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与人生 作者:梁濑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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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与人生 作者:梁濑溟-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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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生物有相同之机体者,必有相同之性能;其在人,则身与心相关不可离也。在不同时代、不同种族、不同阶级的人,果其身的一面基本相同矣,岂得无基本相同之心理倾向?虽曰意识、心情之发展与陶铸来自社会、而社会是不相同的(不同时代、不同种族、不同阶级)。但其发展总是在基本相同的机体基础之上的。发展到后来可能大异其趣,而当其开初则有此身即有此心,不可否认还有基本相同的心理功能为其发展之心理基础或素质。古语〃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其谓此乎。
  或问:此只是一种推论耳;此最初所有相同之心理或素质者亦可得而指实之乎?应之曰:可,请于吾书后文详之。
  2.阶级性后于人性而有,既肯定于前;抑且人性将在阶级性消灭之后而显现,不亦为论者所公认乎?则人性当然是有的了。
  或曰:原始社会之人性远在往古,吾人未曾得见;共产社会之人性远在未来,吾人复不及见之;则此又是一推论耳。其亦有及今可得而见之人性否乎?应之曰:有,兹试方之如次。
  3.阶级性之在人者,纵许烙印深重,然其人性未尝失也。于何见之?此于其可能转变见之,或出此(阶段)而入乎彼(阶级),或出彼而入乎此。彼此之间苟无其相通不隔者,其何能为此转变耶?马克思、恩格斯固皆资产阶级之人也,而为国际工人运动之先导,是其显例矣。今吾国之资产阶级分子,有的已得到改造,有的不正在改造乎?领导党以自觉地转变期之,而在彼亦以此自勉。即此自觉转变性即人性也。《论持久战》等文中早曾指出人之所以区别于物的特点在此,而名之曰〃自觉的能动性〃,又或曰〃主观能动性〃④。不相信人之有此人性,何为而期望其转变?不自信其能转变何为而以此自勉?阶级性之不足以限制人,而人之原自有人性也,固早在彼此相喻而默许中矣。
  又观于一向之国际工人运动、当前之世界革命运动,不同国度、不同肤色种族之人而共语乎一种思想主义,协力于同一理想事业,则人类所有种种分异不足以限隔乎人性也,不既昭昭矣乎?
  最后,吾愿说阶级性之被强调固自有理。人类从生物进化而来,后于高等动物而出现。其进化也,非因有所增益,而转为其逐渐的所剥除(剥除一些动物式本能),是以人性生来乃无其显著(色彩)可见者。譬如说:虎见其性猛,鼠见其性怯,猪见其性蠢,如是种种;物性各殊,颇为显然,而人却不尔。人类盖不猛、不怯、不蠢,亦猛、亦怯、亦蠢,可猛、可怯、可蠢者也。试看:虎与虎之分别不大,鼠与鼠之分别不大,猪与猪之分别不大也,而人之与人其分别往往却可以很大很大;不是吗?人性显著可见者独在其最富有活变性(modifiability)与夫极大之可塑性(plasticity)耳。是则所以为后天学习与陶铸留地步也。阶级性以及其他种种分异之严重,岂无故哉!
  然而无谓人性遂如素丝白纸也。素丝白纸太消极,太被动,人性固不如是。倘比配虎性猛、鼠性怯、猪性蠢而言之,我必曰:人性善。或更易其词,而曰:人之性清明,亦无不可。凡此当于后文指出之。
  注:
  ①人类从猿的系统分离出来的时间,现今一般都认为是在地质时期的第三纪中新世,或其前后;就绝对年代来说,至少在一千万以上。美国耶鲁大学自然博物馆古脊椎生物学馆馆长西蒙斯教授,是关于灵长目进化方面的专家,据他证明在三四千万年前就存在大猩猩和人类的分别派系。又学者称能制造工具的人之出现,真到现代人,为〃真人阶段〃。
  ②马克思在其《哲学的贫困》一书中,曾有〃蒲鲁东先生不晓得整个历史,正无非人类本性的不断改变而已〃一语。
  ③《毛泽东选集》第三卷,第八七一页。
  ④《毛泽东选集》第二卷,《论持久战》及《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两文。 

第二章 略说人心
  说人心,应当是总括着人类生命之全部活动能力而说。然一般说到人心却多着眼在人之对外活动的一面。实则人类生命之全部活动能力,应当从其机体内外两面来看它。(一)所谓对外一面即:人在其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中,即有所感受,复有所施为,既有所施为,复有所感受的那些活动能力。在此对外一面的心理活动,主要是依靠大脑皮质高级神经活动通过感官器官来完成的。这未能举人心之全。(二)还有其另一面在,即:个体生命所赖以维持其机体内部日夜不停的活动能力。凡此种在人死之前,经常的生理上──有时兼病理上──一切机能运转,统属植物性神经系统之事,一般无待大脑来指挥;然大脑仍为其最高调节中枢,大脑和内脏之间固息息相通,以成其一个完整的活体。通常将此后一面内部生活划归生理学、病理学去讲,但在吾书却定须涉及到它,而不划分出去。要知生理学上消化系统的机能、生殖器官的机能等等,是直贯到心理学上的各种本能活动而为其根本,事实上原分不开的。
