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亮和一杆老枪》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一个月亮和一杆老枪- 第1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里猫着腰溜了一圈,往口袋里装了点什么东西,然后就站在我的床前,他微微伏下身子,凑近地看我,我觉得他的样子十分滑稽,就挑起脚趾头去踢他的鼻子,没想他被吓坏了,转身就逃。他逃出门时的声音极似刮风,“嗖”地一声就卷了出去。我感到非常得意,就忍不住在暗中咯咯地笑起来。

  绿娘突然醒来,不假思索地问,谁在笑?

  我便赶紧打住了。

  绿娘静听了一会儿,嘴里呜呜噜噜地骂了一句,翻了一个身睡去,打呼。

  天亮时,绿娘穿了一条三角裤头,赤裸着双腿,站在我的床前,皱眉觑眼看我半天,将我叫醒,说,你没患病啊?半夜里笑什么来着?

  我坐起来,双手捂住眼睛,说,我患什么病啊?大清早的,我笑什么了?

  绿娘这才幽怨地退一边去,边穿衣服边说,这孩子怎么病成这样!

  自从镇长家被盗之后,镇长四个夜晚没到绿娘家里来,第五天夜里来了,一如往昔。我仍然如期而至地潜出房门,那天晚上的月亮亮得吓人,月光将人影子穿透似的映在地上。我径直地去了往日贼蹲过的那片残墙,贼早已蹲在那里抽烟,贼见了我,一直默不作声。我在他跟前蹲下,看着他被月光映亮的面孔,他的双眼贼亮,充满了神秘的忧伤,鼻子突兀地耸立着,给一边脸映了半扇阴影。我的心在莫名其妙地跳动。

  我沉默一会儿说,那天夜里我吓着你了吧!

  他幽幽地吐着烟,说,你这个夜游神,闭着双眼看人,睁大眼睛睡觉,你干我这行准行!

  贼说,镇长也是从别人那里搜刮来的,我不偷他偷谁。贼就嘿嘿地笑了,说,偷了他他还不敢声张,贼笑的时候露出一排白牙,在月光下显得神秘莫测。

  我说,你的牙真白!他就把嘴闭上,沉默片刻,他说,镇长今晚到绿娘家干吗?

  我说,不知道,那是大人的事。

  贼笑了一下,说,你挺聪明,从不乱说,这样好,咱们成为朋友吧。贼伸手跟我拉钩,他的手又粗又大。

  我说,你今年几岁?

  贼说,十九岁。

  我说,你今晚偷到什么没有?

  他默然摇头,说,下不了手。

  我说,为什么?

  贼说,有很多人家比我家好不了多少,偷不到什么东西。

  贼沉默不语。我说,那怎么办呢?

  贼说,等我爹死了,就再也不偷了。他望着我,目光中充满了羞愧,嗓音也沙哑起来。

  我发愣地直视他的目光,他垂下头,手在沙土里乱划拉。他说,我爹患了肺气肿,十几年了,家里什么都卖光耗干了,我娘是累死的,死的时候还在帮人磨豆腐,死在磨盘上,留下我和弟弟,我弟弟跟你差不多大,该上学了,可是我实在拿不出钱来让他上学。我想找点事干,镇长说我名声不好,曾经偷过合作社的白糖,那次是我第一次偷东西,被抓住之后挨打挨骂,就破了脸皮,后来偷东西就再没被抓住……

  贼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说,我该回去了。

  贼在前走,我跟其后,看着他两手空空地摇晃,就问他,你什么也没偷到,怎么办?

  贼想了想,说,算了,天快亮了。

  我突然想到了镇长夜里来绿娘家的时候,怀里抱了一包东西,进门之后就搁在桌上。

  我对贼说,你跟我来。我在头里领路,他跟随其后,我先闪进门,他随后进门。在黑暗中,我凑近他,指了指桌上的东西,他立即明白了。他一个闪身就到了桌前,刚伸出手,就发现镇长已经站在桌子旁边,黑耸耸地立在那里,正慢慢悠悠系衣服扣子。镇长突然感到一阵凉风拂面,睁眼一看,一耸黑影直奔他而来,吓得他大叫一声——谁!

  我就在镇长的一声吼叫声中蹿到了床上。就在我头刚挨到枕头,就听镇长说,是你小子,好哇!看我打不死你这个贼!

