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个人的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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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个人的十年-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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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给他们三个字:“没有了。”这就僵注了。前后僵了一个礼拜。一天忽然被押到一个地方,进去就关进一间大屋,我一看,监狱!事情大了。可自己把六0九的事在心里细细翻几遍,再没别的事呀。还有嘛更大的事要进监狱,心想只有等他们说了。
    夜里一点多,进来四个人。头次见到这位军代表,大个子,山东口音,挺凶,进门一屁股就坐在对面,一个记录员坐在我身边,另外两个在我背后溜达着。我看不对,赶紧紧鞋带。我练过武术,打过球,咱也得预备预备。身后那俩问我要干嘛,我说天凉,脚冷。
    军代表开口就问我六0九现场的情况,我记忆力相当好,对他细细描述一番。他指一个地方,靠后门。我说我只去过前门和侧门,这地方我没去过。他再细问,我说我没去过,自然毫无印象。他就火了,说:“你不老实,我就叫你变!”
    我说:“怎么变也变不出假的来。”
    他一拍桌子,大叫:“混蛋。”我一扬脑袋,也叫:“你混蛋,凭嘛骂我!”
    后边一个,上来照我脖梗子就是一拳。我下意识反应,屁股没离凳子,飞起一腿,把他踢到一边。军代表扑上来,一把抓住我头发,我一发力,把他连桌子猛地推倒,我的头发也被揪掉一把。我想今儿没好了,砸一个是一个,站身抓起凳子朝着跑到墙角那记录员砸去。
    军代表二次上来拿桌子别住我的腿,另两个就势把我按住,军代表狠劲给我两脚,全踢在嘴上,后一下吃上劲儿,满嘴牙全活了,一口血。跟手一通死揍,我动不了,也不动,叫他们打,好打一阵,才停住。
    我说:“还打吗?”军代表说:“你行凶!”
    我说:“咱谁先打的谁。我都不知道你姓嘛,凭嘛打你?”
    军代表说:“好,告诉你,我姓×,是这里军管会的首席代表。”
    我说:“我也告你,我一没罪,二还有公民权。你再打我,我就还手;你把我捆起来,我还能使牙咬你。”可是,我的牙都赛琴键一样了。
    转天,他们再来,对我说的话露出点儿骨头了:“你说的不对,你有一条人命,不是推土机上那人,那人没你的事,我们知道,这是晚上九点多的事。”。
    我一听,没影儿的事!马上回答:“我的脚负伤了,四点多就不在现场了。我有好多人都能为我作证。”
    军代表说:“你不老实,铐上!”
    我傻不吸吸,还以为像电影里那样,打前边铐,不对。三个人把我按在地上,反镑。先把两条胳膊反关节别向后,铐子是扁圆的,套上不能转动手腕,然后楞掰胳膊往一块兑。就觉得肩窝的肌肉全绷起来,生生地撕裂。铐住后,人都坐不下来。我脑门直掉汗珠子,牙打战嗒嗒响。我说:“好呵,你们还有法吗?我有公民权呵!”
    军代表不搭理我,看表,二十分钟,摘下,胳膊都不是自己的了。
    隔一天,宣布对我拘留,收进前监的监号。当夜十二点提审我时,军代表说:“你今天性质变了,你是在押犯,这是法庭。告明白你,别以为你不承认就没事。没你口供,我们照样判你。”
    我火了,说:“判我只能判我无罪,要不,是你们犯法。”
    军代表说:“好,先叫你体会体会。”
    打那天就饿我。我前后饿了两年半,每天早晨一小碗稀饭,进肚子不单不管事,只起到勾起饥饿的作用。这一饿有个特别体会,原来静坐的时候比干活更容易觉得饿。饿得我前胸贴后心,眼瞅着肌肉往下掉。到后来拿手一拔胡子,一掐一扯,指甲盖来个口子。指甲还可以来回搬,弯过来弯过去,像软膀蟹盖儿。上台阶,七八蹬就得喘一阵子,最难受是脚后跟在地面一墩,里头五脏六腑往下揪。我住的监号紧挨市面。市民的各种声音都能听见,打窗户还能远远看见我的家。妈的,这倒霉地方,换个别的朝向的监号不好吗?天天早上,热豆浆炸油条的味儿往里边飘。有人问我在监狱里嘛滋味,我说就像躺在一个顶小的小棺材里,棺材盖就顶在鼻梁子上,浑身动不得,我没罪呀,这滋味受不了,总觉得要疯。
    再说回来,饿我半个月后,又提审我,军代表问:“感觉怎么样?”
