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皇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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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皇皇- 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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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多数人兴高采烈地拆掉旧房,投入更多的积蓄建新居。新居有三种型号,每
户可根据人口、财力及原拆面积等条件来选择。陈昌金家的新建房是超一类的,地
地道道的花园别墅。赖子是三类的,只是高度跟人家一样。但他不想交钱。图纸上
有他,什么时候建,说不定。他想住敬老院。为了拿到一千元的奖励,多数人家都
如期动拆了。
    阿光的拆迁工作队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狠得心,下得手。阿光率先拆了自家
的房。
    陈昌金家的大厦也在拆。人们无不为之叹息:“这么漂亮的楼房,拆得心痛啊!”
以前人们却是另一种说法:“盖这么好的楼房,金銮宝殿似的,出风头。要是再打
一次地主,就扒了他的房,让他家再来一次扫地出门。他娘不是刮台风压死在盐仓
里的么?再刮一次十二级台风吧!吹得他连底儿翻!”陈江泊并不在乎别人在说些
什么。他的损失马上就可以从拆建工程中捞回来。他抽出一部分资金,进了一大批
水泥钢材,卖给了杨光的建筑公司,赚的钱重建一栋洋楼还花不完哩。至于阿才的
黄沙场包下了建新村所需的全部黄沙,所获利润,也足以盖一栋新楼了。别人是贴
血本重建,他们是用湖水煮湖鱼,绰绰有余。钱是疯子,专往有钱人口袋里钻。
    朝气蓬勃兴旺发达的铜钱沙村,几天之内,已是断壁残垣,废墟一片,如受到
一场七级大地震,不成其为村了。
    完整的楼房所剩无几了,只有少数几户全拆光了。大多数人家拆了一部分,留
着一部分,慢慢拆。更多的人家是拆了院墙,毁了门廊,掀了半边瓦,人依然稳如
泰山住在里边,表示出对旧巢的几分依恋之情。由于运输紧张,延期搬也怪不了村
民。所以,村民们你瞧我,我瞧你,拖着。村长阿才和他老婆搬到江边那沙场的办
公室里住去了,住多久他也不在乎。有时他跑到城里的前妻那里去,后妻在黄沙场
正好看场子,当老板娘。陈江泊一家搬到了养殖场。大多数村民拆了屋子只好搭棚
屋暂住。谁也不愿抢先住到离城很远,有一段连公路也没有的新村址上去,宁可在
破房子里呆着。
    全村惟有两户一片瓦一块砖也没动。一户是老村长田稻,一户是老太爹田祖荣。
田稻声明,他既不要奖,也不想罚,到日期,拆,日子不到,不拆。谁也拿他没法
子。他家原是最先来的一户,现在,他要最后一个离开铜钱沙。
    田祖荣家终日大门紧闭,连人影也看不见。那幢房子孤零零地立在村头的小桥
头,格外显眼,像被人遗弃了多年。由于拆房搬迁很忙,村里人谁也没有顾得上他
老人家。侄女已经走了,小店的生意早停了。
    夜晚,村里终于有了几分安静。田稻看了一会儿电视,坐不住,披着件旧风衣
出来走走。白天,他很少出来,关在家里,时而清点一些旧物。他整天听到轰响,
那是拆房的响声,他不忍目睹。建立起这座富康的小村庄,他耗尽了一生的心血,
这里的任何一幢房子都与他有关。他太熟悉这座村庄了。这几天,拆房拆得他心绞
痛,骨散架,仿佛有一把无情的屠刀在宰割他灵魂出窍、肉体麻木了的尸体。记得
土改那年,村里除陈家外,全是三角顶的稻草房,现在的楼房几乎都是在十年之内
盖的。是他,领着全村过上了小康生活。可如今,他的儿子们把它毁得瓦砾无存。
    他望着天空,看一弯新月,几片浮云。天苍苍,地茫茫,一个死亡的村庄,像
一具被野兽撕碎的死尸,抛弃在夜幕里。村里的大小树木被砍伐一空,只剩下村外
地里的那株老柳树还在晚风中月光下形影相吊。据说,那棵树原来只是田土根无意
中插在岛上的一根系船的桩。他是在那棵树下长大的。月光下,他恍惚看见了拴在
树下的那头牛对着月亮喘气。不堪回首。村里到处是残枝败叶,树干大都被锯了拖
到新村里去做材料。宿鸟失林,在夜空中低飞惊叫,似乎不认识这个地方。它们绕
