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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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愤怒-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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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领巾,鲜红鲜红的……可是……”李芒说着,眼里涌出了泪水……

    小织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摇动着说:“我明白!我知道!

    李芒……”

    小织决心要让李芒留在宣传队里,留在这个暂时用歌声编织起篱笆的小花园里,无论如
何也要让他留下!宣传队的伙伴们无数次地安慰他、劝阻他,紧紧地拥抱起他来……

    李芒后来终于留下来了,所有的伙伴都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大家兴奋极了。

    这天晚上,他们没有排练以往的节目,而是各自选择了自己喜欢的歌子,不停地唱起
来。多么痛快!多么舒畅!就好像欢迎一个从远方归来的好朋友似的,大家围着李芒,眼睛
里闪着比往日更明亮的光泽。也巧得很,这晚上李芒和小织的同学袁光从河西找他们玩来
了!这使李芒和小织十分高兴。三个同学见面了,彼此都激动起来。袁光白天在生产队里劳
动,只有夜晚才有时间出来玩。他大概很久没有经过这样热闹的场面了,看着大家唱歌,满
脸通红,鼻尖上渗出了愉快的小汗珠。袁光的头发又长又乱,这使他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
了。后来他小声告诉:他要早些赶回去了,因为他出来时找治保会请过假……他说这话时,
见李芒垂下了头,也就闭上了嘴巴,站起身来。

    李芒和小织去送袁光了。

    一天的星星。他们踏上海滩,穿行在稀疏的小树林里。他们默默地穿行在稀疏的小树林
里。一天的星星。友谊分别记在三个人的心底,他们仰脸看那星星。夜露有时洒在他们的眼
睛里……袁光踏上了芦青河的小桥,向两个好朋友无声地笑了。

    袁光走了,月亮升起来了。他们又踏着月光穿行在稀疏的小树林里……白白的沙子在脚
下嚓嚓响着,无数的叶片在四周闪动着绿色。小织的泛白的军衣上沾着露滴,她的两个毛刷
刷辫也沾上露滴了。她的前面几尺远的地方,走着高高细细的李芒。在这月色苍茫的大海滩
上,她跟上李芒往前走去,就像跟在了一位兄长的身后,心里那么温煦和安逸。她很羡慕李
芒那挺拔的、青春勃发的身姿,也羡慕他那透着男性的力度、男性的自信的宽厚的臂膀。她
呼唤他:“李芒!你走那么快,你走得真快呀……”

    她的声音慢慢弱下来,“真快呀”三个字几乎要听不清了。

    李芒于是就放慢了脚步。他像是极不习惯于这种行走的速度似的,只得走走停停。小织
简直就不像赶路了,她的步子十分缓慢,一双大大的眼睛四下里观望着。后来,她就倚着一
棵青杨树站住了。李芒也走回到树下来。他听见了她的均匀的呼吸,看了着她那个很严肃的
样子,觉得她多么好、又多么可笑啊。李芒没有吱声。

    “李芒,我不会老呆在宣传队里的……”小织说。

    李芒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你想想,我爸爸会让我呆在村里吗?不用多久,他就会把我弄到哪个工厂、机关里去
了……”小织轻声说。

    “他一定会。”李芒说。

    “我就那样走了吗?”

    “可不是就那样走了!”

    “就那样离开宣传队了吗?”

    “可不是就那样……离开了!”李芒的声音变得很粗重。

    小织垂下了头,两个小毛刷刷往上仰着、微微颤着。李芒看了看它,心中有些闷热。他
又把目光移向黄蒙蒙的前方了……小织仰起脸来问:“你喜欢一个人呆在这片海滩上吗?”

    李芒笑着:“你喜欢一个人呆在海滩上。”

    小织又问:“你喜欢有一个人和你一块儿呆在海滩上吗?”

    李芒笑着:“你喜欢有个人和你一块儿站着。”

    “你把铅球推那么远……什么胳膊!”小织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有些冲动地猛击了一下青杨树,青杨树周身震动。几滴露水落下来,有只鸟儿也飞
了。他大口地呼吸着,他觉得身上很燥。这个夜晚明亮、安静,没有一点风。远处的林木高
高簇起,月色下看去像一道山崖。他此刻倒真想让前边有座起伏的山岭,他们一起攀登上
去。他看看小织:她就站在身边,那么娇小的一个姑娘。她是依偎在这棵大树上了,用那个
很小的小巴掌抚摸着光滑冰凉的树皮。她比他小那么多,他看她需要低下头来呢。他抿了抿
嘴角,轻轻地咳了一声。他想唱一支歌儿,他突然觉得大海滩上的林木、沙土、夜飞的鸟
儿、小蚂蚱、飘飘落下的叶片、溅起的露水……一切的一切,都深化在他要唱的这支歌里
了。没有什么痛苦了,没有什么焦虑了,没有什么不安了。眼前的树木仿佛退远了,又慢慢
消逝在远方,化作一片朦胧的月色。大海滩像被一层雪粉轻轻覆盖,反射出淡淡的光来;大
海滩毛绒绒的,粉丹丹的,热烘烘的。大海滩像个红眼儿白毛的小兔子了!你想去捕捉它,
把它举在手上。哦哦,一天的星星!星星用热切的眼睛望着海滩上的一切,眨着,又睁得老
大,雪亮亮的眼睛啊。星星眼里的世界会是这样的吧:只有一个温柔的大海滩,只有一棵大
树,只有两个人。两个人隔着一棵树。红眼睛的小兔子,小兔子伸出通红的小舌头去舔闪着
露珠的树叶儿。它喝足了水,就睡着了。它的鼾声那么轻微、均匀。它紧紧依偎着一棵高大
的青杨树……李芒的心噗噗地跳起来,他把手压到了身后去,轻声呼唤:“小织!小织你一
声也不吭……你睡着了么?小织……”