    我说:“你想别的招儿吧,我适应了。”这话惹祸了。军代表说:“好,拿绳子,马上。”
    这次上刑更凶。先拿四块小帆布把胳膊和手腕缠几道,再勒绳子,好叫绳子不勒出印儿来。然后使绳子把胳膊向后反煞,使劲煞到最小距离,只听我的肌肉滋滋撕开,小血管蹦蹦扯断,再用绳子把手腕逮住,楞煞到耳朵边。这罪咱头次受,一次管够,二次还不如砍头。
    这一下,我四个月缓不过劲来。直憋得胳膊充血,梆硬,手攘不成拳头,吃饭拿不了筷子,使勺儿也总脱手,握力没有了……可直到这时,我还不知自己犯的嘛罪。心想无论如何也得挺住,活着,等着,听明白嘛事,就是屈死也得明白为嘛事屈死的。
    直到七0年三月一天,忽然拿车把我拉到原单位,进了厂里的礼堂。进去一片漆黑,窗帘都拉严,不知台下会有没有人,台前坐着军代表和法院一帮人,两盏长方形舞台灯直照我的眼。看意思今儿要楞判我了。
    他们说:“你现在交待,还有机会。”我说:“我没嘛好交待的。”他们说:“好,回头!”
    我回头一看,一排人站着,原来都是我组织里的那帮弟兄;左边站着一个给警察押着,正是我的贴身护卫,跟我关系最近。
    法官叫他们揭发,出证。他们一说,我才明白:
    六0九武斗那天,晚上九点多钟,靠后门口地方,在我直接指使下,我那贴身护卫拿消防钩子把对方——××纺织厂一个人脑袋打开,当场致死。我又指挥他们把尸首处理,然后与他们订立攻守同盟,谁也不准说——就这事。
    我才知道这笑话!这完全捏造的谎话,居然拿到这种正式的官方场合,郑重其事说出来。我气得肺要炸了!他们一个个揭发,我就一个个驳。
    军代表说:“铐上,不准你说!”只准证人揭发,不准我开口。我再一张嘴,台下忽然响起一片口号声打倒我。原来台下坐满人。后来打监狱里出来才知道,那天叫去参加会的是我们公司的全体党员,不叫群众参加。
    我再一琢磨,坏了!揭发我的,全是我一帮铁哥儿们,口供又完全一样,没跑了,死罪,非弄死我不可了。会上给我定性——杀人犯,我那贴身护卫也是杀人犯。我就不明白了,那贴身护卫为嘛承认这没有的事,还揭发我,他不是自我灭亡吗?可是这会上没判刑期,因为他们还缺我的口供。
    转天一早,军代表给我念头天会上的记录,叫我签字,想拿这东西代替我口供。我问:“为什么记录上没我的话?”
    他说:“没必要就不记。签字吧!”
    我拿笔在上边写一行字:“此案有原则出入,死不瞑目!”后边又写一个很大的“冤”
    字。
    军代表说:“这么写不行。”
    我说:“你的语言,我的文字,算嘛我的签字。我的文字,我自己负责。”
    下午他又把我叫去,问我:“你是不是想翻案?”我说:“是。”
    他说:“告诉你,枪毙你很简单,现在公检法合并在一起办公,喝着茶就把你决定了。
    我还要在全市把你批臭,再毙你!“
    我说:“我要留遗言。”他说:“不行!”
    我说:“你还不如秦始皇呢,你不代表共产党!从小人书上看,历代皇朝都允许罪犯留遗言。我死了,我的案子将来谁给翻?”
    他说:“这是铁案,谁也翻不了!”居然当着我的面,把我写了字的那记录撕得粉碎。
    我气得骂他:“你他妈凭嘛撕,那是原始凭证,你还真不是共产党!”反正我要死,嘛都豁出去了,大骂他。
    这回,他给我砸上一副生铁铸的大脚镣,据说三十五斤重,很多老犯人都没见过这种大镣,趟不动呀。我坐在牢里看屋顶,饭也吃不下去,又气,又火,又冤,可没辙。
    同屋有个老犯人对我说:“小伙子,你别跟他们硬顶呵,他们就是要你口供。你没有不说就是了,硬顶,没用,白受罪。”
    我说:“他们把我原始凭证撕了,我太难过了,死无查对呀,这不永远成屈死鬼了?”
    同屋有个犯人,原先是公安局的预审员,他问我:“你真没有这事儿?”