着这具残碎的尸体,三匝无枝可依,飞向远处的山林。成阵的蝙蝠,在夜空中划来
划去,似乎在这具死尸上,反反复复、无休无止地打着黑色的“×”,时而“嘶吱
吱”地哀鸣,像唱着一曲催魂的挽歌。狗三三两两在残墙断壁破门乱院里穿来绕去。
它们不是城里的贵族狗,没有养尊处优的条件。它们是乡间的自由主义者,在这个
村庄这片土地上不知繁衍了多少代,也许有几只就是田土根带上岛的那只黄花狗的
后代。它们对这地方的气息太熟悉了,不会轻易离开。冬天即将到来了,霜在寒风
中悄然而降。它们你一声,我一声,对着苍茫的天穹猜猜地叫,仿佛在问那半轮新
月。
    不知是谁家的几只鸡,失了巢,夜无归宿,找不到往日安顿的鸡埘,歇落在残
墙上,瑟瑟缩缩,叽叽咕咕,相互偎依,失魂落魄。有一只公鸡居然一伸脖子,
“喔喔喔——”啼鸣起来。它显然弄错了时辰。是环境的突变,令它晨昏颠倒。狗
闻得鸡叫,扑了过来,平静中起了一阵骚乱。骚乱瞬间过去,一切复归静谧。已是
深夜了。废墟上硕大的老鼠到处乱窜。它们也许在搬家了。一只大猫跳上断墙,一
弓腰,“喵呜——”叫了一声,“哗啦啦”,鼠纷纷钻进瓦砾砖缝。“喔——嗷—
—”随着一声声婴儿一样的长鸣,一只公猫跳上了墙头,对着另一堵断墙上的母猫
叫起来。它们一唱一合,忽高忽低,时长时短,唱得惊天动地,肆无忌惮。狗在墙
下嫉妒得嗷嗷叫。
    田稻拾起地上的半块砖头,狠狠地朝狗和猫扔去,骂道:“畜牲,欢什么?都
他妈什么时候了!”猫和狗一闪,逃开了。
    他走到田祖荣的屋前,本想看看老叔公,安慰安慰他。见屋里没有灯光,门紧
闭着,里面死静,他以为老人睡了,也就不去打扰,慢慢地踱回去。
    打那天签字拿到钱之后,田祖荣家几天前就没人了。阿光和父亲阿才也一致认
为他老人家无须盖房,村里有一笔养老金,让他到敬老院去,省下一份宅基,死了
也没有什么遗留问题。他女儿早就是外村人,趁此机会让她回婆家,免得来什么侄
儿侄女,给村里添麻烦。老人也明白这一点,拿了钱之后,跟女儿说:“你的孝也
尽到了。老屋拆了,盖新房没你的份。你是罗家的人,命苦,没儿没女,也老了。
婆家那边,你也有间房子,你就去吧!我给你两万块钱,你省着花十年二十年没问
题,只要不让那侄儿全骗去。他知道你有钱,会孝敬你的。靠小不靠老,爹八十了,
是进土的人了。我死了,你来看看就行了。”他给女儿的婆家捎了信,要那侄儿来
接女儿回去,并当面给了女儿一张两万元的存折。侄儿自然高兴得不得了,一副孝
顺相。
    女儿回去以后,再也没人看到他家的门打开过。也许没人注意。田管老爹也没
在村里露过面。他消逝了,悄悄地消逝了。

    田管老爹的房子,逾期三日还不见动静,巍然地屹立在村头,看上去比以往高
大了。阿才从城里回来路过,拍门叫了两声,无人应,以为人出门去了。田稻白天
来过两次,也不见人,猜想他到女儿家去了。阿光来了,一看,便有点生气:“岂
有此理,一片瓦都未动。拆!”他拿起大哥大,叫来十五个民工和一台推土机。
“拿下这座桥头堡!”他安排好后,打电话给父亲:“爸,田管老爹人到哪里去了?”
他爸说:“不知道。”“你来,派人把门打开,拆房的民工我已派来了!必须强行
拆除!”他爸在电话里说:“我来。不过,你叫你田稻大伯也来。他是田家的老祖
宗,门还是由田家人开为好。”
    田稻和田氏的几位长者来了。阿才也来了。大家立在田管老爹的门口,记起来
好多天没见门开过,也没见人了。“该不是病了,死了吧?”众人猜疑起来,于是
爬上窗台往里瞧,拍着大门叫。门里均无反应。
    田稻说:“把门拆开吧!”
    两个年轻点的人用一根铁棍把门撬开了,七八个人破门而入。阿光用脚使劲一
踹,一扇门訇然倒下。屋里井井有条,家具上蒙了一层灰,地上连脚印也没有。屋
子里透着一股逼人的冷气。
    “叔公!叔公!”田稻叫了几声,推开了老人的卧室。屋里一如往日,只是没
人。几个人楼上楼下找了个遍,什么人迹也没有。
    “到女儿家去了吧!”人们猜测。
    “拆房是躲得过的吗?没人,我今天也要拆!”阿光说。
    “他家的东西怎么办?”有人间。
    “田伯,东西搬到你家去吧!”阿光对田稻说。
    “我的房明天动拆。要搬,搬到你们家黄沙场去。”
    “这老头儿,跑到哪里去了?”阿才说,“他可从来不外出的呀!”
    “拿了两万多,讨老伴去了吧!”有人开玩笑。
    “这旧房的材料,这家具、电视机。电冰箱也值两万呀!不要啦!老头开小店,
这么多年,不会没存款吧?”
    “找找看,他就是走,也会留下点什么吧?”
