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皇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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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皇皇- 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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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叔公回祖荣今晚也拄着拐杖来了。他是田氏家族中年纪最大的长辈,是田家
畈迁来的最早落户的十户之一。按辈分,是田土根的堂叔,田稻应该叫他叔公。他
今年八十挂零,是开垦铜钱沙最早也是少有的当事人。铜钱沙的人都很尊重他,叫
他“田管大爹”。他从五十年代当上田间保管员,直到这个职务渐渐消亡,一直没
有人夺过他的权。田间保管员,这是那段特殊历史、特殊的生产方式创造出来的特
殊职务。管田,这是一项十分精细的工作。他是生产队长的管家,又是参谋。看水,
看苗,看虫,看牲口,蓄种,除苗,责任重大,全靠自觉主动,不用队长派工。几
十年来,他像是田间的一把锁,谁要是偷了田里的一个玉米棒子,他也要追查到。
田祖荣管了半辈子田,对铜钱沙的每一寸土地,哪一年庄稼长得怎样,都能倒背出
来。他闭着眼能在铜钱沙上不走错一步。分田到户之后,他用一辈子的积蓄在村头
路边盖了一幢房子。老伴死了,无儿无女守空寡的女儿回到了他身边。女儿也老了,
快六十了。父女俩十年前开了爿小店,卖点糖果香烟酱醋盐糖,生意倒不错,糊口
有余。又招了个远房的侄女来帮忙看店进货,服侍二老。那侄女,不是本村人,也
不姓田,是女婿家的,年纪二十多点,对二老不错,当然希望二老死后能得到这份
遗产,而且希望入籍铜钱沙。去年她跟村里一个姓杨的小伙谈得火热朝天,人们估
计他们都快谈婚嫁了。后来,征地拆迁,清理户口,田祖荣家落实下来只有一个人。
女儿是早年嫁了回来的,侄女是女儿夫家带来的,征地分款,拆屋配地,没她们的
份。小店拆了,用什么谋生?侄女有点呆不住了,要么回去,要么嫁那小子。可那
小子进了出租车队,终日在城里跑去跑来,心跑花了,有心想甩掉这山里来的妹子。
回祖荣又气又急,病了好久。对他来说,拆迁就等于完结。父女俩一个八十,一个
六十,还能活几年?再盖一幢房子给谁?拆了,也盖不起来。他的心死了。
    老叔公今晚来,是来向田稻讨个生活的。
    他声泪俱下地说:“阿稻啊!叔公是你爹从田家畈劝来开荒的第一个人。解放
前,我跟你爹开毛荒,圈地,种庄稼,赶潮,打鱼,打官司,围塘,一步不拉,直
到土改,分田,斗地主,把昌金送到牢里,把林二爷揪到铜钱沙来算账。那年刮台
风,你爹撒手,扔下弟兄们去了,我们又跟着你,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吃
食堂,饿肚皮,学大寨,围垦。老叔公跟了你家两代人哪!合也跟,分也跟,活着
跟,死了也跟,一步不拉,一步不掉,实指望图个安逸,活在这土上,死了埋在这
土下,烂了化进这土里。唉!都黄土埋到下巴骨了,还要拆了这老窝。你家第三代
我是跟不上了的。我一代绝了啊!阿稻,这老窝拆了我怎么过?房子拆了,只够搭
个窝棚。我不走!你跟潮生说说,还有你家老二阿麦。地不是他买去了么?我还能
活几年?给我巴掌大一块地,埋了我吧!”
    几个老人都有同感,不觉潸然泪下。
    田永龙说:“三十岁以下的到旅游区去就业,四十岁以下的到生态农场去搞什
么无土栽培,青年中年女人都到素食冷冻厂去做工,五十岁以上的做啥?杀肉也嫌
老,骨头里油也不多了。把他们像捋鸡毛一样持掉?扔掉?我们还要活二三十年哪!”
    田稻说:“还有一点钱,我是决不让他们动的,留着盖敬老院。老伯老叔老兄
老弟住敬老院去。”
    “我们的房拆了,盖不起来,谁贴补?”
    “狗杂种阿光又捞了一把,从乡亲身上挖肉去讨好上级。我们不要他承包,自
己请工做。”
    “他们要统一规划,统一施工,你拗得过吗?地皮由他分,自来水由他安,还
有电,路,钢筋水泥。他一卡,你什么都休想。”
    “是啊!没他的汽车,你去运得花多少钱?”
    “村里有一半以上的人愿意。他们的房子本来就要重修了,苦了我们刚盖了新
房的。折价不合理,我们要告状!”
    “老书记,这权你不该放呀!”
    “老书记,散伙我们也跟你走!”
    “我们不走!让他拆,他总不能用炸弹来炸吧。日本人的机枪刺刀也没把我们
逼走,最后是他们滚走了!”
    “可资本家的钞票比日本人的刺刀厉害呀!”