    我说:“当时我很少一个人活动,对立面整天盯着逮我,身边总有一堆大活人保护我。
    那天我是四点钟负了伤离开现场的。好几个人都跟着我走的。可他们楞拍在我身上这事,说是九点钟以后的事,我怎么可能参与?可是我那帮弟兄不肯给我作证,面对面说瞎话,硬说我负伤是假的,把时间往后推,好跟那死人的事挂在一起。再说,我坐车回去时,同车还有别人呢,我还在厂医务室敷的药。我写了这些证人,都给他们甩了,我问,他们不回答。“
    这人说:“你拿张纸,把事情的全过程如实写清楚,每一段时间里有谁能给你作证,全写在上边,最后再写一句‘永远以此为证’。写完之后别交给军代表,就交给监狱值班的。
    值班看守接到犯人材料,按规矩都得登记入档。这不就行了?记住,如果你真没这事,千万别乱说,否则,一害别人,二害自己。共产党有个规矩,不管当时怎么样,多少年后总得复查。这一点你必须相信。“
    还是人家干这个的,有这方面经验。多亏他这话,真救了我。后来一个偶然机会,我得知这份材料真的进了我的档案。大概就因为这份材料最后没能把我处死。宣判书上说我“在证据确凿面前,态度极端狡猾,拒不认罪。”可能就指这材料说的。
    判我刑时,并没公开宣判,而是在狱里“蔫判”。判我无期徒刑,终生监禁,打前监挪到后监执行判决。打那以后,虽然我还不认罪,却认头了。没有的事也能判无期徒刑,咱嘛也不信了。不相信国法,也不相信自己再有嘛力量。只觉得从此,一条血淋淋的尸体扒在我身上,死粘着我。扯掉一层皮,也拉不下这尸体。监狱里不是讲理的地方,再顶也没用了,我也没有出来的一天了,一辈子活夜里边也死在里边,这就得换个活法儿,我好打球,玩吧;我有能力,帮狱里做点事情。他们也没必要再饿我了,我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跟死亡就差一步的路,我叫它“活着死”,到了底儿了,有嘛放不开?可我没忘了一件事,每隔一段时间,准写一份申诉书递上去,申诉自己无罪,可每次申诉准驳回。他们不怕我写,我也不怕他们驳回。监狱认为,法院不是白吃干饭的,不能没根据随便判人,可是监狱的任务就一个:看住犯人。你不服罪,顶多教育教育。但我一直不服,日子一久,他们干脆不理我这套,教育也省了,反正看住我,别叫我跑了就是了。
    刑满十年时,“文革”完了,我心气儿变了,起死回生,有想活的愿望,可我接连碰到两次打击,心气又低下来。
    头件事,当时中央对判处长刑的犯人有所考虑。八0年给我改判为再坐十二年牢,《改判书》上说我“认罪伏法”,因此改判。真是莫大讽刺!我打进来那天就没服过,硬说我“认罪伏法”。他们当初判我,现在改判我,都不根据事实,怎么弄我都有理。我看没嘛戏了。可是我接着又写份申诉书递上去,咱不申诉,就落个真的“认罪伏法”了。
    二件事,八0年三月我的申诉材料再次被驳回,原话是:
    “你的申诉材料收悉,经本院复查,根据你所犯罪的主要事实,处理得当,对你的申诉,予以驳回。”
    我的心又凉了。要再坐十二年牢,我得九二年才能出来,那时候我坐在您面前,将近六十岁了,另一副模样儿了!
    可更稀奇的事还在后边。这次驳回没过多久,我忽然被宣布“无罪释放”。我讲这变化——
    十月里一天,法院忽然来两个人找我,说要复查我的脚伤。就是当年在六0九事件中我的脚被扎破的伤口,问我还有没有痕迹。
    我说:“男人都有脚气,总脱皮,又过了十一年,哪能还有。”
    他们非要看,我脱下鞋给他们看,真的没有了。我又想,他们不会凭白无故验我脚,我的死案便透进了一线光明。我马上说:“你们对脚伤挺有兴趣,我提点旁证行吗?我还有这只脚当时穿的袜子,上边有那破瓶子扎破的洞。”
    他们很惊讶,说:“十多年,当时的袜子你还留着?”
    我说,这袜子原先撂在家,后来家里送来穿。一次打完球,狱里有个坏小子跟我捣乱,把我一只鞋连袜子扔了,剩下的正巧是这只。单只袜子没法穿,便塞在包里,留着缝东西时拆线用。
    他俩像发现嘛宝贝似的,叫我快拿来,我拿来一穿,弹力袜给脚一撑,那个破洞明显在受伤的位置。他俩马上把位置画下来,拿走袜子。很明白了——如果能证明我脚确实受过伤,后边打死人就没我的事了,我有点激动,说:“问个问题行吗?”
    “你说。”
    “我奇怪了,我曾经提到过一个证人,就是武斗那天我从推土机救下来的那个司机,挺大的个子,当时他满头满脸血,记不清嘛模样。是我把他带回厂,叫医务室的厂医绘他上的药。他当时面临生死,我救了他,他印象肯定相当深,不会不记着我。为嘛这证人一直没出现?”
    法院这两人说:“昨天我们见到他了,他说他不记得你了。”
    我说:“不可能。”
    他们说:“你设身处地想想,当时他什么处境?他和你不一样,他是俘虏,心里恐慌,又绘打懵了,还不知你们会怎么处置他呢,怎么可能记住你?告诉你,他的话对你有利的,只有一点,就是他还记得当时给弄上一辆车,送到一个单位的医务室上过药。”
    我想,也对。又问道:“我回厂时同车还有一个到我们组织来串连来的学生呢!”
    他们笑了,说:“不是一个,是两个。你说的那个现在新疆,我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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