    “我没有睡着。李芒,李芒……”

    “我们离开青杨树吧,我们往前走吧!”

    他们走去了。微微的风吹起来了,吹来一种淡淡的香味。

    慢慢的,林木更稀疏了,开阔的草地袒露出来了。月光在平展展的草的尖叶上滚动跳
荡,小野菊特别显眼。离开草叶一寸高的地方好像有什么在飞速流动,看得人眼睛发花。他
们仔细看了看,看出是闪亮的甜草叶儿在风中扫动,月光在上面走来又走去,真像是流动着
什么!李芒说:“小织,你看,我好像第一次发现这个地方似的……多好的一片小草原!”
小织重复着他的话:“多好的一片小草原!”……踏在了小草原上,野菊的香味变得扑鼻
了。他们在这片开阔的草地上坐下来了。小织小心地捏了捏李芒支在地上的一只胳膊说:
“像铁一样……”李芒就用这只胳膊把她揽到身边说:“像铁一样……”小织呼吸的声音又
粗又急,发出一种哭泣似的声音,挣脱着,奋力挣脱。因为“像铁一样”,她终于挣脱不
掉,于是就把头伏到他的宽厚的胸脯上了。他试图将她的头扶起来,可是怎么也不能。他抱
着她,唯一的担心就是怕她笑自己那颗咚咚乱跳的心。他终于可以去攥她脑后的两个毛刷刷
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他发觉她的头发很滑,很滑很滑的。他声音颤颤地说;“一切的
一切,什么,所有的什么东西,我都不怕了……小织,啊啊!小织……我听不见你喘气了。
哦哦,你真要睡过去了……小织,你没有睡过去啊,你的眼睛睁这么大。你看见什么了?你
知道吗?你听见吗?我什么都不怕了……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个。小织,啊啊!我又听不见
你喘气了。哦哦,哦……小织!”

    小织的头埋在他的胸脯上。她闭着眼睛,一片黑色没有边缘。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似
乎也听不到李芒在说些什么。

    一股热流从她的心房流出来,涌遍了全身。她觉得她是伏在一片黑色的、温暖的波涛上
了,正随着海的浪涌漂去了。海浪抚摸着她,把她的毛刷刷辫拆开了,把她黑色的头发溶化
进水流里去。远处的浪涛巨雷般轰响,震动着她的心,她勇敢地向着那雷鸣泳去。阳光在黑
色的波涌上闪耀,金色的水珠跳荡起来。一片大海变绿了,翠绿翠绿,波涛也在平息,渐渐
的,大海又像绿丝绒那样光滑了,细小的皱褶活动着,变幻着。她在这绿丝绒上惬意地、尽
情地舒展,她玩得都有些眩晕了!……突然她又听到雷鸣似的浪涛在轰响了,她好奇地将头
埋下去、埋下去。她听得更清晰了:“轰——隆!轰——隆!……”她用手去抚摸,后来,
她的手就被更大的一双手给捉住了……

    李芒捉着她的手,一动不动地握着。他昂起头来,默默地注视着前方。

    那还是茫茫的月色,还是丛林,黑赳赳的丛林……小织问:“李芒,你怎么了?你在想
什么呀?”

    李芒喃喃地:“我在想我自己、想傻女和袁光……”

    小织沉默了。停了不知多长时间,小织才轻声问:“我们该回去了吧?”

    李芒点点头:“该回去了!”

