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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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愤怒-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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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了那么多。当李芒告诉了她冻土沟的事情时,她惊恐得好长时间没有说出话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听不到老寡妇的哭声了。后来才知道是傻女突然失踪,老寡妇
病倒了。不久,她就死了。

    她死的那天晚上,老屋门前围了很多的人。不懂事的孩子哈哈笑着,打闹着。邻居的几
个老婆婆偷偷地在角落里烧纸,弓着腰在地上画着什么。她们的背影使几个围看的妇女哭起
来,哭声越来越大,后来男人们也哭起来了。

    哭声惊天动地!李芒和小织睁着泪眼,惊讶地看着。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一块
儿哭泣……

    他们再也看不下去,从老屋门前离开了。李芒反反复复地想着不久前在大翻工地上,老
寡妇追逐民兵连长的事;想起傻女见到民兵连长时的那一声尖叫……他走着走着突然站住
了。

    他说:“民兵连长一准跟傻女的事有关……蓖麻林,老寡妇喊的蓖麻林不是疯话!”

    “那治保主任呢?他死了好几年了!”

    “……”李芒答不上来。他说:“老寡妇死了,蓖麻林里的秘密也给带走了。要找到傻
女就好了。这一家子人惨极了,等于被推到了那条冻土沟里……”

    “傻女不知道还活着没有?她一个人跑到哪儿去了?”小织哀叹着,嗓子哽住了。

    李芒说:“我有时真不知道这一辈子怎么活到底。肯定很难,到处都是那条冻土沟。我
有时想:真不如像傻女一样跑走,跑得没有影儿,跑到天边上去!傻女一点也不傻呀!”

    小织用她小小的巴掌握起李芒的手,轻轻地摩擦着。她小声呼唤着:“李芒!……”

    李芒望着天上的星星,又低下头来着小织那滑润的头发……他说:“那天晚上坐在草地
上,你记得我说过一句话吗?

    我说过‘我今后什么也不怕了’,这是真的。我到现在也这样想。可是,你能跟着我
吗?这样我也把你领到那条沟边上了,这不是更惨吗?……”

    “李芒!李芒!……”小织连声叫喊着,用手俺住了他的嘴巴……

    他们一起向前走去……

    在小路边上,多了一截干朽的木桩,立在那儿,黑森森的怪吓人。当李芒和小织试着走
近它时,它的顶部突然闪亮了一个红点儿——原来是一个人默默地站在那儿吸烟!小织惊叫
了一声,攥住李芒的手就跑。他们跑开一段路之后站住了,听着身后的声音:那个人在咳
嗽。

    第二天晚上,李芒又被叫去开会了。当他走出民兵连部,走到那棵树下、走到小织身边
时,突然从一旁的树丛里蹦出三个持枪的人来。还没容李芒和小织叫出声来,就有两个大白
布套子分别把他们套住了。一个人呼喊着:“抓流氓抓流氓!

    小地主崽儿耍流氓!哦号!……”

    李芒马上听出是民兵连长的声音。他极力想撑破这个袋子,可是怎么也不能。他在袋子
中闻到一股香味儿,接着用手摸到了一截粉丝。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是被装在一个装龙口粉丝
用的大帆布包里!他们可真会想坏点子啊!……民兵连长又喊开了:“绳子缠上,绳子缠
上!”话音刚落,李芒觉得有五六道绳子勒上布袋,并渐渐勒紧,有一条绳子正勒过他的咽
喉,他感到一降窒息,脑海中立刻闪过那条即将坍塌的冻土沟的影子……他呼叫着,奋力挣
扎,尽量让绳子的位置离开咽喉远一点。他同时也听到小织反抗的声音,听到民兵连长的嬉
笑:“嘿嘿,小织呀,莫害怕,我是你大哥,大哥把你抱回家去……唉哟,有一百
斤?……”小织怒斥着、叫骂着,但这声音和民兵连长的嬉笑掺在一起,渐渐远了……

    李芒被几个民兵轮换扛到了一个地方,接着被抛到了一个又深又硬的坑里。他的头被重
重地磕了一下,立即昏了过去。

    醒来时,他身上的套子已经被解开了,原来他被抛在了一个废弃不用的水泥氨水库里!
一股残存的氨味儿直刺他的脑门,身前身后、墙壁上,留着一些唾液和血痕,这里不知关过
多少人呢!……小木门响着,接着民兵连长和肖万昌走了进来。李芒盯着这两个人,一声不
吭。

    肖万昌的头发有些乱,满脸倦意。他吸着烟,咳了几声。

    李芒突然想起了那个夜晚小路边上的半截朽木桩,想起了那几声咳嗽。这咳的声音是一
样的。

    “……看来治安工作真要抓一抓喽。*H?”肖万昌在和民兵连长说话。

    民兵连长笑眯眯地指了指李芒:“这不捕获了么?”