  这里又须知:(一)并非所有一切对外应付之事,无例外地都要通过大脑以高级神经活动出之,而是亦有不少直接出自朵体生理的反射或本能的对外应付活动。所以只说对外应付主要在大脑。(二)说对外,虽主要是指身外的自然环境或社会环境而说,但有时机体内部感受刺激亦通过大脑而起着内脏功能种种调整应付作用。说大脑主要在对外者,此外非定指身外;从生命来说,一切所遇莫非外也*。
  说人心虽应当是说人类生命的全部活动能力,然此生命活动能力既从进化发展而来,还在不断发展之中,未知其所届,所谓〃全部〃是很难讲的。而且发展到从之后再向前发展,总不过是可能性的更发展──更发展出有可能如何如何──而非发展出一定的新面貌,所以又是很难讲的崐**。因此吾书于此只是简略地就一般人的一般情况有所阐说而已。所谓一般人的一般情况者,即略去了如下种种不同:
  略去人类初现尚在未开化之时和其后社会文化发展下的很大不同;
  略去人的个体从初生婴儿到童年到少壮到衰老的种种不同;
  略去各不同肤色种族的多少不同;
  略去男女两性的不同(有些处亦谈到,顾不及详);
  略去有失于健康生理时(病变)的许多不同。
  此外则人的天资不同,智愚贤不肖之间个别差距有时甚突出,亦为言人心者所不可不知,而此亦不及详也。这里点明这些不同出来,意在提醒读者莫忽忘人心之发展不住,变化不
  *然而同时从生命来说,一切问题又莫非内也;容后详之。**读者或不明我此言之所指,且待全书读竟自可明了。定而已。读者诚不忽忘于其恒有发展变化,而又能把握期间共同一贯之处,则吾书致力以求者为不虚矣。
  一般之言人类心理者,大抵着眼在个体生命上,虽亦有所谓社会心理学之类,而于人类社会发展史中随有之人心发展顾未之及。人类生命既重在其社会生命一面(见前),是岂非重有所遗漏乎。如我所见:人类在其个体生命一面固然随着身体从幼小成长起来的同时而有其心理之开展成熟的过程,在社会生命亦复同样有之。原始社会正象一个幼儿,社会发展到末后共产主义成功,便象其长大成人。在此社会发展过程中,正亦有其身的一面和心的一面之可见,并且亦是随着身一面的发育成长而心一面开展成熟的。吾书于此,行将具言这之所见以就正于读者。
  任何一种学问均必由浅入深,由近及远,由常人所及知者引入其所不及知。普通心理学所研究的人心,是在现前实际生活上起作用的人心,吾书自当亦由此入手。然吾书虽在起首,即不能不有哲学意味。上文固曾说过心理学不同其他科学,它是介于科学与哲学之间的一种学问。哲学似为深远之谈,而其实则眼前随处遇到,避免不得。虽无可避免,却不作深谈。必待末后乃引入形而上学①,有所透露。尤其在介绍古东方学术时,势必谈得稍多。此即是说:吾书言认心,将从知识引入超知识、反知识,亦即从科学归到形而上学,从现实生活上起作用的人心归到宇宙本体。──此愿为预告于读者。
  认识人心,既须照顾全面,又贵乎得其要领。否则,博而寡要,斯亦不足取也。此即上文之所云必在不忽忘人心恒在发展又变化多端的同时,要能把握其共同一贯之处。又上文所云,为当从现实生活上起作用的人心来讲起者;下文即为之。
  扼要地问一句:何谓心?心非一物也;其义则主宰之义也。主谓主动;宰谓宰制。对物而言,则谓曰制;从自体言这,则曰主动;其实一义也。心之与物,其犹前之与后,上之与下,左这与右,要必对待而有见焉。如非然也,必物其一而已矣,无可分立者。
  客有以如何认识人心为问者,吾辄读读《毛泽东选集》。毛泽东善用兵亦善言心。选集中《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论持久战》两文,人见其言用兵也,我则见其言心。前后两文中,一皆列举主动性、灵活性、计划性之三点以言用兵,而要归于争取主动。实则此三点点,非即人心之所以为人心乎?用兵要归于争取主动,同样地,整个人生亦正是要归于争取主动而已。盖人生大道即在实践乎人心之理,非有他也。
  今我之言心,即将从此三点者入手而申说之。当然,我借取他的话来讲我的话,如其有不合之处,其责任在我;读者识之。
  《论持久战》等两文有意乎讲人心也,却在无意中指点出人心来,此即其所云〃自觉的能动性〃是已。主动性、灵活性、计划性三点是自觉的能动性之内涵分析。同时,又无妨把自觉的能动性简化而称为〃主动性〃。说主动性,是又可以涵括灵活性、计划性两点在其内的。
  人心非一物,不得取来放在面前给大家去认识。但人莫不有心,凡我之所云云,却可各自体认之。心主宰之义,以主动、宰制分析言之,是一种方便。其又曰自觉的能动性者,是另一最好的说法,来说明主宰之义。以下分三点次第进行。虽分三点而各点相通,仍在说明一事也。凡此皆为说话方便,俾易有所体认而已。幸读者识之!