    十一

    严寒来到了。芦青河又结了白色的冰层。后来冰层加厚,过河不一定走小桥了,可以大
摇大摆地从冰上踏过,一些来不及收获的蒲苇就冻在冰里半截,寒风又把它们从冰面上斩为
两段。

    每年最寒冷的时候,学大寨总要掀起一个高潮。为了造田,“跟荒滩要粮”,需要砍掉
大海滩上一片片林木,然后将白沙子下面丈把深的黑泥翻上来:这叫“大翻”。大翻是当时
最苦的活儿了,人们要翻一个冬春,脚上一直穿着生猪皮包裹茅草做成的鞋子。几乎每年都
有人在大翻中受伤,不是被塌下的土块砸坏了腰腿,就是被锹镐碰伤了哪儿;也有人被崩下
的冻土块埋住,永远不再活过来……这年的“大翻队”又成立了,李芒理所当然地被派到大
翻队里。

    他的手掌很快就挤出几个血泡。后来血泡没有了,磨出了一层铁样的老皮。他从来没有
被碰伤过,一双灵活的眼睛警觉得很,总是一次次化险为夷。民兵连长做了“大翻总指
挥”,他掮着枪,将一个琥珀色烟嘴咬在嘴角上,在丈把深的泥沟岸上笑眯眯地走着,见了
沟下的李芒,就蹲下来欣赏一会儿。

    李芒默默地瞥他一眼,咬了咬牙关。

    民兵连长笑着:“喂!伙计,上来喝口水吧?”

    他明明知道李芒上不来:只有统一休息时才放下长木梯让大家爬上来,平时大小便也都
在下边了,要喝水,也是随便找个水洼子伏上去……他是逗着李芒玩儿。

    这天晚上,民兵连长又来宣传队里看排练了。他就站在一边看小织弹琴,有时还眯起眼
睛倾听。有一次他被一阵特别委婉的琴声引得睁开了眼睛,接着就紧紧地咬住了烟嘴。他看
到小织一边弹琴,一边看着李芒,那目光热烈中透出无限的柔情!他的烟嘴越咬越紧,后来
就是这么硬咬着走出屋去……

    第二天早上,李芒很早就来到大翻工地上。工地上没有人,李芒正想找个背风的泥堆歇
一会儿,突然从泥堆后面跑出一个老婆婆来。原来是老寡妇,她正从翻开的泥沙中寻找铲断
的树根,准备做烧柴……李芒就帮她找起来,一会儿就弄了一大捆。

    老寡妇坐在柴捆上,像是一时不想走了,眼神僵直地望着他。望了一会儿,她竟然朝着
他的脸伸出手来。李芒的心“咚咚”跳着,但没有逃开,而是往前走了一步。她终于能够摸
到他的脸了,就一下一下地抚摸起来。李芒看着她的有了笑意的眼睛,看着她的头发,不知
怎么想起了傻女和蓖麻林。

    一个念头越来越强烈,他突然想起要弄明白蓖麻林里的秘密!

    他像自语似的,喃喃地说道:“蓖麻林……蓖麻林……”

    老寡妇的手像被什么烫了似的,从李芒的脸上倏地抽回来,大声呼喊起死去的治保主任
和民兵连长的小名来,竟然呼个不停……人慢慢多了,围了上来。

    李芒和老寡妇被围在中间。他十分后悔,不该提蓖麻林……老寡妇喊着,比划着,突然
向外冲过去。大家一看,原来民兵连长就站在人群后面,不知怎么就被她发现了。民兵连长
跳着,慌慌张张地跑着,躲闪着追上来的老寡妇……

    大家喝起彩来,一边大笑,一边给老寡妇加油……

    上工的时候,民兵连长阴着脸,一直蹲在李芒的那一段沟岸上。他徐徐地吐着烟雾,看
着下面的李芒整得满脸泥浆……看了一会儿,他突然“咯啷”一声将烟嘴咬住了。他笑着对
李芒说:“你到东边那条沟里翻去,你的个子高。”说完就让人放了木梯。

    李芒踏上岸来。他端详了一会儿东边这条沟,立即惊得怔住了!

    这是一条特别狭深的沟,往下看黑森森的。沟的一边已经弯曲了。弯曲来自巨大的挤压
力:离边沿一米多远处,已隐约可辨有条断裂痕了。不难判断,这条冻土沟在一二小时内、
也许更早一些,就会坍塌掉!如果不是他发觉了,那么用不了多一会儿就会被活活理掉!他
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仰面望了望蓝蓝的天空……

    这一天,小织刚踏进家门,肖万昌就用冷冷的目光盯住她。这样过了有五分钟,小织觉
得自己的手有些颤。父亲淡淡地说了一句:“说说你和李芒的事吧。”小织猛地抬起头来,
咬了咬嘴唇。“说说吧!”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又粗又硬。小织还是不吱声。肖万昌等待了一
会儿,声音又软下来:“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就你这么一个闺女,你是父亲的心尖肉……我
交个底给你吧:你要找上李芒,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你自己思量去吧!”他说着,终于火
气又涌上来,最后几个字是从牙缝里一个一个挤出来的。小织还是第一回见到父亲激动成这
样,她又一次感到了惊讶,但更多的是气愤。一种受辱的感觉从心底泛起,她有好多话,但
她一个字也没有说,转身跑出了屋去……

    李芒更频繁地被叫去开会了。

    宣传队很快就被迫解散了。但小织仍像过去一样,站在树下默默地等他归来。李芒从民
兵连部出来,总是急急地奔向学校了。他是奔向一束阳光去了……在路边的这棵树下,他们
谈了那么多。当李芒告诉了她冻土沟的事情时,她惊恐得好长时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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