。” 
  宋钢喘着气笑了起来,他捧着肚子站起来说:“李光头,以后你也会有一辆自行车的,到时候我们一起骑到上海去。” 
  李光头的眼睛像宋钢的永久牌一样亮闪闪了,他拍拍自己的光脑袋说:“对呀,我以后也会有自行车的,我们一起骑车去上海。” 
  这时宋钢缓过来了,他幸福地说:“李光头;我要和林红结婚了。” 
  宋钢说着将请柬递给李光头,请他来喝喜酒。李光头刚才还是喜气洋洋的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他没有接请柬,慢慢地转过身去,独自一人走去了,一边走一边伤心地说: 
  “生米都煮成熟饭了,还喝什么喜酒。” 
  宋钢呆呆地看着李光头走去,刚刚恢复的兄弟情谊又烟消云散了。宋钢推着他的永久牌沿着街道心事重重地走去,他都忘记了骑车。宋钢回到家里,把请柬放在了桌子上。林红见到给李光头的请柬又回来了,问宋钢: “李光头不来?” 宋钢点点头,不安地说:“他好像还没死心。” 
  林红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生米都煮成熟饭了,他还有什么不死心的?” 
  宋钢听了林红的话以后吃了一惊,心想这两个人说话怎么一种腔调。 
  林红和宋钢在人民饭店摆了七桌酒席,林红的亲友占了六桌,宋钢的只有一桌,李光头没来,那个刘作家也没来,吃喜酒就要送红包,他表示不屑于参加宋钢的婚宴,其实是他舍不得花钱,他伸出小拇指说,宋钢是个小人物,他从来不吃小人物的饭,不过刘作家施舍似的表示,他会去宋钢的新房看看,送上自己的祝福。宋钢同一个车间的工友都来了,刚好凑成一桌。热闹的婚宴晚上六点开始,每桌都是十菜一汤,鸡鸭鱼肉一应俱全,白酒喝掉了七瓶,黄酒喝掉了十四瓶,十一个微醉,七个半醉,三个全醉。全醉的三个分别趴在三张桌子下面嗷嗷叫着呕吐不止,把七个半醉的也勾引得呕吐了起来,十一个微醉的触景生情,张开十一张嘴巴,打出了十一串酸甜苦辣之嗝。把我们刘镇当时最为气派的人民饭店弄得杯盘狼藉,弄得像是化肥厂的车间,都闻不到食物的香味了,闻到的全是化学反应的气味。 
  这天晚上李光头也喝醉了。他独自一人在家里喝着白酒,喝下足足一斤的白酒,他第一次喝醉了,喝醉以后呜呜地哭,又呜呜哭着睡着了,天亮醒来时他嘴里还有呜呜声。邻居们都听到了李光头失恋的哭声,他们说李光头的哭声里有七情六欲,有时像是发情时的猫叫,有时像是被宰杀时的猪嚎,有时像是吃草的牛哞哞地叫,有时像是报晓的雄鸡咯咯叫。邻居们意见很大,说李光头吵得他们一夜睡不着,就是睡着了也是噩梦连连。 
  李光头呜咽嚎叫了一个晚上以后,第二天就去医院做了输精管结扎手术。他先去了福利厂开好了单位证明,证明上的结扎申请人是李光头,单位领导签名同意的也是李光头,还一本正经地盖上了公章。李光头拿着单位证明一脸悲壮地走进了医院的外科,把单位证明往医生的桌子上一拍,高声说: 
  “我是来响应国家计划生育的号召。” 
  医生当然认识大名鼎鼎的李光头,李光头走进来劈头盖脸就要医生给他结扎。医生看着李光头的手掌像把刀似的在自己的肚子上划拉着,心想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人?又看了看李光头的单位证明,申请人和批准人都是李光头,心想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证明?医生忍不住嘿嘿地笑,他说: 
  “你没有结婚,没有孩子,为什么要结扎?” 
  李光头豪情满怀地说:“没有结婚就来结扎,计划生育不就更加彻底吗?” 