    李芒冷笑着:“你们比法西斯还有办法。可你们扼杀不了我们的爱情!”

    肖万昌由于气闷而喘息起来,用手指着李芒说:“你算个什么东西!你这个小地主崽子
大白天做梦!你挠痒挠到我头上来了……好,好,你等着吧!”他骂着,咳着,身子摇晃得
很厉害。停了一会儿,他的火气才消下来,对民兵连长交待了几句,急匆匆地离开了。

    送走肖万昌,民兵连长就转了回来。他一进门就狞笑着嚷:“芒兄弟口福不浅啊,我就
没有这口福。你这回就是死了也值了。肖支书到底有钱,把个闺女养这么白嫩……”

    没容他住口,李芒就给了他的下颌骨那儿一拳。这一拳打得没有节制,使民兵连长的头
先往一旁猛地一甩,接着整个身子也倒下来……

    小织一直躺在玉德爷爷的怀里。

    她从被裹绑着送回家来以后,一直没有流泪。她听着父亲的斥骂,紧紧地咬着嘴唇。她
第一次知道父亲也会这样凶狠地骂人。肖万昌在屋里暴跳着,大嚷大叫:“你要和他好得
成,除非把我杀了!你干脆死了这条心,我早跟你说过!……

    李芒那小子也活得不耐烦,看我这回怎么把他送到公安局里去!臭流氓!”

    玉德爷爷抱紧孙女,一边怒喝着儿子:“出去!你给我出去!没完了?”……肖万昌走
了,他还是紧紧地抱着孙女。

    玉德爷爷就是这样把她抱大的。小织的母亲死得早,玉德爷爷就老是把小织带在身边
了。今天的小织已经完全是个大姑娘了,他抱起她来还像过去一样妥帖自然。小织没有流
泪,他却用粗粗的手掌擦了几下她的眼睛。肖万昌出去之后,他哈着气对小织说:

    “孩子哟哟!咱可不能跟李家结亲!你还小,不醒事,你不知道,过去河边上这些地全
是他们李家的。我这胳膊,看见这块疤了吧?就是李家的狗咬的……”

    玉德爷爷挽起了衣袖,让孙女看他胳膊上的疤了。

    小织摇着头说:“爷爷,李芒的爷爷、父亲不是全死了吗?

    他不是个孤儿吗?”

    “不能跟李家结亲……”玉德爷爷摇着头。

    “爷爷,李芒不是个好孩子吗?你不是也夸过他吗?”

    玉德爷爷点着头:“那倒是。”

    “爷爷!”小织从老人的怀里挣脱出来,执拗地说,“我就和李芒好了,他到哪儿我跟
到哪儿,我一辈子都和他在一块儿了。硬把我们分开,我会活不下去!……”

    老人摇着头,叹着气,重新把小织紧紧地抱在怀里。

    “爷爷,我们快去救出李芒吧!他们要把他送到公安局,现在不知怎么折磨他呢,那个
民兵连长比狼还狠!……爷爷!”

    玉德爷爷默不作声,一双深陷的眼睛望着漆黑的窗户。

    起风了,街上的树木发出尖利的叫声。小织恳求着爷爷,这时突然从老人怀里跳下来
说:“你听啊爷爷!你听!他们在抽他,打他,他在喊——你听啊!你的心比石头还
硬……”

    老人打开窗户,倾听着。还是只有风声。

    “爷爷!快走啊爷爷……”小织摇晃着他。

    玉德爷爷的胡子抖了抖,沉着嗓子喝了一声:“织子!

    ……”小织坐了下来。老人轻轻地关了窗户,又从屋角找来一根铁钎,掖在了宽大的衣
襟下边,然后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刚过午夜,玉德爷爷就醒来了。他扯上孙女的手往外走去。他们撬开了氨水库的小木
门。李芒已经被打昏几次了,搀出门来,当看清了来的是玉德爷爷的时候,立刻给老人跪下
了。

    李芒决定连夜逃走。当小织告诉要和他一块儿离开这里时,他的一汪泪水再也忍不住
了!没法儿跟谁告别,没法儿跟老爷爷告别!他们抹去了泪花,转过几条村巷,就隐没在一
片夜色里了。

    在村边上,他们久久地呆立着。

    整个村落死死地沉睡着,只偶尔有狗吠一声。天空有淡淡的云,星星忽闪忽隐。冷风从
不远的海上吹来,吹起了他们的衣角。

    他们踏上了河桥。过河,入林,开始了不为人知的逃亡。

    他们要走几百里,再折向南,入山。

    十二

    李芒怎么也弄不明白这几句话:“用小树叶遮住眼睛,然后,不发一言。”他吸着大烟
斗,一双手在诗集上摩挲着,显出很有兴味的样子。直接的、表面的意思他是明白的,他只
是害怕还有什么寓意,什么象征等等。他知道那些诗人的狡猾,知道诗人就是些善于埋藏东
西的人。他吸着烟,看着这一行一行的、印得很规矩的文字,常常感到一阵阵惊讶。他品着
烟,咀嚼着诗行,总能从里边掘出什么新鲜东西来。在南山和东北的时候,他试着写过一些
东西,都写得很糟。但他也养成了读东西的兴趣。他每逢在生活中遇到难题,每逢激动起
来,就习惯于翻开一本诗集、一本书。这能使他平静下来。更奇怪的是有时这书也能给他一
些新奇的想法,使他这样做而不那样做。