    这话对田稻是个刺激。资本家不就是他弟弟么?
    “田稻,你可以不走。别墅盖起来,阿麦给你一套,更高级。”
    “我不会要他的,我跟大家一起走。阿麦买这地皮,可是花了高价的,二十三
万一亩地呀!大家还记得林老爷注册时是多少钱一亩吗?”
    田祖荣说:“我还记得,是五块大洋一亩。他买了,我们都成了林家的佃农。”
    田永龙说:“阿麦出了二十三万,到我们手里只有两万,还有二十一万流到谁
的腰包里去了?”
    “是啊!还有二十一万肥了谁家?我们要公开账目!”
    “土地是我们的,只有两万跟我们见面,这天理难容。”
    田稻也说不清那二十一万的账。
    农民知道的向来就只有十分之一,虽然十分之九是农民。
    土地的经营运作不是卖鲜鱼小菜呀!土地不是私有财产,许多事无须让农民知
道。田稻略知,如开发资金,农耕地改成工业用地(旅游业是无烟工业)所需的成
本远比建设高产农田多。当然,其中各级的提成名目繁多,如就业、养老、转产项
目等等,由开发区统筹,还有滚动…………
    田稻说不清,大家却一定要问清。
    于是,由田永龙带头,决定第二天带十多个老人去市政府,他们要问市长去:
二十一万哪里去了?不讲清,拒绝拆迁让地。
    第二天,村里有大部分村民拥护“老人帮”上访。
    他们坐了一辆车,到市政府大门口。
    事情闹得很大。田潮生还不知道。

    上访团的风波总算平息了。田潮生吃了市长的批评。当然,二十一万是交得出
账来的。市里还派人到区、乡、村三级作了调查,将不合理的项目审核下来,略略
提高了一点搬迁费,补偿标准每平米增加了五元,安抚了一下民心。村民们想到国
家是大家也就罢了。
    田潮生回家来,问父亲这件事是怎么闹起来的。
    “我可没去上访呀!我不管你的事。”
    “爸,你是老党员,得有点组织观念,维护安定你不是不知道。”
    “我没去造你们的反呀!”
    “你是幕后指挥。”
    “我指挥得动谁?”
    “是永龙大伯带的头,你怎么栽到你爹头上?”兰香说。
    “妈,事前的那天晚上,是不是在我们家开了个全村老干部会?”
    “也不是什么会,又没人邀没人请,几个老舅老伯到我们家喝茶聊天,谈了拆
房子的事。”
    “二十三万的事肯定是爸讲的。”
    “老子讲了,你又怎么样?不是事实?”
    “爸,你尽惹麻烦,上头差点要撤我的职了。爸,哪有你这样支持儿子的,拆
台!好在事情市委了解,不是我个人独断专行的。我今日回来,是来跟你们商量拆
房的事。”
    “要拆,你挡得住?我又不当钉子户。”
    “你可不可以带头拆?你们和奶奶先搬到我的那套公房里去住,反正,我那套
房子多数时间空着的,你们去住一两年,没有什么问题。设备也比老屋好。”
    “我不去。我同村里人一起走,宁可到新村搭棚住。”
    “这又何必呢?还有话,我想跟你说。二叔提出——”
    “我知道,不要你讲。我不要。”
    “爸,你何必到新村去盖新房子?你和妈都六十了,奶奶也八十了。”
    “你是说我们都要死了?你咒我早死啊!”
    “爸!二叔是一片好心。奶奶会不会去新村?我和静静不会去住,田田将来……
你造个两层楼,花光积蓄,何必!”
    “你是说,我们田家再也没有当农民的后代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与农无
缘无根了,不必在农村盖房子了。”
    “也是这回事呀!”兰香应和道。
    “哼!我可不这么想。现在,有些当官的口头上在举农重农,爱国爱上,却把
自己的后代拼命往美国、日本送,没见到把子孙往乡下送的。只有犯了罪,不挨枪
子,才回乡下老家。‘文化革命’搞错了,造成了十年灾难。现在搞,说不定正是
时候,内容比二十年前丰富具体得多啦!”
    “爸!你说的什么话,简直是反动了。”
    “哈哈,老子反动?哈哈!老子是贫农,反谁?你张开眼睛瞧瞧,当年的陈耀
武是地主,跟现在比,算个毬。他当年的那种生活,那点财产,如今到处都是。资
本主义有的我们都有了,没有的我们也有。”
    “这是时代的进步。爸,你退下来,思想退得更远了。”
    “你别劝我去给二叔当看门人。我不去。我还造房子。不防一万,也防万一。
当今做官不比以往了,犯错犯罪,屡见不鲜,万一你沦落了,也好有家可归呀!”
    田潮生浑身一震。天哪!这就是中国农民啊!
    “那么,你就带头拆吧,明天就拆!”
    “这个头,有杨学才带。他是村长,他儿子是拆建办主任。告诉你,我要最后
拆,最后一个离开铜钱沙!”