  医生心想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道理?医生低下头嘿嘿笑个不停,李光头不耐烦地一把将医生从椅子里拉起来,好像是李光头要给医生结扎似的,又拉又推地把医生弄进了手术室。李光头解开皮带,推下去裤子,撩上来衣服,躺到了手术台上,然后命令医生: 
  “结呀,扎呀。” 
  李光头在手术台上躺了不到一个小时就下来了。完成了输精管结扎壮举的李光头,面带微笑地走出了医院的大门。他左手拿着结扎手术的病历,右手捂着肚子上刚刚缝上的伤口,走几步歇一会儿,来到了林红和宋钢的新房。 
  那时候林红的针织厂来了二十多个女工,正在大闹林红的洞房,刘作家也来了,喜气洋洋地坐在二十多个姑娘中间,一副梦里花落知多少的表情。姑娘们从屋顶上吊下来一根绳子,绳子上系着一只苹果,嚷嚷着让新郎和新娘一起咬苹果。李光头走了进去,姑娘们一片惊叫,她们都知道李光头和宋钢和林红之间的关系,又像三角关系又不像三角关系,说不清是什么关系。她们以为李光头是来寻衅滋事的,林红当时也紧张了,李光头横着眼睛走进来,林红觉得他没安好心。只有宋钢没有看出来,他看到李光头惊喜万分,心想这个兄弟终于还是来了,宋钢抽出一支香烟迎上去高兴地说: 
  “李光头,你终于来了。” 
  刚刚结扎了的李光头用右手一拨,就将新郎宋钢拨到了一边。屋里的姑娘们吓得都不敢出声,李光头从容不迫地将结扎病历递给林红。林红不知道那是什么,没有去接,她去看自己的新郎宋钢。宋钢伸手去拿,李光头挡开了他的手,将病历递给身边的一个姑娘,让她传给林红。林红拿着这份医院的病历,不知道李光头是什么意思,李光头对她说: 
  “打开看看,上面写着什么?” 
  林红打开来看到上面有“结扎”这样的字,她还是不明白,小声问身边的姑娘: 
  “‘结扎’是什么意思?” 
  几个姑娘凑上去看病历时,李光头对着林红说:“什么叫‘结扎’?就是阉割,我刚去医院把自己阉割了……” 
  屋里的姑娘们哇哇地惊叫起来,新娘林红也是花容失色。那个时期我们刘镇流行把买来的雄鸡阉割了,养成大公鸡以后宰杀煮熟,吃起来就会鲜嫩,就会没有公鸡的骚味,刘镇的群众都把阉割的公鸡叫“鲜鸡”。一个姑娘听说李光头去医院把自己阉割了,脱口惊叫起来: 
  “你是个‘鲜人’啦?” 
  这时候刘作家出头露脸的时机到了,他从容地站起来,从林红手里拿过病历,读了一遍,满腹学问地纠正那个姑娘的话,他说: 
  “不是,阉割和结扎不一样,阉割后就变成太监了,结扎了还是可以……” 
  刘作家扫了一眼屋子里鲜花盛开般的姑娘,下面的话欲言又止了,那个姑娘还在问: 
  “还可以什么?” 
  李光头不耐烦地对这个姑娘说:“还可以和你睡觉。” 
  这个姑娘气得满脸通红,咬牙说:“谁也不会和你睡觉。” 
  刘作家点点头,表示同意李光头的意思,补充道:“就是不能生孩子了。” 
  刘作家的补充让李光头满意地点点头,他取回了自己的病历,对林红说: 
  “我既然不能和你生儿育女,我也绝不会和别的女人生儿育女。” 
  说完这话,忠贞不渝的李光头转身走出了林红的新房,他走到门外站住脚,回头对林红说: 
  “你听着,我李光头在什么地方摔倒的,就会在什么地方爬起来。” 
  然后李光头像一个西班牙斗牛士一样转身走了。李光头一二三四五六七,走出七步时,身后的新房里鸦雀无声,当他跨出第八步时,新房里发出了一阵哄笑声。李光头脚步迟疑了起来,他失望地摇了摇头。这时宋钢追了出来,宋钢跑到走路变成了瘸子的李光头跟前,拉住李光头的胳膊想说些什么: 
  “李光头……” 
  李光头没有答理宋钢,他左手捂住肚子,一瘸一拐悲壮地走上了大街,宋钢也跟着走上了大街。李光头走了一阵子,宋钢仍然跟在后面,李光头回头对宋钢低声说: 
  “你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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