  注:
  ①此处〃形而上学〃一词,沿用自古希腊哲学家,盖以讨究宇宙本体等问题为事者。其作为一种与辩证唯物主义相对立的思想方法,为今时所讥称的〃形而上学〃一词,根据《反杜林论》,盖原于〃最近四百年〃(恩格斯文内语)自然科学知识初盛之时一般习用之观察自然事物的方法而来,既有所不同于古代本义。在恩格斯且曾说:形而上学的思维方法依所研究的对象在一定领域中是合用的甚至是必要的。(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选》'两卷集',卷二,第一三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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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主动性
  宇宙间森然万象,莫不异中有同,同中有异。自其异者而言之,显有区分,一若鸿沟不可逾越;而实则万殊同出一本。其异也,不过自微之著,由隐而显,不断变化发展而来;追踪原始,界划不立。故尔为学既须分别精审,又贵善观其通。人心非他,即从原始生物所萌露之一点生命现象,经过难以其数的年代不断发展,卒乃有此一伟大展现而已。人类之有人心活动,同于其他生物之有生命表现,虽优劣不等,只是一事。应当说:心与生命同义;又不妨说:一切含生莫不有心。这里彻始彻终一贯而不易者即后来所见于人心之主动性是已。认识人心之主动性要先从生物生命作理会①。
  似乎植物植立一处而不动,微生物随处飘散以生存,类乎此者岂有主动之可言?然而不然也。一切生物皆有其生命现象之可见。生命现象首先是它的新陈代谢;即它能不断地吸收外界一些物质而消化之,以变成自已的成分;复时时分解体内一些成分释放出〃能〃来,好作活动。它由此而得生活,同时它就能生长和生殖。它有内外即有自己,则主动之主体在此矣。当其吸收同化,分解异化,以至生长生殖,是何得谓为不动耶?其主动性于此明白不可否认矣。再从反面来看:譬如风也,水也,何尝不见动;然风也水也谁得而为之分内外,指出其自己来?谁得而说为主动耶?
  风之动,水之动,是无心的,是非生命的动,是不由自主的动,亦即是被动的。
  然而说主动,所以别于被动;说被动所以明其未得而主动也。非生物既无主动之可言矣,则亦无所谓被动。真正的主动,真正的被动,皆就有生命者而且富有生命者言之。风也水也固不足以语此;即微生物、植物、一切弱劣生命,要不过乍见出主动性的一点朕兆,亦无多可说的。
  《论持久战》等文何为独于讨论两军作战时提出主动性来说耶?原文既明白言之:
  自觉的能动性是人类的特点。人类在战争中强烈地表现出这样的特点②。
  盖作战是人类──最富生命力者──的事,而且是人类集团间彼此争强斗胜的事,此时正在较量谁更有生命活力,即看谁更善于发挥人类的特点,争取得主动也。战争双方都在力争主动,力避被动,其能制人抑或制于人将于此取决,而谁胜谁负亦即由之而决。
  此非谓战争中一切得胜者,皆从其主动性之高强得来。例如以优势兵力取胜者,即不足算也。此但谓战争双方不问其有利条件、不利条件之如何,皆必经由力争主动,力避被动而致胜。不过其中有利条件居多之一方,其争取主动就容易了,其主动性即无多可见。主动性最有可见者莫如不利条件甚多,显然处于劣势,而卒能着着取得主动之一方。盖主动性要必在争取主动的争取上见之也。
  战争胜负是有许多因素的;然总不外客观存在的旧因素加上主观努力的新因素。旧因素种种非一,双方各有其有利条件与不利条件,综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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