    田稻去清床上用物。他掀开叠着的棉被,一大叠钞票抖了出来。众人大惊,田
稻也大惑不解。一张纸条随钞票抖了出来,阿才抓过一看,纸上歪歪斜斜写着两行
字:

        我已入土,不要动我。房子拆了给敬老院。有现金
    一万元,留作葬费开支。
                                田间保管员  田祖荣

    众人瞪大眼传看。那一叠百元钞无疑是一万。
    田祖荣死了?埋了?怎么死的?怎么埋的?埋在哪里?一个大谜团。谋杀?自
杀?全不是。有遗书,还留下了安葬费。可是,连尸首也没见到,怎么葬?
    人们在屋里重新探找。难道他自己把自己埋了不成?前些天,老人就病病歪歪
的,也埋不了自己呀!屋子里的地面是水泥混凝土浇的,院子里的地面也浇过水泥,
只有两株桂花树的树下有一些浮土,但不是坟。
    阿光调来的民工和推土机来了。他让他们暂时撤回去。
    要不要报公安局?田稻说:“先找一找再说吧!阿光,用你的车,把姑奶接回
来,问问她。”
    阿光也只好服从。死了人,他也有点害怕。他怕把事态扩大,怕上级说他没做
好工作,拆房逼死了人。阿光一下子变得听话了。
    田管老爹死了,埋了,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留下一万元,作葬礼开
支。这事一刻钟之内全村人无人不知,都拥了过来。田稻问过所有的人,包括小孩,
大家都说没看见田老爹。
    田管老爹确实死了。他悄悄地安排了自己。人,谁都知道自己会死去,又谁都
不肯轻而易举地死去:或为财而亡,或为信仰而献身,或不幸毙命夭折身亡,或者
殉情。死的方式和程序有上千万种花样,可惜极少有人拿命去做这样的文章,宁可
把命交给医生乃至巫医去完成死亡的程序。人虽是万物之灵长,比一切动物聪明,
惟独在死上是最无奈的,远不及其他动物。能从容地毫无悲伤地安排自己的死是一
项最了不起的工程。田管老爹一生并不聪慧,也没文化,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
一双脚几乎没走出方圆一百里。但他悟透了人生一大理:惟有死亡是自己的事,可
以由自己选择乐意的方式死去。
    他让女儿回去之后,就为死而作安排。八十岁了,足够了,活下去,毫无意义
了。他悄悄地请来两个四川民工,让民工把他院子里的一个储过番薯的地窖挖深了
许多,再在地窖里修了个榻床。他让民工给他做了一块一米见方五寸厚的水泥板,
作为盖子,用一根木柱撑着,人刚好可以爬进去。他用一顿酒饭招待了两个民工,
开了足够的工钱。民工高兴地走了,也不知老人扩大地窖的用途。他们酒足饭饱拿
了钱,还祝老人家活一百岁哩。
    做好了自己的坟墓,他十分满意。他在洞穴里铺上了席子,又铺上了新买的垫
单和被褥。那还是五百多元一床的丝绵被,丝绵枕头。他把老伴的照片挂在床头,
还带上他平日喜欢的小收音机。洞里布置得十分雅致,点亮蜡烛,真是一个洞天福
地。他闻着那土的气味,舒心极了。他给收音机换了新电池,好好地喝了一顿酒,
做完了该做的一切。然后,他钻入地洞点燃了十支蜡烛,把收音机调到唱歌的波段
上,穿上新衣新鞋,点燃了檀香。一切就绪,他爬到洞口,将那根支撑水泥板的木
棍一抽,“轰”的一声闷响,几百斤的水泥板塌下来,不偏不斜,恰好盖住洞口。
他是没有力量顶起这块水泥板的了。封得那么严,那么实,那么契合,如不细心,
外面几乎看不出来。
    他躺在土床上,盖上被子,听着歌,看着老伴的遗像。老伴死了是火化的,他
没有被人推进焚尸炉,很欣慰。
    洞里很暖和,很温馨,比棺材里硬邦邦冷冰冰好百倍。
    “我该睡了!”他说,“我才不搬迁呢,八十高寿,睡吧!”
    他安详地睡去。蜡烛一支支地熄灭,檀香充满洞中,音乐仍在继续。他渐渐睡
着了,没有必要再醒。
    他和铜钱沙的土地融为一体了。
    女儿回来,终于发现后院地答的封盖与原来不同,是新的,地窖里原来储藏的
几捆甘蔗被搬了出来。她把这现象告诉了田稻。
    于是,人们把水泥板撬开。好香!檀香飘出后,洞中传出悠扬柔美的越剧唱腔。
    “在洞里,在洞里,听音乐哩!”
    田稻拿着手电筒爬进去,一照,甚是惊讶!他叫道:“叔公!”想起纸条上的
话“不要动我”,田稻没有动手。好几天了,哪里还会有活人呢?他关了手电筒,
瞑园坐在土榻上,体会了一番。
    “老书记!人在里头吗?”外面人喊道。
    田稻似乎被叫醒了,开了手电筒,说:“叔公放心睡吧,不动你就是了。”他
爬出来。
    “他睡了,很好很好。千万别动他了,他安排得太周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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