  贼说话了,他说,谁也别打谁,你赶紧回家吧,天快亮了。

  贼的提醒,使镇长立刻冷静下来,他扔下贼就朝门奔去,快速地一闪腰,走了。

  贼拿了桌上的东西,往腋下一夹,也是一个闪身出去了。

  我躺在床上大气都不敢出,瞪大眼睛等待天明。

  其实绿娘对刚才发生的事清清楚楚,她假装睡不醒的样子,等到天一亮,她像一只搜索鼠迹的猫,疑窦丛生地在桌子边转来转去。她自言自语说,这死东西,拿来的什么东西,也不告诉一声,被贼偷了不明不白的。

  我以为到了白天,镇长会兴师动众大呼小叫地将赋抓起来,五绳八绑地送进监狱,可是等到中午,镇子里没有异样的动静,我就去镇上溜了一圈,看见镇长正神采奕奕地给镇上的人宣读遥远的政府传来的文件。镇长的声音比平时大了好几倍,震得耳膜子发痛。

  当天傍晚时分,镇上的人正在吃晚饭,贼的爹就死了。贼的弟弟的哭声才把邻居引去。贼没有哭,目光呆滞地坐在父亲的身边,脸铁青着只语不发。

  我听说贼的父亲死了,心里很难受,我想到贼告诉过我,他爹死了就再也不偷了,在往后的深夜,我云游在外,就再也见不着贼了。

  这天夜里我早早上床睡下,绿娘一般在晚上是要刻意梳洗打扮一番的,先是洗脸,往脸上抹香胰子,然后擦雪花膏,满屋子槐花香,然后就坐在镜子前梳头,慢慢地梳仔细地瞧镜子中的人,然后就拿出鞋底纳起来,麻绳拉得哗哗响。绿娘总是在心魂不定地纳一阵之后,停下静耳倾听外面的动静,一直到深夜,她才宽衣上床。

  我猜想今天夜里镇长是不会来了,正这么想着,就听见门“吱”地一声响,镇长那方形的身板就挤了进来,摇摇晃晃地直奔绿娘的床而去。我估计镇长喝酒了,一股刺鼻的酒味熏人,镇长一挨到床,就传来打架一样的碰击声。

  我想,贼今儿夜里不会出来了,他爹死了。

  我瞪着眼睛看着黑夜,镇长竟然发出一种羊叫的咩咩声,这种声音十分古怪,使我难以忍受,就溜下床,闪出门去。

  这天夜里的月亮忽明忽暗,天上布满了岩石一样的云块,一轮不那么圆满的月亮在岩石中穿行,我抬头望着那种情形,真担心月亮会在岩石中碰碎了。

  我知道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就低下头看自己的影子,月亮突然钻到岩石背后去了,我的影子倏然而逝,我心里一派怅然。我在林中东张西望,无所事事,不由自主地就朝那片残墙走去。当我发现贼如以往一样地蹲在那里的时候,惊喜得差点叫出来。

  贼目光幽幽地望着我,我蹲在他面前,说,你爹死啦。贼嗯了一声。

  我说,我以为你不会来这里了。往后夜里就我一个人行走了。

  贼仍然是默不作声地望着我,他的神情黯然而忧伤。

  我说,你没下手啊。

  贼说,我就偷最后一次了,这一生一世最后一次……如果我被逮了,大概就回不来了,我的弟弟就托付给你,你的父母从牛棚回来,请你求他们收养我弟弟,就当他们的儿子吧,你的父母是镇上最好的人。如果我没被逮住,前面的话就当我没说,我今晚在这里等你就是想告诉你这些。我知道将来你长大了,会瞧不起我的,因为我是贼。

  我望着贼伤楚的面容,我不知道贼会有如此不祥的预感,我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但我觉得他将来要遇到麻烦。

  我冲他点点头,说,没问题。

  他伸出手在我头发根里旋转,很轻,像是抚摸。

  我看见他哭了,泪水从鼻子两侧亮光光地流下来。

  他突然说,总不能就用破草席把我爹埋了吧?他目光凄切地望着我。

  我对他点点头,很肯定地点头。

  他望着我,站立起来,然后转身一个跃步跳过残墙,一晃眼就不见了。我站在原地呆愣了半天,然后才转回头朝家走,我突然感到了孤独,这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初感到的孤独。

  我没想到在林荫道上,与镇长碰了个对眼,他愣住了,我也愣住了,他站住,我也站住。我垂头看自己的影子,脚下却一点影子也没有了。天很黑,我估计快天亮了。我抬起头时,镇长已经走得无影无踪了。我回头四处寻找,我猜想镇长一定认为我在夜游,所以才如此放心大胆地走了。

  天亮之后镇子里突然热闹非凡,就连刚起床的绿娘也显得情绪异常,跟着大伙大呼小叫,绿娘扑到我的床前,将我拉起来,说,贼被抓到了,这下可有好看的。

  我到了石桥头时,贼已经被打得鲜血四溅地捆绑在那棵黄桶树上。贼好像痛昏过去了,头低垂得很低,我走近后要狠侧着头才能看到他的面孔。他的脸上全是伤口,流出的血被太阳一照变成紫黑结成血痂。他的上身赤裸着,两助排列整齐的肋骨清晰地突兀出来,他在很艰难地呼吸,胸在纵横交错的绳子下鼓鼓荡荡。

  我看贼还活着,就放心了许多。

  我是从围观的人口中得知,这次抓贼是镇长特意安排的,他让几个男人夜里埋伏在贼的房子四周,盯着他深夜出来,待他回去的时候,将他抓获,人赃俱全,贼自然是在劫难逃了。

  贼那天晚上是偷刘公安家的五十块钱,他想用这钱给他爹买棺材,没想到盗到钱之后,刚行至自家门前就被抓了。

  刘公安捏着失而复得的五十元钱,脸色都气紫了,他对大伙说,一共一百块,这小子手下长眼,只偷了五十元,你们看看,刘公安把钞票在手心里拍得噼啪响。

  太阳升高了,苍蝇蚊虫都营集在树下,贼被蚊虫叮咬着,他一动也不动。他的弟弟站在树的侧旁,流着鼻涕东张西望,不时喊一声,哥,爹还在家呐!