    小织伏在一边的缝纫机上做针线,她有些黄瘦了。这主要是因为她到了一个特别时期,
她坐在那儿真有些笨呢!也可能李芒的执拗使她吃了些苦头,她几天来老要劝阻,说服她的
丈夫。

    这个家已经是很温暖、很幸福的了。几乎不缺任何东西,电视机、录音机、电冰箱……
什么都有。特别安慰着她、使她自豪的是,他们家比别的家多了一个大书架子,这当然是因
为有李芒的缘故。此刻的李芒坐在桌子旁,一声不吭地读他的书,慢吞吞地吐着烟。桔黄色
的台灯光圈罩在他的身上,他屈起身子,一条腿放到了椅子上。这个家真是很安逸了呢……
自从和父亲联合做了专业户以后,一切似乎都很顺利。父亲做了好多别人没有力量做的事
情,比如黄烟的收购、追肥、浇水,有他也就有了诸多的方便。如果他们这个联合的黄烟专
业户破裂了,那么在她和李芒这方面,肯定立即就会招来好多不便。也许他们再也不可能有
这样安逸的日子了。他们需要为烟田去苦苦奔波了,也许最终还需要去经受失败的打击……

    她很担心。她寻思事情从来就比李芒缜密。她担心的是经济上的损失;但最担心的,似
乎还不是这些。她不赞成和父亲决裂,还有别的原因。到底因为些什么,她自己也讲不清,
比如,因为他是父亲,等等。她自己也讲不清。她只是觉得处在她这样位置上的人,今天有
责任去阻止丈夫……有时候,面对一个慷慨陈词或者咄咄逼人的李芒,她也有些胆怯了。她
又开始担心另一些事情:我错了吗?是我在害李芒、害这个家吗?

    “用小树叶遮住眼睛,然后,不发一言。”李芒握着大烟斗,咕哝着离开了桌子。

    “不发一言。”李芒走过来,看着小织说。

    小织把连在针上的线剪断,抬头微笑着着他。

    “荒荒抓走已经三天了。”李芒突然说道。

    小织眨着她黑亮的眼睛,好像说:三天了吗?

    “三天了,也没有什么动静。”

    小织点点头。

    “大伙把荒荒忘了。”

    “大家都在忙烟田,顾不上他了。”

    “他算个什么。光棍汉,不一定什么时候就死了。”

    小织咬了咬嘴唇。

    “所以就把他抓起来!用铐子铐住!”

    “他们会打他吗?”小织担心地问。

    “不打他太便宜了。他也很壮,打得皮开肉绽也没事。”

    “那些人多狠啊……”小织难过地望了望窗外。

    “最狠的还要算你爸爸,他抓荒荒不用自己动手。”

    小织垂下了头。

    “看看那个民兵连长吧!老是笑眯眯地把人往那条又深又窄的冻土沟里推……他如今还
是跟在你爸爸身后。”

    “爸爸跟他是不一样的……”小织说。

    “怎么能一样呢?像一个大扁瓜:肖万昌是瓤,民兵连长是皮……”

    小织的脸不知怎么有些红了。她说:“……你真会比喻。”

    “反正这样说你就明白了……我就是这个意思。”

    “不过荒荒也真的犯法了……”

    “是啊。把一个人硬往山涧里逼,他掉下去了,怨谁呢?

    是他自己一脚踩空了!”

    小织不说话了。

    “荒荒为化肥的事情来找咱,他说是‘做代表来了’。他不知道他砍烟田,也是做代表
来了!”

    小织有些不解地看了李芒一眼。

    “他代表了好多人的一种情绪!”

    “你是说大家都仇视……他?!”

    “是仇视。”

    “仇视……”“能不仇视他吗?他把人住狠里治,又叫人说不出什么。

    好多法儿都是使绝了的,像集体办那些工副业,篷布厂、小橡胶厂,都承包给他身边那
几个人了。承包额定那么低,谁承包谁发大财!这些人就得供养他,是他让他们发财的,这
些工厂简直成了肖万昌几个人的‘钱柜子’了……像这样的事有多少!谁心里都明白,都有
一笔帐,可不敢说。荒荒是个不知深浅的人,就站出来动了镰刀,结果给逮起来了……”

    小织吸了一口冷气。

    “他给逮起来了,”李芒继续说着,在屋里踱着步子,“倒没有人出来说话了。他们都
弯下腰,钻到烟垄里去做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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