    潮生说服不了父亲,只好走了。

    阿光带着迟小姐和另外四个男女,日夜不停地在村里串来串去,集中力量打攻
坚战,一户一户地扫荡,一户一户地消灭。他爹阿才像个老汉奸,领着这一干子青
年人,出这家,进那家。
    他们的全部装备是:日本进口的子弹头三排座一辆,刚好装下全部人马;钢卷
尺人手一把,一拉三米七,一按收进去,掌心可握;微型计算器人手一个;一部移
动电话;人手一包,内装合同;现金支票一本,各种证章数枚。
    他们的战斗口号是:苦战七天七夜,全灭铜钱沙,一户不留,一人不放,碰钉
子就拔,碰老虎就打。说服为主,强制为辅,逐户拿下,互不通气。当面测量,当
面核准,当面敲定,当面签字,当面付款,当天动拆。迅雷不及掩耳,雷厉风行。
宁可不睡觉也不拉下一户人,决不延误工期。保证一个半月内拆完旧村,阴历十月
底交地。
    阿光这小子比他爹当年厉害,会吃会玩也会干。他不怕得罪人,不怕人骂。连
他爹有时候也翻脸不认。只要他的子弹头一进村,孩子们就跟上,高呼:“鬼子进
村啰!鬼子进村啰!”
    孩子们有时把汽车堵住,叫:“老阿才是汉奸!小阿光是鬼子!打倒鬼子,打
倒汉奸!阿光开的子弹头,迟小姐屁股滴香油。阿光大哥大里呱哇叫,迟小姐扭了
屁股又扭腰……”
    阿光跳下车来抓孩子,孩子们一哄而散。
    “阿光,你他妈还真像鬼子哩。”小王调侃说。他是开发区派来的监审员。
    “我他妈当出头鸟,你们像缩头乌龟。”
    “你熟嘛,地头蛇。”
    “今天下午,非把田祖荣老汉消灭掉不可。这老顽固,已经上门三次了,既不
签字,又不肯搬。”
    “你先去轰两炮吧!然后我们上去车轮战。”小王说。
    “迟姐,你先进去,先跟老太太说。”
    “我?她才不买我的账哩。”
    “她见了我就骂。”
    “难道她不骂我?”迟小姐不肯下车。
    阿光把她拉下来,一同进了回祖荣老爹的屋。
    “我爹病了!”老太太说,“你们来送花圈的?”
    “啊!荣老爹病了,我们来慰问。”阿光说。
    田祖荣拄着拐杖,从房里出来。
    “阿光,你们量房子吧!字我签。”
    “荣老爹,您想通了?”
    “我想不通行吗?反正,我活不了几天了。是块石头也挡不住你们。”
    “那,我们就量了。”
    五个人忙了起来。田祖荣呆坐在堂屋中央。
    半个小时,测算完毕,数字填到了合同书上。阿光签了字,盖了章,又给田祖
荣念了一遍合同。
    田祖荣看也懒得看,签了字。
    “荣爹,要支票还是现金?存折我们也可以办。”
    “现金。”田祖荣说,“全部现金。”
    “建房预付金你得——从中扣除。”
    “我不建房了。一分也不留,全给我。”
    “新村中有您的计划呀!按约,您老先付百分之三十。”
    “我说了,我不要新房。这两万两千一百八,我全要现金。”
    这下可难住了阿光。
    “旧材料折价百分之二十,我们不付钱的。”
    “旧材料由你们处理去吧。”
    阿光同小王和银行办事处的小陈商量了一会,决定暂时把拆房合同兑现了再走
第二步,作为特例处理。
    于是,当即付了两万两千一百八的现款。
    “老爹,钱您可要保管好呀!”阿光说。
    “你放心,我这房,盖起来花了一生的积蓄,五万多呀!这两万我也带不进棺
材。”
    银行办的小陈说:“老爹,你还是存起来吧,我给你现办。”她随行就是来吸
收储蓄的。拆迁建村工程,银行和拆建办联手,一面放贷,一面吸收存款。
    “我不存,有急用。”
    “那由你自愿。”
    老人抱着一大叠钞票,流泪了。这就是他的家,他的归宿?
    “到日期,你们来拆吧!”

    拆建同时动工,真可谓轰轰烈烈。一面面墙体轰然倒下,一幢幢楼房一瞬间四
分五裂。村子里尘土飞扬,狗吠鸡飞,如临大难,到处都是搬家的车辆和拆房的民
工。人们的情绪十分复杂,有留恋,遗憾,伤感,也有破坏的激奋。拆旧换新,不
算灾难。这边在拆,那边在建,而且建得更加辉煌灿烂。新村住宅的外观内容基本
一样,完全是都市住宅小区的格局,一律二层楼的花园别墅式。图纸大家都看到了。
所以,多数人兴高采烈地拆掉旧房,投入更多的积蓄建新居。新居有三种型号,每
户可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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