  贼没有理睬他弟弟,一直垂着头,我忽然看见贼睁开眼睛偷偷看了我一眼。我赶紧凑近他,说,疼不?他没有吭声,又闭上眼睛,四周围了许多的人,几乎都在辱骂贼,骂的那些话,全是让贼下了地狱也不得好死。贼一言不发。那个流鼻涕的小男孩大概听懂了四周的人骂的话,鼻涕就流得更长了,流过了嘴角垂到下巴上,我忍无可忍地走过去用我的手绢替他擦了。他望着我,他不认识我,他怯怯地对我说,我爹还在家呐。

  我拉起他的手,冰凉,他又不放心地对我说一遍,我爹还在家呐。

  我拉着小男孩的手,朝镇公所的大门走去。大门是古铜色包钢的,门坎是青石条砌成的,又高又陡,我们很费劲地才翻越过去,我和他径直走进镇长的办公室。

  那个男孩,当然不明白我来这里要干什么,他只是觉得这种地方会使他感到惧怕,所以他的身子往回缩着,不敢随我上前的样子。若干年之后,我也无法找到当时我义无反顾地来到这里的举动,是出于年幼无知还是过早地利用卑鄙来以牙还牙?总之,我站在了镇长面前,他正在与两个大人说话,话的内容大概是处治贼后送他进监狱,先开批斗大会,再把他送往远处的监狱,大概安排就这样。等人离去之后,镇长兴奋异常地看着我,说,你来干什么?是谁让你来的?

  这“谁”自然是指绿娘了。我走近镇长,仰起头望着他兴奋的面孔,我说,你把贼放了,如果不放的话,我就把你跟绿娘睡在一起打呼的事告诉镇上的所有人,还有你的老婆。

  镇长当时的表情是可想而知的,他足有十几秒钟处在一种大脑被抽空的状态中,当他从那种空白中挣脱出来,想到的第一个问题便是——你不是患夜游症吗?

  我又对他说了一遍刚才说的话,他才彻底地清醒过来。我便转身出了他的办公室,门外站着的流鼻涕的小男孩,正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复拉起他的手,朝石门坎走去。于是我就听见镇长在我们身后狂呼乱叫——这是威胁!这是卑鄙!这是胆大包天!等等的,那些词是天下好人坏人都可以使用的词。

  事情就这么急转直下地变成另外一种结局,中午时分,贼就被释放了。贼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忙着把他爹弄去埋了,再不埋可能就臭了。他抱着他爹正往草席上放的时候,绿娘突然就来了,她神情紧张地看着我,说,你一大早就出门,连个影子都见不着,再说死人有什么好看的?绿娘一把将我拽出屋去。

  我站在门外,绿娘却一脚踏进门里去,我看见她神秘莫测地朝贼手里塞了一包什么东西,神色诡秘地对贼咕噜几句,我听不见她说的什么,然后绿娘就快步走出来,拉起我的手,逃难似的离去。我背过头去看贼,贼站在门口边,瞪着眼睛,表情恍惚地看着我。

  后来我才知道,绿娘塞给贼的是四十元钱,那时用二十元钱,就能在镇上的棺材铺买下一柩薄棺,贼在当天买了棺材就把他爹葬了。

  当天夜里,绿娘早早就把饭做好,盛上端来让我先吃,她心事重重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一会儿出门去愣愣怔怔地朝远处张望,一会儿进屋来把桌上的东西无缘无故挪一个位置,其实我看大可不必,她焦急的样子好像在等待什么人,我想她大概在等镇长吧。

  可是我又觉得不对,绿娘从不如此焦急不安地等待镇长,镇长半夜时分自然会来的。我预感到绿娘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即将要发生什么事。

  绿娘从屋外回屋里,心不在焉地对我说:吃完出去玩,我今晚有事要出去……啊?绿娘心里有事压着,说出话来语无伦次的。

  我放下碗什么也没干,就出门去了。天还亮着,我就去河边玩了一阵,天黑下来就转悠到了残墙根下去。

  我惦着贼,我想,他葬了他爹,现在在干什么呢?他还会来这里吗?

  我在残墙根下蹲了很久,直到月亮出来,把到处都照得亮亮的,可是过了不一会儿,月亮又被乌云遮住了,黑夜沉寂在半昏半暗中。

  我仍然蹲着,像贼以往那样,呆头呆脑地注视着黑夜中的一切。

  这样到了很晚,月亮已经从乌云中几出几进,然后又彻底不见了,仍然不见贼来。我就离开残墙根往回走,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